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襄文離開了之後,下午還會有縣城裏夏崔兩家家主的拜訪。這些年過來,這兩家都也能算得上是與秦家同生死共患難的忠實夥伴,秦剛自然也給了他們不少的合作生意的機會。


    這次秦剛要在高郵丁憂這麽長的時間,前些天談建又宣布將四海的總部遷至高郵,兩家立即表示可以出人出地,出了不少的力。


    就在中間尚還沒有來人的空隙,虎哥走了進來,壓低了聲音道:“稟先生,高郵城內的最近兩個月以來的生人全部都排查了一遍,倒還是真的給查出了一個可疑的商人:此人之前去過明州、再之前甚至還待過滄州,時間都是先生在那裏的時間重合,所以其中一定有問題!”


    秦剛丁憂後,所有的官職都已經辭了,秦剛便讓跟著他的人統一稱唿他為先生即可。


    秦剛一聽,眼神裏的光芒便是一緊,點點頭道:“遠遠地盯著便是,小心地查探,注意不要被他察覺出來就行。”


    “先生放心,到目前為止,我們都隻是在外圍查探,而且在高郵城盯人,又不需要靠得很近,派去的,都是極小心的人。”虎哥低頭道。


    自上次高麗迴來之後,秦剛潛意識裏被人窺探的感覺就有增無減,尤其是發現了長公主身邊金掌櫃的身份秘密,更讓他確信這股未知的、暗中窺探他的力量,極可能會與契丹人有關。


    所以,先是由長門徐退負責這事,之後便由身份更加方便的虎哥接手。


    先前,虎哥在滄州、京城以及明州等地,也大致地發現並圈定了一些可疑對象,但是這些地方,原本就是人口眾多、關係複雜之地,保不準其中有些對象,都隻是他們疑人偷斧罷了。


    不過這次秦剛因為要丁憂而意外地迴到了高郵,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官職一下子去掉了,還因為將要在這裏守孝兩年多的時間。秦剛便就感覺到,正是一個可以反過來好好清查身邊可疑對象的好機會——再多的巧合也不可能一直會延續到高郵吧!


    果然,它們終究還是未能忍耐得住,迅速在這裏露出了自己的馬腳。


    倒也不是說秦剛在高郵能有多麽通天的手段,而是在這樣的一座小縣城,但凡有張陌生的麵孔,無論你能找出什麽理由都會顯得過於牽強,無論你如何解釋要來的原因,這個時間也會顯得過於巧合。因此,技巧高明、行為小心,都無法避免自己暴露在了虎哥的監視之下。


    應該就是這人了,雖然目前還未能進一步摸排出他的背景,但既然已經確認盯住了,之後的事情也就不那麽難做了。


    秦剛自然不會去打草驚蛇,就像上次在保州的江北岸,對方那招壁虎斷尾的果斷風格,還是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虎哥發現的這個商人,倒還是與崔家有關。


    崔家的車馬船隊在到了高郵以外的地界上時,會有一家在泰州的合作夥伴。


    宋時的泰州除了今天的泰州地區以外,還包括了鹽城的西半部區域,至於鹽城東半部,那時還全是大海。所以,泰州在東側便是海岸線,雖然那裏都是沙質淺岸,修不了港口,但是因為南邊就是長江,沿著長江會有不少自然形成的江邊碼頭,小點的隻能聚集一些江上打漁的船隻停泊,或者形成可以載人渡江的渡口,而條件稍好一些的,可以停靠較大的做生意商船甚至是海船的,則演變成了私港。


    宋時的揚州港之所以還很發達,主要還是長江入海口的秀州還沒有發展起來,那裏的長江江道正處於入海前的大量泥沙不斷沉積的過程中,不太具備較好的建港條件。當然啦,更重要的還是揚州的繁盛經濟未曾衰落,大批的海船便選擇了從長江口直駛進去,至揚州港停靠。


    在揚州港停靠,上下貨方便,進出貨也容易,隻是不低的官府海稅,比較適合一些利潤較高的海貿商品,而如果運的是相對利潤偏薄的商品,那麽這些船主就會考慮在接近的泰州沿江私港靠岸,從中省下一大筆海稅,雖然會增加一些從這裏運輸的成本,但是總體還是會更加合算一點。


    私港裝卸的貨物的價格很具有競爭性,也十分吸引人,崔家很願意接這類的貨,隻是這樣的商路帶有不合法的走私性質,他們也不敢自己去幹,於是就選擇與泰州當地的車船行進行合作,這裏麵最大的,就是李氏車船行。


    李氏車船行,不僅在泰州這裏關係深厚,走到哪裏都吃得開,更重要的是,他們經過了長年的經營,得到了當地官府的默許,自然幹得是輕車熟路。而且,他們在做這種生意時,經常會不定期地到外麵招徠一些陌生麵孔的人來操辦,一旦要是出了事,直接讓對方遠走高飛,實際幫他們背了出問題的鍋,這都成了慣例了。


    所以,對於這次來高郵的車船行掌事又換了新人,崔家並不覺得有什麽奇怪。


    來的人也並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麽特殊。


    但是他就是被虎哥給盯上的那人。


    虎哥盯上他,起初隻是因為他是高郵城裏新出現的陌生人之一而已。


    身為秦剛身邊的親兵隊隊長,清楚秦剛這次是丁憂迴鄉,頭上沒有了官銜,極其擔心會有一些不明勢力會借這個時機出手,所以,虎哥對於安全隱患排查的原則便是:寧可錯認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更何況,虎哥又是一個天生善於記人麵孔的人,當他在去崔家迴送拜帖時,正好見到了崔三本接待泰州李氏車船行新來的掌事,對方的那張臉,便在他的心裏立即掛上了號:有點眼熟,雖然一時想不起來,但一定是曾經見過的那種眼熟。


    虎哥經過長門徐退的親手培訓與技能傳授,早就練就了不動聲色的基本素質。在迴去之後,他迅速開始整理自己的思路,將對方前一次出現的迴憶基本固定在了明州。


    於是,他立即讓人去調查這位車船行掌事的底細。


    很快,去泰州調查的手下便迴來匯報:此人姓唐名禮,還真的是一個月前從明州被招到了泰州。更重要的是,這個唐禮在明州之前的記錄,都是空白。


    來路不明,明州經商,一個月前,改行入泰,再到高郵,這些因素聚集在一起,你還要說這個唐掌事的沒問題,虎哥都可以自刎謝罪了。


    這也就是秦剛在高麗夢中所記起的一條刑偵法則:“想做一件秘密的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別人盯上!”


    因為我們大多數時候的所謂“安全”,隻是因為混跡於芸芸眾生之間。無論你的麵容是陌生的、熟悉的、怪異的、相像的,總是有一千種理由可以來解釋。


    但是,當秦剛已經明確意識到在他的身邊會存在著刻意接近並有其它預謀的因素存在,然後再要求虎哥他們用排查比對的方法進行針對性的篩查後,一切便變得清晰而透明了。


    ……


    “唐掌事是做過大生意的人,來我們這小高郵城有點屈才了啊,上次來時我不湊巧,沒有招待好。這次可以多待幾天,好好嚐一嚐咱們這裏的淮揚菜。”崔三本客客氣氣地對泰州過來的唐禮說道,“隻是今天下午我要去秦家莊拜會一下秦老爺,就隻能讓您先歇著,明天我再來陪您。”


    在聽到“秦老爺”三個字時,唐禮的眼皮微微地跳了兩下,不過幸好此時崔三本的眼睛已經轉向關心起院中正在準備好的馬車,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


    唐禮趕緊低了低頭,盡量不讓人發覺他內心的波動,寒暄著道:“崔掌事客氣了,唐某也就是到處跑跑,哪裏的生意好就會向哪跑,這不就是咱們高郵地傑物寶,我也才是想著在這裏發財嘛!您先忙,您先忙!”


    崔三本客氣了幾句,就迴頭跟著他們當家崔老爺去拜見秦剛去了。


    等到偏廳裏的人都走了,唐禮這才把自己的眼睛抬起來,望了望外麵的天,卻是露出了一絲不安的神情。


    進入高郵,聯係上與秦家莊關係密切的崔家,這原本就是他精心計劃的結果。


    才第二次來高郵,他便就已經直接聽到了合作的崔掌事要與秦剛見麵的消息,這就說明他離著想接近查探的目標是多麽地接近。


    隻是,這種出乎尋常的順利,卻並未讓他有太多的高興心情,反而會令其有些深深的擔憂。就像在這些年裏,一旦遇上進展過於順利的生意,往往就會在之後發現,要麽最後完全不是那麽一迴事,要麽就是在表象之下埋藏著各種不為人知的麻煩或者是陷坑。這次,他也吃不準接下來麵臨著會是什麽後果。


    做生意的道理,放之天下諸事都是說得通的。


    其實,原本高郵這件事,他是不應該自己來的。


    五年前,他做生意虧光了本,被逼得幾乎要跳河,然後被一個同行攔住,並介紹他加入了一個看起來都是生意人的互助會。互助會幫他還了債,又借給他本錢重新開始,並許諾隻需要幫著做一些小事,就可以抵償借款。


    唐禮頭腦靈活、做事實在,很快就完成了一些簡單的任務,並開始被委派一些複雜的難事。直到他的借款幾乎就要還清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極不利於大宋的事情。


    就在這時,互助會的幕後管事人出現了,他很幹脆,真正給唐禮看了已經幫他們做的所有事情列表,並指出,隻需要把這張表交給當地官府,唐禮麵臨的就是至少流放沙門島的判罰,所以在他的麵前隻有一條路:正式加入他們,繼續為他們做事。


    管事人繼而換了口氣勸導他,接下來每做成一件事,他便會有功勞的積攢,積攢夠了,他就可以拿著互助會獎勵的大筆財富,去一個誰也不認識的角落裏安享餘生。


    唐禮沒有退路,隻能答應。


    這兩三年,他先在瀛州立了些功勞,後來又被派到滄州開始監視新來的年輕知州秦剛。


    應該說,唐禮一直堅持的策略是極有成效的。他並不心急,也不會做出任何冒進的舉動。所以他在滄州的所謂“潛伏”也相當成功,也是他能在先行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終於認為自己可以獲得迴報的時候,秦剛奉旨調往明州就任東南海事院之職。


    他有點上頭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在距離成功非常近的時候,突然被這些意外給打斷了,因此極不甘心作出的努力會白費,於是,他化名為唐禮,跟上了秦剛的遷任計劃,極其小心地在明州落下了腳步。


    在明州時,他又接到了非常具體的特級任務:明確查探出秦剛手中掌握的一種名曰“火炮”的神秘武器。因為這種武器的存在已被證實,凡是在秦剛出現過的戰場上,無論是北邊的遼人和倭人,還是南邊的交趾人,無一不被其巨大的威力所震懾。主家希望能夠搞到這種武器的圖紙與生產工藝。


    唐禮可以不關心這個火炮是怎麽一迴事,但卻明白,如果他能完成這個特級任務,就可以提前實現自己功成身退的目標,從而擺脫如今的所有煩惱去享福了。


    他在滄州的經曆非常地幹淨,根本不會有任何的問題,而從滄州來明州的鋪墊也非常自然,因為生意的原因搭上了一家海商,又隨著他們的船隊南下進入了明州。


    明州要比滄州、瀛州大多了,雖然對他接近東南海事院的努力產生了不小的難度,但同時更符合他“安全第一”的原則,可以在進入這個地方時不會引人注目。


    在原本的計劃裏,他完全可以從容地先接近於市舶司,然後再慢慢地滲入海事院中的相關官員,最後再悄悄地接近秦剛。


    可惜,意外的消息傳來:秦剛因父喪須迴淮南東路高郵軍丁憂。


    再跟去那個不熟悉的小軍城高郵麽?光是想想,就覺得這裏麵的難度太大、風險同時也是極高,他幾乎都已決定要放棄這個任務了。


    卻沒有想到,此時竟然在明州遇上來過來拉攏走長江私港生意的泰州李氏車船行的人。而且,由於他們最近需要更換一批主要商路的掌事,便有人看中了頗有能力的他。


    在反複確認了這次機會的真實性與可靠性之後,唐禮還是動心了。


    這個機會太難得了,就像正瞌睡時被人遞了一隻枕頭過來一樣,唐禮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在對方提高了月俸的情況下,正式答應加入泰州李氏車船行。


    更令他驚喜的是,李氏車船行居然就是高郵軍的崔家車行的重要合作夥伴。在他隻是簡單地刻意引導了一下,便非常順利地負責起泰州至高郵、及泗州這一線的地方客戶聯係。


    “做私港生意,原本就是隔兩三年就要換新麵孔的。”唐禮這樣安慰自己,這也是李氏車行拉他入夥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第一次進入高郵後,他卻一直有一種總是被別人盯著看的感覺。但是在經過了很多次的刻意試探之後,還是覺得是自己過於敏感了。


    這樣的一座小城市,任何外來的新麵孔,總是要被人多看幾眼的,這本身不應該是什麽問題。當然,他也不會幼稚到,因為剛接待他的崔掌事馬上要去拜見秦剛,他就能夠冒失地現在就去接近。


    唐禮有著自己的計劃與節奏,高郵這邊,他已經順利地進來了,崔家又是秦剛在本地重要的合作夥伴,他隻要加強與崔家的往來,以後想要接近秦剛的機會多的是,不急在這一天兩天。


    隻是,秦剛這邊既然已經發現了他,自然還是希望他多有所作為,而不是像一條冬眠的蛇那樣,如果不願意出來多走幾步,那就不介意去捅一捅他。


    在崔、夏兩家家主的拜訪閑聊中,秦剛自然地提及了四海總部遷到高郵之後,他希望在最通常的揚州到高郵的水路通道之外,再新增加一條泰州到高郵的備用通道,計劃利用泰州在長江邊的私港,來運送一些量不大的貨物、或者直接就是傳遞一些重要的消息。


    崔三本自然也就邀功似地推薦了他們在泰州的合作方李氏車船行,還告訴秦剛,李氏在當地的人脈與關係深遠,他們所掌控的長江邊幾處私港,都有當地官府的背景,絕對不會誤事。


    秦剛則順勢拍手道:“此事甚好,從泰州江港至高郵這一線,我便交予崔掌事負責吧!之間專設的貨棧、人員以及所費銀錢之事,你直接去找談大掌櫃結算即可。對於崔掌事,我還是極放心的。”


    “謝秦老爺信任!”崔三本大喜,這可算是他在自己家主麵前極為露臉的一次了。


    崔三本迴去之後,便立即叫來了唐禮,十分欣喜地告訴了他這個好消息:“唐掌事,你可真是運氣好。我跟你說,這位秦老爺,可是我們高郵古往今來最有名的一人。可不是他年紀輕輕,就已經身居五品官位,而是跟著他的那個談大掌櫃,實際上負責的都是秦家的生意。而我們全高郵所有的商人生意全加起來,也抵不上他的一根手指頭啊!”


    唐禮按捺住內心的狂喜,很好地表現出了合適的欣喜表情,連連向崔三本致謝:“唐某的好運氣都是崔掌事帶來的,這件事我一定會做好,讓您放心,讓秦老爺放心!”


    緊接著,唐禮由崔三本帶著,便去拜會了談建,介紹了自己所負責的李氏車行在泰州地域的能力與運輸方麵的優勢。


    虎哥在秦剛身邊所有調查的事情,都是獨立進行的,所以談建並不清楚唐禮的背景。


    因為目前,他最主要的精力還是在調動整合高郵到揚州以及京城這兩條最重要的路線資源。而且,即使是揚州這裏的路線,直接聯絡明州以及南洋那裏的明麵事務還行。他們的海運,更重要的便是與流求、倭國及高麗一線的聯係,出入揚州官港,多少都會有些限製。


    泰州那裏的私港,本來就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而現在卻是有了崔家的推薦,而泰州李氏車行的能力與當地影響,他也是聽說過的,這件事可成,不錯!


    談建拉著唐禮閑聊了一番,更是發現這位掌事也是跑過海貿的,大家在一些問題的溝通與對接上,都是一談就明白的,於是心中甚喜,具體合作的事宜便談得非常愉快。


    直到當晚,唐禮一人迴到客棧,將房門緊緊關上之後,他都感覺自己的心一直在呯呯地亂跳,心思細密的他,最擔心的便是,千萬不能在興奮時亂了手腳,從而導致露出了馬腳。


    因為李氏車船行最大的優勢,就在於他們在泰州的江港都是私港,而利用這條私港到高郵的通道所建立起來的路線,就決不可能隻運輸或傳遞普通的貨物與信息。而這對於他所接到的任務而言,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幸福與機遇來得如此突然,就像做夢一樣。


    當然,經過了仔仔細細地迴憶和分析,唐禮並不覺得自己會在哪裏出現了破綻,他也再次確定了自己並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而最後則歸結於他在明州所作出的判斷與決定是及時且正確的:在最恰當的時候加盟進了李氏車船行,這才有了今天的這個機會。


    “接下來的事情,還是一切以安全為準吧!”唐禮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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