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厚厚的簾帳,一床嶄新的被褥,隻伸出一節白玉般的手臂,王禦醫出門的時候就被林如海身死的消息嚇得驚魂未定,這會兒也顧不上其他,連忙從藥箱中拿出一方手絹敷在林黛玉的手腕上,然後這才將手搭了上去。


    因為隔著床帳,所以賈璉也看不到裏頭林黛玉的情景,隻是見王禦醫臉色並不好看,心裏也不由一緊。


    林如海這件事,他是萬萬沒想到的。


    昨日那般情景,他哪裏還理會賈雨村不賈雨村。


    在忠順王那樣的人物麵前,賈雨村實在顯得太微不足道。


    不等賈璉再多想,那邊王禦醫收迴手,輕輕歎氣。


    “迴稟殿下,安平公主無礙,隻是悲傷過度,微臣這就開一味藥,吃上幾劑,便也痊愈了。”


    聞言眾人鬆一口氣,賈璉看著帳幔,心情複雜。


    後世紅樓裏麵,林黛玉體弱多病,又是個多愁善感的性子,雖說賈府中的生活不盡如意,但到底吃喝不愁,所以最後走上悲劇,某種程度,她自己也占了很大因素。


    這世是賈璉親自去揚州將她接過來的,小姑娘又懂事又可愛,賈璉不願悲劇重演,便叮囑過,讓她多運動,鍛煉身體。


    林黛玉沒有姊妹兄弟,自小在賈府長大,雖說跟賈璉相處的時間並不算多,但賈璉在她心裏,地位幾乎可以比齊林如海,所以倒也聽得進去。


    也是因此,這世林黛玉的身體比照後世,好的不是一星半點兒,所以這次雖說悲傷過度暈過去,但實際並沒有大礙。


    “林大人既是將林府托付給連城,死者為大,這幾日你也不用去上朝了,先幫著將林大人的身後事辦了吧。”


    緩緩開口,太子看向賈璉。


    賈雨村在殺掉林如海後,當時就被憤怒的眾人誅殺,這會兒他們能做的,無非就是將賈雨村的家人抓起來。


    可是即便如此,林如海也已經死了,再也迴不來。


    點頭,賈璉知道太子說得在理,所以雖說這時候其實心裏萬般心思,卻也依舊坐鎮林家,將秦可卿叫過來主持大局。


    林如海是慘死,停靈、報喪、吊唁、入殮、喪服,這些都要馬上準備。


    而林家的人現在還在蘇州,就算是趕來吊唁,來迴也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憑借林家的條件,停靈多久當然都沒有問題,隻是一來死者講究入土為安,二來等不起那麽長時間。


    雖說八月的京都天氣已經轉涼,但到底人已經死了,就算是用冰鎮著,時間一長,屍體也會腐爛。


    所以賈璉和林管家商量,是不是可以隻在京都停靈三天,這樣一邊派人往蘇州報喪,一邊賈璉帶著林黛玉講林如海的屍體運迴蘇州。


    這時候人講究落葉歸根,雖說林如海在京都有產業,但終究還是要葬入祖墳。


    就像是從前的賈母,也是停靈七天後,由賈赦扶靈迴了金陵。


    而之後的二七、三七、四七之類,就可以直接對著靈牌就可以了。


    林如海死得突然,林黛玉醒來後又哭暈過去好幾次,當真是看者傷心,聞者流淚。


    小姑娘小小年紀沒了娘,如今還未及笄,爹又沒了。


    林如海將林黛玉托付給賈璉,也是因為一來賈璉在林如海心裏還算穩重。二來林黛玉在榮國府待慣的,他相信賈璉不會虧待自己女兒。


    而關於婚事,如今的林黛玉是安平公主,是皇家人,婚事自然有皇帝做主,賈璉還沒有那個資格替她操心。


    “多少吃點兒,你父親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如今這個樣子,他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船上,賈璉伸手接過紫鵑手上的清粥,親自喂到林黛玉嘴邊。


    停靈三天,京中數得上名號的都到林如海靈前上了一炷香。


    皇帝那裏,林如海被追封定國候,反正林如海除了林黛玉,也沒有子嗣,所以意義不大,不過隻是個名號。


    另外又有白銀萬兩,黃金一千,另布匹莊子若幹。


    林如海是在捉拿賈雨村的時候死的,因公殉職,這些東西算是安置費,不算多。


    而林黛玉在哭了三天後,現在的狀態就是不吃不喝,就算是睡,那也是身體負荷不了的暈厥。


    第四天一早,賈璉囑咐秦可卿安置好家裏,就陪著林黛玉扶靈南下,今日是第五天。


    隻是林黛玉滴水不沾的,前三天賈璉忙著給林如海處理後事沒顧得上,那時候林黛玉哭得不能自已,勸業勸不住,所以未曾留意。


    可現在已經在船上,第一天說是不適應還能理解,這都第五天了,又是這樣的情景,林黛玉現在幾乎連起身都困難,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兩三日,怕是就要出事。


    賈璉急不可耐,哪裏還顧忌什麽男女大防。


    木然的張著失去光彩的眼睛,林黛玉不哭不笑,就這樣直直的看著船艙上方。


    第一天的時候,紫鵑趙嬤嬤等人還能扶她起來洗漱穿衣,這會兒卻是連動身都困難。


    蒼白的臉色,尖銳的下頜,整個人都籠罩著一層死氣。


    趙嬤嬤自己沒有兒女,拿林黛玉當親女兒般的疼,這會兒哪裏受得這個,暗自抹淚,轉過身強製按壓下流淚的衝動,也探頭溫柔的朝一動不動的林黛玉開口。


    “姑娘用些罷,這粥是二爺親自吩咐熬的,聞起來就讓人食指大動。”


    帶著幾分小心翼翼,趙嬤嬤看著這樣的林黛玉,心痛不已。


    “我不餓,謝謝二哥哥。”


    虛弱的開口,林黛玉睫毛微顫,好歹看了賈璉一眼。


    周圍的人也都勸著,隻是林黛玉依舊側著頭,根本一點都不張嘴。


    看著這樣毫無生氣的黛玉,那麽小小的一團,賈璉皺眉,心裏來了幾分火氣。


    “好!你想尋死我依你!我們也不管你了,反正就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若是再堅持兩三天,想來也是活不了的。我們在這船上還要漂半個多月,你死就死好了,左右林姑父已經沒了,他的身後事有沒人安排都無所謂,你們林家那些族人的嘴臉,想來你是見識過得,當初姑母死的時候,你那些族人可是削尖了腦袋想往姑父房裏塞人,為的就是得到你林家的家產。


    如今你死了正好,將你林家幾世家產通通喂了那群白眼狼,讓你父親死都死不安生!”


    手中的粥碗往桌上狠狠一放,賈璉厲聲嗬斥。


    他也說不上來這份火氣到底來自於哪裏,也不知道這番話說出去,林黛玉到底會如何,但賈璉真的已經忍不住了。


    停靈的三天,上林府吊唁的人絡繹不絕,賈璉輾轉於各人之間遊刃有餘,晚上沾上枕頭就睡,大腦一點空隙都沒有。


    但現在一停下來,這些日子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頭,賈璉就覺得心裏有著一股莫名的火氣。


    可是現在就這樣擋著林黛玉的麵兒發泄出來,看著平緩的江麵,賈璉突然又有些茫然。


    林如海是他的良師益友,他在仕途這麽多年,賈赦的作用微乎其微,基本都是林如海在幫襯著他。


    不管是分析朝局,還是解決難題。


    而此前又在宮裏看到那樣的一幕,林如海現在沒了,賈璉也不知道,自己將來的路要怎麽走,走向何方。


    誰也沒料想到賈璉的突然發難,眾人被嚇得俱是一震,隨即又緊張的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是個嬌性子,平日裏就喜歡多想,長這麽大,還從未被人說過如此重話。


    就算當初王夫人還在,在榮國府的時候,王夫人也不敢如此訓斥林黛玉。


    趙嬤嬤聞言更是紅著眼瞪向賈璉,一副馬上就要衝上來拚命的樣子。


    嘴唇顫動,被褥裏,林黛玉泛紅的眼眶再次決堤,最後控製不了的抽啼,嚎啕大哭。


    “啊!!啊!!”


    雙手死死握住被褥,林黛玉哭得抽搐,歇斯底裏的哭聲響徹江麵。


    “姑娘。”


    哽咽著開口,趙嬤嬤看著這樣的林黛玉,心裏隻覺得有千萬根針在紮,幾次張嘴卻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讓她哭吧,哭出來,也好過些。”


    深吸一口氣,賈璉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林黛玉床邊,淡淡開口。


    天色漸漸轉暗,林黛玉幾日水米未盡,哪裏又有體力,哭了將將一刻鍾,又再次昏死過去。慌得眾人連忙喚了大夫來看,幾針下去,蒼白的臉色有了一點紅色,賈璉看著林黛玉悠悠轉醒,提著的心好歹微微放了放。


    “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該說那麽重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愧疚的開口,這段時間賈璉看到林黛玉哭成那個樣子,早就後悔得不行。


    幹裂的嘴唇微動,林黛玉眼眶驀然又是一紅,半晌,孱弱的開口。


    “我餓了。”


    “快去把粥拿上來!”


    眼淚再次撲簌簌往下掉,趙嬤嬤第一個反應過來,急忙朝外麵唿和。


    “餓了好,餓了好。”


    喃喃自語,趙嬤嬤上前拉著林黛玉的手,一邊笑一邊哭。


    因為林黛玉的三個字,船上眾人心裏齊齊放鬆些,因為長久未進食,所以隻用了小半碗,賈璉便讓人撤了下去。


    “你現在身體太弱,一次性不宜食用太多。”


    一邊吩咐人撤走,一邊朝林黛玉開口,賈璉生怕林黛玉多想。


    “嗯,謝謝兄長。”


    眼神有了光彩,林黛玉點頭,微微勾了勾嘴角。


    之前她是一心求死的,她的母親沒了,外祖母沒了,父親沒了。


    留她一個人在這世上,實在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她不吃不喝,就想這樣耗著。


    可是賈璉說得有道理。


    林如海臨死之前跟她說過,要她好好活下去。


    所以才特意將她托付給賈璉。


    隻是她太累了,而且沒有希望,所以忘卻了林如海的這些話,但剛才賈璉那般淩厲的言語,讓她原本已經死寂的心又活了迴來。


    她要活著。


    如她父親母親希望的那般,幸福的活著。


    而在賈璉為著林如海身後事裏裏外外忙著的這段時間,朝野上下也是波濤洶湧。


    忠順王逼宮,牽引出來的秦家魏家,老皇帝的兒子死了,即便是死在他的槍下,這筆賬,還是要有人出來背。


    世家的問題,老皇帝籌謀多時,龍騎蔚那幫人攜帶武器入宮是不爭的事實。


    魏家秦家,在京都八大家中算不得前排,但比起賈府這樣的沒落世家暴發戶,還是有底蘊不少。


    隻是這次不比吳家,這兩家背的是謀逆的罪名,加上各家屁股的屎都還沒擦掉,又哪裏有人敢出來說情。


    皇帝此前就說過,所有同黨殺無赦,當晚秦魏兩家就下了天牢,所有家產充公。


    而抄出來的東西,也是不負眾望。


    百年世家,而且還是真正又底蘊,曆經兩個朝代的世家,又真是賈府那樣外表光鮮,實際內裏早就腐朽不已的落魄世家可以相提並論。


    金銀玉器,古董字畫,這兩家資產總和,已經遠超如今國庫。


    京都八大家由此隻剩下六個,但除了司徒家第一時間就將攜兵器進宮的那支旁支掃地出門斷絕關係,其餘世家心中均是忐忑不已。


    秦魏兩家原本一個手上握著平安洲一半兵權,一個掌控江南一帶米糧,這會兒被皇帝簡單粗暴的連鍋端,著實唬了其餘世家一跳。


    帶人抄家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平安洲趕赴迴來的王子騰。


    所以就算這些人想要拚死一搏,如今禦林軍全軍覆滅,治安交到了京兆尹手中。


    原本京兆尹的人就是林如海故意留個賈雨村的陷阱,如今忠順王全軍覆滅,京兆尹功勞不小。


    而王子騰這次帶兵進京,那晚太子能夠及時將宮裏的主動權掌控住,也是多虧了王子騰帶來的這些人,否則就算他們知道那天有鬼,沒有人手,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隻是不知為何,連尹善治這種隻是帶著龍騎蔚進宮的千戶都已經得了賞,如今的尹善治是留守指揮同知衛,官封從三品,統領龍騎蔚。


    但王子騰這次帶兵入京,又跟隨太子鎮壓下了叛亂,按理說應該是大功的,隻是皇帝出了不停的給他派遣差事,竟然連句誇讚都沒有,就更遑論加官進爵、還有賞賜了。


    當今是個賞罰分明的人,王子騰這次的情況,從前從未發生過,是以雖然局勢混亂,但也有人將目光放在了王紫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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