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不需要金宇過多地勸說,秦剛便接下了劉惟簡拋來的橄欖枝。


    畢竟,一個閹人,他們不過隻是代表自己主子而行使旨意,都算不得是什麽過分的事情。


    更不要說,這次返迴的劉惟簡,是明明白白地換了一個效忠的主子。所以,秦剛此時所給出的麵子,給的是劉惟簡背後的小皇帝。


    第二天一早,北窯莊便來了許多官差與軍士,說毛知軍要陪欽差一同過來看望秦家,王保長便忙不迭地抓著保甲,趕緊進行淨街灑掃,作好迎接的準備。


    這一陣的忙亂,惹著一些街坊鄰居私下的犯開了嘀咕:前一陣子就聽說欽差來查案,就都在傳說這秦家要倒黴,後來不知怎麽地學生鬧起了事,居然把欽差趕跑了。


    但老一輩的人說,這事情可就犯大錯了,惹怒了朝廷,上麵判罰下來,那是要滿門抄斬的大罪。隻是不知今天這次過來,是個什麽樣的結果。


    辰時剛過,就遠遠聽著鑼聲開道,緊接著便是朝廷欽差與知軍出行的全套儀仗,把小小的北窯莊街道都塞滿了。


    秦剛帶著父親至大門口相迎,而毛滂則提前下轎,哈哈大笑幾聲,主動上前攜起秦剛的手說:“宣義郎少年英才,引得天使來訪,不必如此客氣,不必啊!”


    毛滂口中的“宣義郎”叫得非常地響亮,正是想當眾強調秦剛的官職未去。


    那邊劉惟簡也已經下了轎,他久居宮中,渾身上下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氣勢,再加上今天穿著了正式的昭宣使官服,立刻便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力。


    “見過秦宣義,見過秦員外,雜家身負聖恩,來郵辦事,瑣務纏身,隻能拖至今日才得上門拜訪,罪過啊,”劉惟簡的聲音雖然尖銳,卻也中氣十足,中間還夾雜著來自京城的口音,讓躲在四周的百姓們聽得是敬畏異常。


    “聽到沒有?這可是宮中的大貂鐺,官可大啦!”


    “連欽差天官都給秦家說這麽客氣的話啊,這秦家的麵子真是要頂天啦!”


    “我早就說過秦家小郎不簡單,你們就是不相信。”


    “誰不信啦?就是有見不得好的紅眼鬼散布謠言,詆毀我們莊上的宣義大爺!”


    在眾街坊的議論紛紛中,一行人進了秦家大門。


    隻有保長王麻子能夠擠進去幫著燒水遞茶,迴來後便加油添醋地講解欽差天使是如何地誇獎秦剛,又與知軍老爺是如何地惺惺相惜。其中還提到了當今的聖天子也是知道了秦剛的文采。


    總之,當一行人離開秦家之後,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秦剛還是堂堂的右宣義郎,而且很難說會不會再升一級;


    高郵軍這次的解試結果公平無比,以知軍毛滂為首的考官公正廉明,為國拔才,有功無過。


    至於那些在過程中趁機去惡意舉報、造謠中傷的人,將是欽差接下來要好好懲治的對象。


    第一時間得知消息的郭員外,自然是十分慶幸女兒的判斷與決定。


    “就連欽差最後也向他低頭示好,這個秦剛可真是不簡單啊!隻是,再怎麽著,這秦家也沒答應向你下聘禮,這事總是這麽拖著也不對啊!”


    “這秦剛有大誌、有大才,他的眼光與行事,自然不能以我們這樣的小城之人來看。隻要他的身邊沒有別的女子,女兒就有把握為嗲嗲擇此乘龍快婿。”


    “哎!為父也不想什麽乘龍快婿,隻想你能有個好人家就心滿意足了。”


    “嗲嗲,前幾日聽您說起明叔伯伯【注:指郭知章,字明叔】已經迴京了是不?女兒想和大媽王夫人說說,去京城住一段時間。”


    ……


    而此時,冷清多日的秦家大門口又開始停滿了車子。


    隻是這一迴來秦家上門的人,可就不太容易見到秦剛了。因為他大多數時間都去了菱川書院,家裏的的事都交給了父親來接待。秦福也在他的授意下,有意無意地提及兒子在擴建菱川書院,忙著四處籌款等等之事。


    於是,聰明的人二話不說,轉身就去了臨澤,找到了山長喬襄文,要求捐資助學。


    事後,秦剛笑著對喬襄文說:“做牆頭草,趨福避禍,這些都沒什麽可以指責的。但是眼光不堅定,事後補救,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拿出一點誠意出來的。讓他們捐資助學,這也不是為難他們,是在幫他們積累一些功德。日後他們會感謝我的。”


    喬襄文當然是喜出望外:書院名聲大振是其一,學生從者如雲又是其二,而這段時間,先是有軍府的獎勵,再有就是來自於本地及四縣八鄉的各種捐助,這菱川書院眼見得繁盛之景遠超當年祖父在世的狀況。


    秦剛翻閱著格致班的學生近期作業,不禁頗有欣喜地對喬襄文說:“僖老來看這份作業!”


    原來,這是其中一個小組根據秦剛在講座時使用的擴音筒,進行了不同材料、不同形狀之間的各種實驗,並從中總結得出了“擴音筒的材質越堅硬、表麵越光滑其聲音就越容易傳得遠”的基本規律。但是這幫學生在秦剛的啟發下,並沒有僅是滿足於這個簡單現象的總結,而是進一步地進行討論,並且開始提出了關於“聲音的反射特征”的理論。


    秦剛心念一動,便提起毛筆,在這篇尚顯稚嫩、卻銳氣十足的學習作業下麵寫上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八個字。


    “秦老弟點評的妙極啊!‘大膽假設’,這是鼓勵學生不要拘泥於既有知識的束縛,讓學生們敢於提出新的觀點、新的想法。而‘小心求證’則更顯關鍵,不能空說無憑、不能異想天想,要提出支撐的理由、佐證的證據以及嚴密的推理。這樣就可以產生出足夠有價值的新知識。”喬襄文讚道,“這八個字,可以作為格致班的學訓一用。”


    秦剛啞然一笑,心道慚愧,這句來自於後世的名言他也記不得是哪位哲人所說,但確實是通俗易懂,且極具指導意義。這種拿來主義,也就卻之不恭了。


    隨即,秦剛揚了揚手裏的這份作業,對喬襄文說:“喬兄有沒有想過,如果書院裏再多一些這樣的學生,會出現什麽樣的情況?”


    喬襄文饒有興趣地想了想,試探著問:“我想不會是‘發現更多新知識’這樣的答案吧?”


    秦剛搖了搖頭,並沒有直接迴答,而是又提了一個新問題:“在過去,學生學習的知識都是從哪裏來的?”


    “書本上。”


    “書本上的知識是從何而來?”


    “聖人傳授!”


    “從聖人處獲得知識,讓我們保持著敬畏與信任,同時也讓我們放棄了思考,隻是簡單地接受。世人才會大多‘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格致學卻倡導我們自己去探尋新的知識,並通過親手的實驗去驗證每一條新知識。所以,它帶來的後果至少有三:第一,發現聖人未必是對的;第二,發現聖人也有不知道;第三,發現自己也是有可能超過聖人的。”


    喬襄文初聽之下,覺得秦剛說的這些有點匪夷所思,可正欲反駁時,卻又突然覺得似乎正是這個道理。秦剛自己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所以,”秦剛突然非常慎重地對喬襄文說道,“關於我們菱川書院從現在已經開始踐行的,並將矢誌不悔地堅持去做的事情,我今天可以告訴你一次,但又絕對不能對外在口頭上承認……”


    “是什麽?”


    “開啟民智!”


    “民智?為何?”


    “噓!隻說此一次。不可再提。記住!隻做,不說!”


    曆朝曆代的統治階級,都不約而同地執行著“愚民”之策。畢竟,隻有足夠愚蠢的民眾,才是容易統治的民眾。


    當然,為了滿足自己的統治、滿足自己的剝削,民眾還是需要掌握一些基本的知識與能力,那麽,這部分工作便就由聖人們去完成——這便是古代教育的真相。


    秦剛沒有辦法向喬襄文講那麽明白,但他卻清楚自己所要做的事情的真正目的。


    不要去說,就悄悄地去做好。隨著格致學的內在原理深入人心,隨著掌握格致原理的學生越來越多,那麽所謂“學從聖人出”的謊言就會被揭開,而格致學帶給這個時代的真正力量才會顯現。


    那麽,也就意味著,這個時代的民智,被悄悄地成功開啟了。


    一隻沙鷗掠過了菱川書院的正堂簷角,斜斜地飛向不遠處的河麵,又循著水道追迴著另幾隻的沙鷗,追逐著遠處河道上開動著的一艘官船。


    官船上,正是再次離郵迴京的劉惟簡一行。


    此次,他費盡心機地安撫好了秦剛及毛滂,又大張旗鼓地表明了天子求賢若渴、重才思賢的光輝形象,料想,這樣的安排,算是能遂了小皇帝的心意了吧!


    至於這些做法是否合乎官場上的那些看法,哼,他劉惟簡就從來不管這幫官員是怎麽樣的。隻需要這次迴京,看看小皇帝給自己安排在哪裏,一切也就定心了。


    隻是,劉惟簡想的有點多餘了,他人還沒有迴到京城,朝廷上爆出了另一條消息,瞬間讓所有人都不再去關注這小小高郵發生過的事情了。


    趙煦要準備起用章惇了!


    元佑的八年中,看似一直在打醬油的小皇帝一出手,就要讓人不得不佩服。他隻是下了一個簡單的詔令,讓章惇以資政殿學士提舉杭州洞宵宮。


    這洞宵宮是個什麽部門呢,其實不過就是杭州的一個道觀,堂堂資政殿學士,前任的宰相,去管一個道觀,你們一幫舊黨大臣總不至於會有什麽話吧?


    可是政治上的事情卻又不能隻從表麵上來看,關鍵點在於,在此之前,所有新黨人士的政治生涯都是不斷往下貶的,先貶過長江,再貶過嶺南,於是就有了蔡確的身死。所有的貶官都是沒有什麽實職的。而章惇這次要被提舉的管理道觀的小官,卻明明白白地是一個實職,這不就是風向要變的象征嗎?


    可舊黨人士卻沒辦法表示異議,畢竟提舉洞宵觀的差遣也不值得任何一個大佬去發言吧。大家都隻能屏氣靜觀著皇帝的下一步。


    趙煦果然沒有令大家失望,他又說了:“朕不是開始親政了麽?想想這個朝堂必須要有一點新氣象,還是要找著有活力、有膽識的人到台諫部門,多發一些新的聲音嘛!”


    大夥兒就看皇帝選誰了,趙煦大筆一揮,那個張商英就不錯嘛!把他給我叫迴來!


    張商英,字天覺,四川人,但卻不是蜀黨。史書上說這個人“長身偉然,卻又負氣俶儻,豪視一世”。


    他最厲害的就是口才,一張鐵嘴曾辯得大宋官場無敵手。更重要的是,他極度忠於新法,一直是新法推行的急先鋒。


    元佑元年司馬光執政提出恢複舊法,他率先上書公開反對,又屢對呂公著十分不敬,於是很快就被打擊,然後被貶到了地方。


    從章惇的新任命開始、再到張商英迴京,趙煦用的是“鈍刀子割肉”的方法,每次動作都不大,今年升一個人的小官,明天調一個人迴京。隻是把這些小動作都放在一起來一看,問題出來了:新黨的人正在被啟用!


    蘇軾是第一個看明白局勢的人,他以小皇帝曾經的老師身份假意勸說了一些道理,然後話鋒一轉請求能夠外調。


    小皇帝看了後,先是安慰他:卿的才華,朕是極其欣賞的。我也是非常相信並想重用你的。但是,現在盯著說你壞話的人太多了,有的都很難反駁,所以我總得給他們一些交待吧?所以,我也覺得你先離開京城也是不錯的選擇。那我就批準了,先去知定州吧,離京城也不遠,等過段時間大家不再議論了,方便我隨時再喊你迴來啊。


    誰都明白皇帝不過是客氣客氣,所有外放的大臣他都要這麽樣安慰一下子的。


    不過,對於這位老師,趙煦還是比較照顧的。


    不久,朝中下旨: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左朝散郎蘇軾知定州。


    有人說放的定州是在與遼國的邊境線上,有點太危險了。其實這就有點冤枉皇帝了。也不想想到這一年為止,宋遼之間都和平多少年了?定州不過窮了一點,又哪來的什麽危險呢?


    對於文官們的政治鬥爭來說,南貶才是最有威脅意味的。


    呂大防、範純仁也想起了高太後當初說過的話,各自上書請求辭去如今左右相職位,同樣也想申請外放。


    但是,卻被小皇帝挽留了,並未準許。


    急什麽,小皇帝還沒準備好開始玩呢!


    迴到台諫部門的張商英果然不會甘於寂寞,才幾天的功夫,他就上書提出:“臣發現在過去的幾年中,朝中躲藏了太多的奸賊,他們相互結黨、私營舞弊、打擊忠良,更不可饒恕的是,這些人肆無忌憚地惡意敗壞神宗他老人家的豐功偉績。臣建議,京城裏從中書到六部一直到開封府,這九年中的所有公文都要暫時封存起來。臣不怕這裏的工作會有多麽地繁雜,立誓要替陛下仔細核查清楚,以確定這幾年中間,朝中每一個人的言行舉止,並辨別清楚他們的忠奸清濁。”


    一句話,張商英要代表新黨開始秋後算帳了!


    舊黨的心虛就在於,當初的他們就曾經如此這樣,對於新黨人士進行無情地迫害與政治陷害。現在的風向轉迴來了,清算的刀口正在磨利,霍霍地指向舊黨一眾的頭頂。


    整整九年的公文都堆在那裏,隻要張商英不嫌麻煩、不怕折騰,什麽人、什麽問題能夠逃得過被從中清算的可能啊!


    更要命的是,如此殺氣騰騰的奏折,趙煦居然批準了。


    整個京城的官場開始瑟瑟發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流大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二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二虎並收藏風流大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