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的秦剛正看著自京城密送而來的相關情報,卻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


    先前青唐戰事的結果傳來之時,他過於關注趙駟受傷的情況,沒有往深處去多想。但是眼下當京城裏的諸多變化都集中在這裏出現後,他才意識到:


    曆史已經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青唐戰事就是最突出的一點,在秦剛不是太清晰的曆史知識記憶中,大宋的確攻打過青唐城。但卻是好幾次,肯定不是一次就能攻打下來的,甚至攻下來之後,也未能守得了多長時間。當時最重要的一點,青唐城的收複並不是在趙煦的手裏,而是在他去世之後,被那個好大喜功的趙佶白白地撿了個便宜,也因此成為了趙佶為數不多的拓疆豐功之一。


    但是其實在此之前,由於秦剛參與到了紹聖年間的宋夏戰爭,全麵挫敗了西夏軍隊,逼迫著西夏答應下了大宋所提出的諸多和議條件,大宋的西軍不僅由此積累了充足的戰力,並在進攻青唐城的過程中,免除了西夏的幹擾與影響。


    更不要說,胡衍等商人在這場戰事中起到的關鍵性作用,最終導致這第一次的進攻居然也就一戰而平,從而由趙煦來親自享用原本就應屬於他的赫赫戰功。


    而之前,出於秦剛偶爾的一個小動作,阻止了童貫去往端王府,卻讓這個宦官得以留在了皇宮,再陰差陽錯地從劉惟簡那裏學習了太極拳,成為了現任天子身邊的寵宦,並且居然竟能從此提前成為了西軍監軍,繼而成為這次青唐收複之戰的功臣之一。


    “是金子,在哪裏都會發光啊!”


    不知為什麽,這樣的一句話此時用在了童貫身上,秦剛總覺得有點奇奇怪怪的。


    唯一可以感到欣慰的是,曆史上的童貫登場,是與蔡京相互扶持、狼狽為奸的。而此時的童都知卻因為自己發得順利,卻是相當地獨立。而另一邊的蔡承旨也正陷於朝堂中樞裏的勾心鬥角而無暇關注這裏。


    但不管怎麽說,眼下時局的走向,正因為這些關鍵節點的偏移變化,逐漸顯現出與過去曾經的曆史現實所不一樣的情況。


    而秦剛他作為穿越者的優勢,也必將會在這過程中不斷地減弱。


    可是,這又有什麽呢?他之所以決定堅持留在這裏的目的,不就是要改變那些令人痛惜而不忍的殘酷曆史現實嗎?


    朝堂之上,此番青唐城的收複,讓趙煦開始自認為是自己政治手段日益成熟的標誌性象征。


    本來,當宋夏和議以大宋的絕對優勢實現之後,收複青唐,理應作為趙煦執政之後的“紹聖紹述”的再一重要舉措,但是它的施行卻並沒有表麵上的那麽順暢,原因就在於,沒有了舊黨的多番阻撓與掣肘,新黨在內部開始了無休止的各種折騰與算計。


    政治辯論這種事情,大多都是主題先行,再去搜羅證據、自洽邏輯,最後再講究縱橫博弈、黨同伐異,從而創造最有利的言論氣場,以最終影響決策者的心境與意願。


    章惇、曾布、蔡卞、蔡京,看似各自有著鮮明無比的立場與好惡,卻會因為不同事件的利弊曲折,反反複複地攪和著進入一個個各有差異的言論場中。


    攻略青唐,章惇起初是不在意的,但在王贍專門派人來京城遊說他後,他才猛然發現:在他曾一言九鼎的朝堂之中,曾布正在時不時地背後捅刀,蔡卞正明白無誤要自立門戶,而蔡京則毫無掩飾地企圖在這中間左右逢源。更為重要的是,昔日對於言聽計從的小皇帝,已經開始漸漸顯露如其父親神宗皇帝那般的自負氣質,對其不再有盲目的信任與聽從。


    在他的分析之後,認為這樣的一切,皆因自己日漸減弱的政治影響力!


    而重建政治影響力的最好方法,無外乎樹立起顯赫的戰功。


    因此,王贍的計劃無疑打動了章惇。他接受了建議,開始在朝堂上頻頻提出:要趁著西夏此時正在重新恢複國力之際,並利用眼下的唃廝囉內亂的良機,內迅速向西出兵,收複青唐之地,重現漢唐盛威。


    不出意外的是,曾布對此表示了強烈的反對,理由無非是唃廝囉一直就是大宋的盟友,本來的益處就是可以讓朝廷無須花費什麽代價便可牽製西夏。


    隻是這樣的理由,根本不在章惇的眼裏。他直接指出:其一,唃廝囉內亂正是插手其中的良機,大宋如果不出兵,萬一西夏出兵摘了果子,損失也就大了;其二,既然大宋已經打服了西夏,其實也就意味著唃廝囉原本所存在的牽製價值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那麽青唐地區還不如收在自己手中最為穩妥。


    尚書左丞蔡卞此時也極其不滿章惇的專權,他沒有正麵反對,隻是指出朝廷此前發動的對夏戰役,期間的消耗以及戰後賞賜耗費甚大,去年又為了防備北遼的異動,在河北、河東再投下了不少的錢財。眼下的朝廷府庫空虛,怕是不足以支持在西北再來一場大仗。


    為了強化這一理由,蔡卞竟然一時頭昏,又提及了朝廷之前已經為了接受傳國玉璽而舉辦的受寶大典也花費了甚多,有點用空了國庫。可能他想著把這一點提出來作為理由,也是對於自己在這件事上被弟弟蔡京搶了風頭而表示不滿吧!


    隻是蔡卞的這一點卻是觸犯了龍鱗——受寶大典可是趙煦的功績象征。


    別的事可忍,此時的趙煦玉璽已受、年號也改,又怎麽能夠容忍有人影射他在受寶大典上花費了太多的、甚至是不必要花費的錢呢?


    再說,青唐之戰的前因後果,早有他現在派出去的心腹走馬童貫迴來匯報得詳詳細細、清清楚楚,心裏早已經有了定論。


    於是,趙煦采納了章惇的出兵青唐的提議,不過卻駁迴了章惇所提出的讓王湣與王贍領兵的建議,而是改用了王厚與趙駟。


    最終,王厚僅率兩萬軍隊,曆時也隻花了一個月,而在此次征戰中的耗用,也僅為平時作戰一半不到,竟然就奇跡般地收複了青唐三州之地。


    八月三十,大朝會上,趙煦坐在寶座之上,看著宰相章惇率領百官,對於天子力主、收複青唐一事,又升殿賀。而此時,則由知樞密院曾布代表宣答,並當堂作出對於此番作戰的西軍將領的一應封賞。


    趙煦此時的心裏想起的,卻是當時秦剛曾與他講授的“太極推手”的用力要訣。


    這時的他,不僅僅有了平時在宮中與宦官侍衛之間進行身體鍛煉時的切磋體會,更是能夠實實在在地朝堂中,與眾位權臣之間的交鋒中多次得到了成功運用:尤其是對於之前他曾有點畏懼的那個身材高大、麵色嚴厲的宰相。


    而對於童貫的表現,他則更加地滿意。


    這個高大威猛的宦官,卻總是有著旁人所不具備的細心與獨特的眼光,每一迴為自己辦的事情總是能夠顯得那麽地妥帖與到位。


    春節前原本隻是派他去高郵給秦剛宣旨降恩,順便讓他問一問青唐的策略,卻想不到迴來匯報的時候,這個童貫竟然講得條理十分清晰、層次更是分明。


    於是,在朝堂上正為西北戰略而爭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便順理成章地派了童貫去西北負責走馬承受的活計。


    而童貫從那裏搜集而來的孫路與王贍之間的矛盾,恰恰成為了他從章惇手中繳迴出兵戰略指揮權的最好的理由。


    而與曾布鬥得不可開交的章惇,為了獲取皇帝在這件事上對自己的支持,也就隻能乖乖地接受趙煦所臨時指派的正副統軍以及監軍的名單。


    此戰,不僅讓王厚重迴大宋名將之列,更是讓童貫一舉躋身大璫、巨璫之列。


    至少在趙煦的心中,這童貫不論是事先所聯絡布局的西北商人助力軍資運輸一策、還是在戰鬥中能夠與軍中大將處好關係、還能在戰後事無巨細地向其匯報清楚所有的細節。這樣的優秀監軍,他恨不得在所有出征的大軍將帥身邊都能安排一位。


    至於這次對於童貫的景福殿使的封賞,眾位大臣都沒說什麽,他自己也不會覺得有多過份。朝臣們的封賞,可能還會有著吏部、政事堂的諸多成例限製,而對於宦官的封賞,則隻需看他這位天子的心情而定。


    曆史上為何會有那麽多的皇帝去寵幸宦官?哪怕是到了明清時代,就算是有無數的史書、典籍、聖賢忠言都在不斷強調各種宦官亂政的故事弊病,而權閹現象卻依舊是層出不窮。


    其實不能說那些皇帝太天真或太任性,重用宦官的皇帝,一般都是身邊有著其它在他看來更為嚴重的威脅。比如說權臣!


    在皇帝眼裏,權臣可比權閹可怕多了。權臣往往不會是一個人,他的身邊與身後往往都會有一批的代言人、一眾的黨羽與隨眾。


    所以,一個權臣一旦形成,他會有整個官僚係統為他作支撐。從根子上講,他們嘴裏聲稱自己頭上的官帽、手裏的權勢,都是皇上給的,實際他們的心底卻未必這樣認為:


    有人會認為這都是自己的個人努力與奮鬥得來;


    有人會認為是自己的站隊與抱團結黨而得來的;


    還有的人會認為這應該是上天的垂憫與命運的顧眷。


    因此,對於權臣,皇上是缺乏足夠的製約與控製力的。


    再加上,有著南北朝到五代時的太多的權臣最終邁出了關鍵的“黃袍加身”那一步,進而便是改朝換代的出現。所以每一個皇帝都十分警惕,並且明白:權臣一旦能夠形成,其背後的風險與威脅是相當地可怕。


    甚至,就算權臣沒有野心,但他會有更有野心的兒子、孫子。


    而權閹呢,則不必太過於擔心。首先,宦官先天性地不同於常人,他們身體殘缺,從事的又是服侍人的活,所以,權閹即使是有了權,卻從根子上改變不了他們畢竟是奴婢身份的事實。而且,權閹的一切,則真正地全總都來自於皇帝。所以,他們從任何角度來看,他們都會是皇權的最大維護者。


    單純地告訴皇帝,宦官很危險,他會非常警惕地看看你道:


    “那你說,誰不危險?你不危險嗎?喝水不危險嗎?喝水會得尿結石!吃肉不危險嗎?吃肉還容易高膽固醇呢!”


    所以,信任與重用宦官,往往都會是皇帝權衡比較之後的最終選擇。


    更確切地講,它與大宋皇帝重用文臣的國策,沒有什麽本質化的區別。


    青唐之事議罷,戶部又上喜報:


    之前受災的河北路的各軍州,於蝗災之後搶種下去的新作物芋頭,已經開始有了收成。按照第一批的早芋收成統計,已經實現了每畝地十五石的驚人收成。


    這邊剛報完,便有按捺不住的禦史站出來質疑,北方小麥,熟田耕種畝產不過二石,這芋頭又是何物?如此高的畝產,可是地方官員的弄虛作假?


    戶部官員不慌不忙地說:“此芋頭的種子是由知滄州秦剛家鄉的菱川書院所獻,其畝產之數,也是因為其早有預測,戶部及司農寺便都提前派了人下去,是親自查收了多地的真實收成而統計後得到的數字。”


    一聽此物是與秦剛相關,禦史台的一幫子人立刻偃旗息鼓,再也不敢出來多吭半個字——“恐秦症”已經成為今天禦史台的共識了。


    因為在此之前,凡是彈劾過秦剛的禦史,就沒有一個還能在京城可以立足的。


    “菱川書院可是蘇少師致仕後所去的地方?”趙煦聽後,卻是滿臉喜色地記起了蘇頌這位老宰相,在詢問旁邊的內侍並得到了確認後,連聲點頭道:“蘇少師治學嚴謹、博洽古今,他所薦之物,當不會有差。河北災後糧食匱乏,全靠朝廷賑濟,難以為繼。今日有此寶物濟民,實是天憐我皇宋萬民,也賴諸卿之努力。”


    天子已有表態,還是蔡京率先站出來道:“自陛下受傳世玉璽以來,然後便是隴右收複、今日以聞河北喜獲芋頭豐收以應對災年,此為元符三喜!臣是以賀之!”


    在其帶領之下,其他臣子不斷跟上,一時間馬屁不斷、奉迎如潮。


    所謂的“元符三喜”之說,雖然聽著牽強附會,但是它卻是每一點都拍在了趙煦的心口之上,令其不由地喜笑顏開。


    隻有章惇冷臉站在了一旁,對於蔡京此時的行徑,既為不齒、也極不屑。隻是,此時的他在內心,卻又隱隱地發現,那個被他屢次打壓的秦剛,居然越來越開始展現出他不可忽視的實力,無論是在隴右的收複戰中,還是今年對付北遼的邊防治理中,他與他身邊那幫讓他並不以為然的小角色們,都正在開始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而且,日益成熟並擁有自己主見的皇帝也甚是看中於他。


    那麽,既然朝中這幫子蠅營之輩鬧得他很是心煩不已,他倒是有心想動了再次拉攏秦剛的意思。再不濟,如果能把他引入朝堂之中,也不會讓曾布、蔡京這幫宵小過於得意。


    大朝會之後的崇政殿議事,還沒等到章惇拿定主意,想著如何找一個機會提及把秦剛調迴中樞來任職時,突然就接到了一個極其意外的外交消息:


    遼國東京道【注:主要是今遼寧省區域】發生渤海遺民起義!


    渤海國是自唐以後,在遼東地區存在的一個國家,之後被契丹人滅了國。但是,一百多年來,其遺民的複國起義一直未曾中斷過。


    但是,之前的這些義軍大多缺乏武器裝備,而且又沒有穩定的後勤補給來源,往往一經起事,很快就會被契丹人隨便出動一支部隊平定了。


    但是這次,據說一支活躍在複州地方的渤海遺民隊伍,居然在深山中偶然發現了一座巨大的兵器庫,在這裏麵,刀槍鎧甲樣樣齊全。


    於是,在得到了這些武器裝備之後,他們迅速形成了巨大的戰鬥力,直接便打下了複州。然後,他們並沒有在複州這裏停留,又向北攻下了寧州,再繼續轉戰於東麵,最終占據了穆州【注:今遼寧省岫岩縣】及與保州【注:北朝鮮平安北道義州市今】這兩座相對接近於高麗國邊境的城市,並正式打出了渤海國的複國旗號!


    起義義軍派出了代表,分別向高麗與大宋表示臣服並請求幫助。其前往大宋的代表在滄州以西的海麵上被新滄軍的水軍攔截,並將其使者與書信送至了京城。


    【卷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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