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過之前宗澤的那場風波,秦剛自然明白,至親去世,請旨丁憂,事關此時官員的基本操守品德,至少在宋時,是不可輕易逾越的政治底線。


    至於後世經常操作的“奪情”,也就是皇帝認為你擔任的官職重要,特意下旨要求你不要迴家守孝,是以“忠大於孝”的名義來避開這一影響的操作,在宋朝雖然也有,但並不被士大夫們所認可。


    當年富弼做了宰相後,遇到母親去世,便立即迴家丁憂。當時的仁宗皇帝覺得朝廷中的政事離開他之後很麻煩,於是便下旨奪情。但卻被富弼堅決地拒旨,並依舊迴家丁憂。富弼的這一舉動也受到了士林的一致讚譽。


    相反的一個例子就是,王安石變法時,曾有一個非常得力的手下叫李定,舊黨想攻擊他,一直找不到好的入口。突然有人發現:在好幾年前,李定的生母去世時,他卻沒有迴家丁憂,於是立即以此來彈劾他。不過,李定卻出來辯解:他的生母原本是父親的小妾,已經被休多年,又另嫁了他人。而他一直都不知自己生母的情況,包括到了她去世為止,這才未曾丁憂。按理說,這樣的理由已經足夠強大,又有當時的宰相王安石與神宗皇帝為他開脫。但是,都沒有用,政敵們就抓住一點:


    你生母去世你不知道?你不孝!


    你生母去世你不丁憂?你不孝!!


    於是,最終李定在變法最需要他的時候,隻能被迫辭官迴家補喪以應對。


    在這種政治環境下,秦剛又豈會在這一點上授人以柄呢?


    畢竟有著超前的曆史眼光,無論是宰相章惇、還是皇帝趙煦,秦剛從來就沒有把超過三成的希望寄托在他們配合的前提之下。


    這麽些年的精心布局之中,他凡事皆是“未謀成先慮敗”,先想好最壞的情況會是什麽,然後再在這個基礎上去推演所有的可能與方法,再從中找出最合適的對應方法。


    西夏已經折騰不出太大的水花,從童貫都已迴京就已經看出;


    遼國也被日漸成型的渤海國牽製得毫無脾氣,同樣的理由也成為遏製女真人迅速從東方崛起的一個重要保證;


    新成立的東南海事院已經順利地征服了浡泥、麻逸與交趾,不可一世的三佛齊也隻能低頭伏小,南洋這裏的形勢已經完全不必擔心。


    所以,即使秦剛現在開始丁憂,隻要朝廷派來接手海事院的官員不是一個事精,哪怕蠢一點、笨一些,都不太會影響接下來的整個大局!


    不過,就算來一個事精又怎麽樣?海事局現在上上下下的官員都是秦剛一手安排好的,新主官就算想安插些親信都左右不了大局,。何況,海事局最強大的背後倚靠實際上並不在這個衙門裏,而是在目前大宋朝堂幾乎一無所知的流求島上。


    嗯,這曆朝曆代的名臣高士,大多都有退隱釣魚的橋段,像薑太公的釣魚、嚴子陵的釣魚、司馬懿的釣魚、袁世凱的釣魚……


    呸!不對,怎麽後來的釣魚者都多了一點陰謀家的味道?


    當然,在此時的高士釣魚,已經成了中國數千年來政治手段的最高級表現。放什麽餌?釣什麽魚?其背後都大有含義。


    更重要的是,釣者往往會坐在那眾目睽睽的明處,卻一直保持著儼然不動的狀態,誰也不清楚他什麽時候會有反應,又會在什麽時候會有動作……


    時間一長,原本感覺到自己在暗處隱藏得非常安全的一些宵小們,就會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應該做點什麽,越來越耐不住性子想要跳出來,想去抓住眼中看到的似乎是大把大把的機會。


    而在此時,釣魚的人就可以決定自己什麽時候可以收竿了!


    第二天便是秦父下葬的日子,到這天晚上,該來吊喪的人也基本來得差不多了,喧雜繁亂了這麽多天的北窯莊這時終於安靜了下來,無論是府上的自己人、還是莊裏過來幫忙的人,經曆了這場的折騰都有點疲憊不堪的感覺。


    安排完了各項準備事宜,大家難得地聚在了後院。盼兮突然很無意地問了一句:“哥,清娘家的信你寫過了吧?”


    “清娘?糟了,我把她家的信給忘了!”從來就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又萬事從不慌亂的秦家新當家老爺秦剛,在這一刻,卻一下子有點慌亂了!


    雖然還未過門,但是卻是定過了親、議過了婚、問過了八字的親家,去世的又是李清照的未來公公,這從任何道理來說,都應是要第一時間去報喪。而且按照此時的習俗,至親父母去世,影響的不僅僅會是三年的辭官丁憂,同時也包括這三年中的嫁娶之事——原本在這一年,李清照年滿十八歲,是雙方議定的過門成親時間。


    “莫慌,大哥現在趕緊補寫這封信,我現在就去協調得力的人,多帶兩匹備馬,日夜兼程送到京城的話,估計能比大哥前些天走普通驛道的丁憂折子還能快上一天。”趙駟倒是穩穩當當地出了好主意。


    秦剛一邊點著頭,一邊立即鑽進書房裏去現寫書信:一封給嶽父報喪,一封給李清照解釋。


    趙駟也是手腳麻利地找來了可靠、信得過的人,再安排馬匹,並且非常細致地交待,到了京城後,必須講明是發喪頭天就從高郵出發的,隻是路上遇上種種意外才導致送信送晚了。


    盼兮卻是對秦婉無奈地搖搖頭道:“大哥也隻有遇上清娘的事情,才會像這樣失了分寸!”


    “不好說啊,大哥與清娘的婚事也要推遲了!”


    “是哦,真是難為了大哥與清娘了!”


    就在秦家的報喪信使在淮南入京的驛道上奮力追趕前幾天官驛的時候,在河北前往京城的驛道上,卻是有一支規格及級別都高出不知多少倍的報喪隊伍——遼國的國喪。


    大宋建中靖國二年、大遼壽昌年,正月十三,大遼皇帝耶律洪基薨,終年七十歲。其孫耶律延禧於柩前奉遺詔繼承帝位,群臣奉上尊號曰天祚皇帝。


    二月初一,耶律延禧改元乾統,大赦天下。正逢耶律寧迴上京述職,新皇帝非常看重這個年輕的宗室才俊,便派其為告哀使赴宋朝告哀。


    天子之喪動四海,又尤其是像大遼皇帝這樣的人物。告哀也絕非字麵上的報告喪事這麽簡單。一般來說,在先行派出“告哀使”,告知鄰邦本國的皇帝、太後或皇後崩之喪事後,還會陸續派出“遺留使”,向領邦贈送本國已故皇帝、太後或皇後的遺物,再派“告登位使”,告知鄰邦本國的新皇帝登基即位之事,意在表明自己這裏的皇位過渡穩定,以令鄰邦不要暗生輕視及覬覦之心。


    耶律寧擔任的便是最先過來的“告哀使”,他率領使團,按部就章地在雄州關隘遞交了國書,又在宋軍的護送下,一路南行,到達了東京汴梁。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來到大宋的國都,所見所聞,竟然是比他先前所見過的大遼上京還要繁華、還要雄偉,更是在街市的熱鬧與富庶程度上高出好幾倍。


    遼國在東京城內有著自己的使館,便是位於內城西南崇明門內大街西的都亭驛。


    當然,此時的使館性質不同於後世,一是這外邦的館驛是全由宋朝廷出資建造,二是館驛的日常管理也都由宋朝官吏負責。隻是,遼國由於其特殊的地位,以及與宋之間的邦交關係的重要程度,都亭驛的規模已成京都各國驛館中之最。


    耶律寧第一次過來,到了驛館正門也要驚歎一聲,高大的門廳足有普通五間房的寬度,而且建在了兩重台基之上,要想進入,須拾階而上。由此看去,其後映襯著高低錯落的各式房閣,若不是大宋對於京城中的各種建築的用色、飛簷的弧度、門楣的紋飾等等均有嚴格的限製,同樣的建築,搬到遼國上京,都趕得上皇宮的氣勢了。


    耶律寧作為大遼使臣,卻並非由專門負責外交的門下省以及鴻臚寺接待,而是由樞密院的禮房專掌。神宗皇帝對此還強調:“遼使人不可禮同諸蕃,付主客掌之非是,可還隸樞密院。”之後,禮房又改為北麵房,現在又改稱往來國信所,專門負責對遼交往。


    耶律洪基的死訊,大宋早已收到,耶律寧代表大遼前來告哀,這也是不小的事情,國信所官員早就已經守在都亭驛這裏,先行安排耶律寧他們住下休息,稍後一兩日中,便可盡早給他安排時間,上殿向大宋天子遞交告哀書。


    耶律寧在驛中住下後,便就將日常駐留在這裏的負責人叫來,向他打聽起宋朝廷這段時間內的故事,其實他的本意,卻是想要了解一下秦剛的近期動向,自從他從宋朝傳來的邸報中知道他另任了東南海事院的巡閱使之後,兩人便是中斷了很長時間的聯係。


    在都亭驛駐守的遼國人員,自然便就承擔了此時最主要的諜報任務。這名官員不敢大意,便就從大宋皇帝的喜得皇子講起,到南方水師巡閱掌握了對浡泥、麻逸的管理;從朝中兩府人事前後多次的變動,再到這次蘇軾北歸就任右相之後的政局震蕩,不僅把這事情本身講得頭頭是道,卻還能講出了許多既生動又詳細的背景根源。


    其實這並不是他們的工作有多努力,而不過是虧了如今訂閱的京城所出的報紙,自《東京時報》從政論報道中獲得成功之後,便又多了好幾家刻意模仿這類風格的報紙,專門四處打探了各種朝堂秘聞內幕,再高薪聘請那些科舉不中、懷才不遇的士子高手執筆。倒是讓他們在這方麵的工作顯得輕鬆了不少。


    “對了,今天這南朝又傳出另一件大事。”遼國的這名小吏突然想起早晨看到了一份小報,雖然這張報紙上的消息多不靠譜,但人家卻是敢說敢登,時不時卻能在大新聞上搶到先。“東南海事院巡閱使秦剛因父親去世,上旨請求丁憂,南朝多人覬覦海事院主官一職。”


    “此事果真?”耶律齊一改之前聽著消息的沉穩,突然提聲問道,隻是因為這件事說到了秦剛。


    “千真萬確!而且有人已經確認與秦剛訂過親的京東李提刑家已經換了素燈,而且還有人因李家小娘子頭戴白花,而交口誇讚呢!”


    這秦剛與李清照的事情,在天津寨之後也曾找了個機會向耶律寧解釋清楚了。而耶律寧其實在意的是秦剛已經心有所屬,從而可以讓自家妹子斷了不必要的念頭,安心等著出嫁和親就行。至於當初的那個女子到底是高麗長公主、還是大宋才女,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而按宋時禮儀,未過門的媳婦,雖然沒有義務為去世的公公戴孝,但是為對方在家裏更換素燈,包括李清照這幾日裝扮上加戴白花這樣的行為,都屬於知禮重禮的行為,一方麵讓外人對此誇讚,另一方麵也是佐證了秦剛父喪的事實。


    耶律寧點點頭,秦剛因父喪而丁憂,這朝中一定會有很多人盯住了東南海事院的位子。而都在傳說是借助其力才迴朝任右相的蘇軾這裏,也一定會有不少的麻煩或變化。這些又都是他身為大遼臣子,需要關注並思考的。


    “對了,按這南朝人的習俗,秦剛在家丁憂三年,那他與那李家小娘子的婚事,豈不是也要推遲三年?”耶律寧的腦海裏突然跳出了這樣的一個想法,轉而便是形成了另一個擔憂,“這個消息,可不能讓南仙知道,按照約定,再過三個月,她也該出嫁夏國了。”


    耶律寧更多擔心是卻是他妹子的事,而更多大宋官員此時關心眼熱的,卻是位子的事。


    大宋冗官嚴重,更集中的問題其實在於“想幹的官職沒空位,有空位的官職沒人去”。像兩廣、荊湖等八路,因為條件艱苦、多有兵亂,那裏會有大量的官員空缺,但就是沒人肯去就任,甚至被任命了之後都會找出各種理由不願上任。而一些富饒之地的肥厚官職、以及容易出政績的好職位,卻成為大家嚴密關注的焦點。


    東南海事院雖然是新設的衙門,但是不僅僅是因為它的治所在富裕的明州,更是由於前後運往京城巨額的戰利品以及超乎尋常的賦稅,讓所有人都認定了:這是一個極其有錢途與前途的好衙門。


    而且還有一點,據說目前海事院底下的各個司房裏的官員都沒有配備齊全,那麽就意味著,一旦誰能夠在秦剛丁憂期間上位,哪怕隻是代理這巡閱使一職,也能為自己在下麵安插大量的親信之人。


    正五品的巡閱使之位,就算是兩府中的執政,也說不準是有心去外放幾年做做的。


    因此,這些日子裏,左相章惇、右相蘇軾,還有吏部尚書兼尚書左丞韓忠彥這三人的家門前,更是排滿了求見的人車馬。


    反倒是之前一度活躍無比的知樞密院事曾布,卻在門庭冷落的家裏生著悶氣。


    就在年前,雖然並沒有出現右相蘇軾將蜀黨眾人相繼調迴朝廷充實自身力量的舉動,甚至許多之前對蘇軾有過不友好舉動的官員,都沒有遇到想像中的報複。而這也進一步讓蘇軾坐穩了右相的位置。


    當然,蘇相不行動,卻不能影響天子的安排,之前已經調迴京城權知開封府的範純禮,因為做事公正沉穩,甚得天子此時的心意,便將其拜為禮部尚書,進擢尚書右丞,也成為了朝中執政之一。


    在這樣的政局之下,無論是章惇、蘇軾、蔣之奇、韓忠彥,還是範純禮,都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新黨與舊黨官員之間的對峙,由此便就顯得過於原先一直以偏中調和著稱的曾布,變得最沒有價值,反倒不如一直死站新黨激進派的蔡卞顯得更引入注目——盡管此時的蔡卞隻保留了一個參知政事的差遣,但依舊尚留在兩府之中。


    一直不甘寂寞的曾布,還在想著挑事顯大眼的機會。眼下,遼國皇帝新喪,告哀使來京。這事便就落在了他的手上,這樣一個極好的機會,不去折騰折騰,顯然是不符合他的性格的。再說了,以他曾布縱橫朝野這麽多年,前麵一直被章惇壓著,現在又鬥不得更加老資格的蘇軾,而一個範純禮,不就是仗著他的哥哥範純仁年紀偏大,天子有心想用卻又用不了之後,心中有點虧欠,才落到他的頭上麽。


    曾布好歹現在也算是朝中的第三號人物,但是為何大家在眼熱即將空缺出來的東南海事院的位置時,卻沒有人想到要走一走他的路子呢?還不是因為他的影響力日漸衰落了麽?


    一定要恢複自己的影響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流大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二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二虎並收藏風流大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