秦剛聽到談建匯報的情況後,也是大吃一驚。


    他沒有料到,自西北迴來之後,一直在他身邊本分守己、言聽計從的胡衍,在他離開之後,竟然會如此地自負及固執。


    “衍哥其實一直都是這樣的!他隻是在你麵前,才會變得收斂些!”談建還是提醒道。


    原本以為是胡衍對蔡京、童貫的本質沒看清,而目前又不想過早驚動後者,隻是希望通過談建的提醒,能夠讓胡衍不露聲色地逐漸退出或遠離,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但是卻沒有想到,過度自信的胡衍,卻是按照自己的一廂情願,把蔡童二人當成是未來發展之路上的幫手與助力,反而是試圖不斷地靠近。


    可這蔡京與童貫又是何人?他們之間的交往,到底是誰拉攏誰呢!


    “大哥,當務之急,一定要讓衍哥醒悟過來,別再受那兩個奸賊的蒙騙了!”談建著急地說道。


    隻是秦剛在仔細聽了談建此行的匯報之後,卻是問了這麽一個問題:“你說過,衍哥在杭州所住之地甚是豪奢,所以你再仔細想想,衍哥到底是被蒙騙了?還是心甘情願呢?”


    “心甘情願?大哥你的意思是……”談建一下子又愣住了,被秦剛這麽一提醒,他的確是想起了在胡衍住處所看到的一些細節,便陷入了一些思考之中。


    “蔡京此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又精通琴棋書畫,博古通今,乃是京城第一玩主。童貫,極善奉迎,且精通人情世故,他能在皇宮中做到入內省都知的級別,自然是洞察人心的功力不凡、境界不低之輩。所以,衍哥的內心,但凡要有貪逸好權的欲望,就會被他倆所脅持並加以利用。蔡童二人,更是深諳此處的高手啊!”


    “大哥,那現在我們該怎麽辦?衍哥這事,我們還管不管呢?”談建被秦剛說得頓時也沒有了主張。


    “管,怎能不管?隻是方式方法得要好好想一想!現在的問題在於,衍哥這次與你講的一些想法太過於危險,更何況是與蔡京、童貫這些人處在一起,我擔心會惹出禍端,必須要當麵與他講講清楚。可正是如此,目前這樣的形勢下,我也不適合冒險在杭州露麵,還是把他請到一個不起眼的其他地方才行。”


    談建想了想說:“半年前,蔡京覺得晁師伯的性子過於直板,在杭州通判的位置上不太順他心事,當時他也不好明著擠兌,正好因為海貿的發展,朝廷改嘉禾郡為秀州【注:今嘉興區域,但當時臨長江出海口,其實是今上海的前身】,就推薦他去知秀州。那裏相對僻靜,駟哥又分了東南水師一支艦隊在那裏駐紮 訓練,是一個極安全的見麵之地。”


    秦剛聽了後便同意道:“也好,那你去安排一下,叫衍哥去一趟秀州,我們便在那裏見麵好了!”


    秀州的海貿多是高麗商人,秦剛便輕車熟路,帶著虎哥他們,改作高麗人的裝束,假裝成了一支高麗國海商,悄悄來到了秀州。


    另一邊,談建則不辭辛苦,再次來到杭州,尋了個理由,硬是拉著胡提舉要去巡視一下秀州市舶務的業務。


    秀州原本是在後晉時,由吳越王錢元瓘之奏請設州,領嘉興、海鹽、華亭、崇德4縣。而華亭縣也就是後世的上海所在地。隻是此時的華亭,還是由長江口大大小小的各種衝積沙洲構成,除了小小的縣城之外,倒是非常適合水師駐紮,於是就成了東南水師的長江艦隊營地。


    胡衍與談建到了秀州,發現這裏並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又被他引著前往華亭,立即猜到了情況:“可是大哥過來了嗎?”


    “你去了便知!”


    華亭的水師營地旁,這裏都是軍事重地,停著一艘看似非常普通的內河商船,船頭卻是幾名高麗人護衛警戒著,而一旁經過的水師巡邏艦船卻又對它視若無物。


    胡衍被引入船艙之時,卻是十分驚喜地一眼認出了高麗人裝扮的秦剛,連忙上前,納頭便拜:“大哥!想煞小弟了!”


    胡衍的這份發自內心的感情,倒也一下子影響了秦剛,令他一瞬間便想到了他與自己從出入高郵天花營開始、下揚州、去京城、奔西北等等一係列事情。尤其是相對於談建略有發福的身材,這胡衍卻是一直清瘦至今,往日兄弟間的情誼,此時卻也表露無疑。


    於是,他連忙拉起了行大禮的胡衍,責備道:“衍哥現在也是朝廷命官,我卻是白身在家,何苦行此大禮?”


    “胡衍的一切,都是大哥給的,哪敢談什麽官位!除非哪天大哥不認我這個小弟!”


    秦剛此時再認真看向胡衍的表情,似乎毫無做偽之色,便歎了一口氣道:“如今我也並非你的上司,但是你能認我這個大哥那就好。接下來,那就是咱們三兄弟在此說話,那我也就擺出我這個大哥的身份啦!”


    胡衍聽出了這句話的份量與用意,卻是毫不猶豫地說道:“大哥冒險來此,定然是小弟舉止有所妥,請大哥盡言、責罰!”


    “好,既然都明白道理,那下麵的話也簡單了。這些話,不需要多說,隻需再講一遍,建哥也在,一並都得記住!”


    “願聽大哥訓話!”


    “我兄弟三人,雖然未曾桃園結義,但也算得上是患難之交;有一些話,算不上是什麽微言大義,但是我想大家彼此心底都會存有正義良知,又都是窮苦人家出身,都經曆過被他人欺淩、被盤剝以及被壓榨的生活。所以,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不管將來我們走到哪一步,成為什麽樣的人,千萬別忘了本,千萬別活成了我們曾經最痛恨的那一類人!”


    胡衍聽著,便知道了此話便是針對他而講,隻能低頭認錯:“小弟知錯!”


    “第二句話,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個人的認知,有時往往會不值一提。須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們二人隨我從高郵出來,一路皆因機緣巧合,又有我在關鍵之處臨時決策,所以不論是建哥如今做的生意之大,還是衍哥你做的官位之高,都是常人都難以企及的。但是,這並非真的就是我們能有此本領與能力。這裏隻有我們兄弟三人,我把話說得難聽一點,誰也不能把自己看得多厲害。不管是麵對任何一個合作者、競爭者還是敵對者,都要有足夠的敬畏心、千萬別自驕自滿!”


    “小弟記住了,一定以此自律自省!”談建多了一個心眼,也不能讓今天的場麵像是專門批判胡衍的,所以這第二點,他便搶先著自己先認下來。


    “第三句話,這天下最大之事,非是一國一家之事,而是民族存亡、百姓生計。我不止一次地講過,未來幾十年間,華夏之地可能麵臨著滅頂之災的威脅。而我無論是在流求、西北,還是在九州島與渤海國那裏的布局,都是為此而準備。所以,旁人若是以為我有窺探趙家天下之意,倒也任他們猜之疑之。但是咱們兄弟之間,這件事情卻是要在這裏說得明明白白:無論這天下形勢變化如何,我,秦剛,絕無稱帝之心。再說得明確一點,非不敢不能,實不願不為也!你們可曾聽得明白?”


    此話一出,如斬釘截鐵一般,錚錚之言,落地有音。談建與胡衍隻能連說明白。


    看了看二人,秦剛想了想,再加上一句:“所以我有言在先,日後無論如何,什麽黃袍加身、擁立勸進之舉,你們想都不要去想,若有此非分之念,你我兄弟便恩斷義絕!”


    秦剛說得如此嚴肅,慌得二人連稱“知道知道”。


    尋常人等,但凡擁有如秦剛這般的穿越者視野與積累至今天的能力,很難不會生有“問鼎天下”的心思。隻是秦剛對於君主製的實質有著超越常人的認知與理解,至少在當前的這段曆史背景之下,自己來稱帝並奪取天下的手段並非是最優之解,甚至反而會有諸多弊端。


    隻是他由於防範女真人而進行的軍事、經濟方麵的備戰積累,著實讓人很容易想偏,以至於會像之前胡衍向談建分析過的那樣,目前他在“人、錢、兵”三者上的驚人實力,怎麽著都像是一個事實上的大軍閥:


    在北邊,無論是與遼國、高麗還是倭國,甚至最近起來的渤海國,他都有不同的手筆介入,若隻是用做生意、交朋友等理由是完全說不通的;


    在南邊,浡泥、麻逸以及剛剛打服的交趾,表麵臣服的是大宋朝廷,實質遵從的,還是他秦剛的個人號令;


    就說遠在西北的、目前大宋最強的西軍中,目前執掌軍權的那一大批中層軍官中,倒有一大半,可都是他當年在涇州演武堂時的學員啊!


    所以,就秦剛斬釘截鐵式的表態之後,身邊最親近的這兩個兄弟,談建終於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作為兄弟,他可以無條件地支持並服從於秦剛的任何決定。但是畢竟深受趙宋朝代君臣理念的深入教育,對於改朝換代,終究缺了幾分底氣,並不希望秦剛能走上那條前途未知的冒險之路的。至於最後若能封王拜侯,便就是談建對大哥最真心的祝福了!


    而胡衍的此時,卻是無比驚訝:他前麵的情緒有多高漲,如今的心境就有多失落。在他看來,秦剛的“不臣之心”已經是昭然若揭,唯一欠缺的便就是在當今朝堂傳統勢力的支持或跟隨,因此他才非常自信地加強與蔡京等人的結交,以幫助自己大哥好好地補上這一塊短板。


    但是,剛才秦剛毫無任何迴旋餘地的表態,則徹底澆滅了他在這方麵的所有幻想與熱情:相對於談建,他的性格更願意冒險,更願意追隨一個“成王敗寇”的大哥。哪怕為此賭上他眼下已經獲得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而對於秦剛所說的“民族安危”、“華夏命運”的話,其實在他的理解中,這些都隻是對外的一種站位高度的表態,他之前也有過理解:成帝王者,掌得天下者,總得要高舉起一杆大義之旗,總得要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論說辭,這是奪取天下之前的極好借口而已。


    可是,對於剛才秦剛義正嚴辭地表態自己“決無稱帝之心”的結果,胡衍非常地失望。


    那個口口聲聲要“匡扶漢室”的劉備,最終還是自己稱了帝;同樣前腳在大周先皇塌下痛哭立誓、一定要扶佐好幼主的宋太祖,後腳便就直接奪取了孤兒寡母的後周江山;這種誓言在立下的時候就注定了他們的極不重要。政客們但凡不願意遵循某個誓言,一定會有無數的辦法去自圓其說。


    當然,胡衍的臉上並無半分不悅與不信,他與談建一樣地真心認錯,並表示,決不會再去講任何與大哥今天所說的不相符的言語。


    看到兩人都能如此表態,秦剛這才請他們兩人入座,主要便是針對著胡衍,細細地講述了蔡京、童貫兩人不足以信任並合作的種種理由。


    “衍哥,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丁憂之後,會在朝中失勢;又想著要在這段時間幫我多多穩住影響。”秦剛明白,對於心高氣傲的胡衍,還是需要一定的認可與激勵,“隻是事有可為,有不可為。同僚李綱、黃友,皆是君子,可同心做事;上司侯蒙,也是直臣,盡交心以待;而你所負責的市舶司之業務,往尋常生活去看,乃是沿海生民謀生養家之新手段,往朝廷大局去想,卻是改變經濟模式的新變局所倚。還需以人為本,盡心而為。”


    胡衍連連稱是。


    既然能夠將這些情況講得如此清楚分明,原本秦剛還想針對朱勔負責的江南市易局一事,對胡衍多作些警示提醒的,但是考慮到今年對他的思想打擊已經比較重大了,這樣的事情,還是希望他在想明白大事情之後,能夠自己明白是最好,於是最後便也放棄了更深入的勸說。


    見完了兄弟,秦剛本人自然還是不適宜在秀州本地露麵,還是委托胡衍與談建在結束後,便就代表自己再去拜訪正在秀州的晁補之。


    而他自己,則隻能悄悄地迴往高郵。


    從表麵感覺來看,秦剛還是感覺這一次的勸說,應該是能收到一定的預想效果。卻哪裏知道,腦子早已進了牛角尖的胡衍,卻始終繞不過去最初想到了那幾個字:


    大哥不相信我!


    大哥不相信我!!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在於,經過了青唐收複戰、再經過了在渤海國與契丹人的談判,以及之後從九州島到交趾國的一次次的曆練,胡衍也自己一步步的成功麵前感受到了自己自信心的快速複蘇。盡管他十分清楚自己與大哥秦剛之間無法縮短的差距,但是他更清楚自己對於時下大宋官場中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的領先。


    朱衝與朱勔父子對他的巴結讓他感受到了地位的價值誘惑,而與童貫一起合作賣官的經曆,卻是向他展示出無與倫比的權力春藥般的快感。


    而他也從中發現,所有這一切的根源,正是來自於秦剛不同於常人的神奇眼光,種種足以逆天的妙手布局,他開始堅信自己的大哥秦剛乃是不世出的真命天子,是足以改朝換代的蓋世英雄。


    甚至胡衍都曾想過,隻要秦剛一旦舉起號令天下的手,他就一定會做率先響應的第一柄利劍;隻要秦剛明確哪個是阻擋他前進的絆石,他一定會窮盡一切手段將其摧毀或搬離。


    之前秦剛曾不止一次向他提醒過蔡京的陰險以及童貫的狡猾,但是這兩人權勢與影響卻又是不爭的事實。


    怎麽辦?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胡衍自認為自我犧牲地與他們開始打交道,盡管之後的發展令他很是享受,但為依舊改變不了,他是為了大哥而入此局的初衷與原因。


    包括他在年前給秦剛寫信卻沒有收到迴音,他不是沒想過有可能是這段時間太忙漏看到了,但是他卻寧願更相信是得到了大哥的默許與讚同。


    還有他在與蔡京、童貫結交過程中的那種紙醉金迷的腐敗體驗、以及他內心十分清楚搜刮錢財中的不法手段。隻是當一切都可以冠以“為了大哥的未來發展”這樣的表麵目的,他便很快地就會深陷進去,並時時會為自己的這番“偉大奉獻”而感動!


    是的,曆史上諸如此類的人,數不勝數,他們總是會為自己的不堪行為,找足各種各樣的理由;然後再以自己尋找理由的偉大,轉而忘卻自己行為的不堪!


    隻是,今天秦剛的這番話,卻將他偉大理由的根基徹底擊碎了!


    秦剛不想稱帝!


    秦剛不想爭奪這個天下!


    他說的什麽為了華夏文明的延續、為了什麽百姓生民的日子平定等等,胡衍都不願意去記住、更不會去理解以及相信——多麽扯蛋的理由!


    真相隻有兩個:


    要麽,秦剛是個虛偽、驕傲卻無情的家夥,固執地不肯相信任何一個人,包括忠心如他這樣的昔日兄弟,從而不肯在水落石出之前透露半點的跡象;


    要麽,秦剛是個雖有大才、又有大略,但終究卻是在雄心與勇氣方麵欠缺,終身也就隻能止步於天下並不缺少的忠臣、大將的高度,縱使眾多才華,不免隻能為他人作嫁衣裳。


    而這兩種可能,無論是哪個,對於此時的胡衍來說,其結局都是相同的:


    秦剛不再有資格成為他胡衍敬重、相信以及要終身追隨的大哥!


    因此,在離開秀州迴往杭州的路上,胡衍卻比過來時心定了不少!


    是時候,他得為自己的明天與未來考慮一點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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