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麽些生員麵前,他是政府這個牧羊人的法人代表了。這比領著民工練習八陣圖高貴又重要多了。而且在他中進士前一年,他曾以相當於幕友的身份,在他父親王華主持順天府鄉試時看過試卷,據《年譜》講,他看的相當準,最後評定高下時,都依了他的判斷。判卷如相麵,要通過“文”的氣質來判斷人的品質和素質。陽明是精於識人的。跟他父親一同主試的楊廷和後來成了大學士。這次山東鄉試的主持者也不是陽明一人,從由他來做序錄工作看,他是主要幹活的而非掛帥的。


    像任何知識分子一樣,他隻是統治階級中的被統治者,占在一個“中間物”的位置上。這規定了他的兩刃劍的角色,他身為官僚身、心是士子心。對於應考的生員,他是"牧羊人",但對於那個龐大的官僚係統來說,他又是條羊。


    現在從他出的題以及作的"陳文"或者說"標準答案"來看,他當時心中期待的首要讀者,並不是那些應試的生員而是當朝大老們,他是再上一道《陳言邊務疏》,他要向全國人一展自己的宰相之才,但又不是耍小聰明,而是一本儒學之正經。他要炸開自己也身處其中的官場這個活棺材,他把這些年“觀政”發現的諸多積弊、倒錯扭曲的現象以或明或隱的方式向全國的讀書人“提”出來。


    7.咽喉處著刀


    他出的各科題目都很大膽,如首場“四書文”(即決定考生命運的八股文)問的居然是:“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這是絕對符合儒學原教旨而不對聖上心思的問題。當年孔子就因堅持這一“以道事君”的基本原則而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周遊列國而無可行其道之君,最後以終身不仕為代價。孟子強調的最厲害,幾乎是不遺餘力地狙擊那些不講道義,苟取富貴,以妾婦之道事君的無恥之徒。“不可則止”包含著“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氣節。


    這個命題在大一統家產製君主專製體製中,是相當犯忌諱的。因為“不可則止”,包含著士子對君主“道不同不相與謀”的獨立立場,包含著不給“老闆”當狗、當家僕私臣的道義原則,價值取向。朱元璋大罵孟子,先毀後刪改《孟子》就因為他要打擊孟子的這種“革命”傾向。若朱元璋看見王陽明這樣出題非殺了他不可。就是此刻若有人“盯著”陽明,也是事兒。或在明初洪武永樂目灼灼似賊時期,或在清兵入關生怕漢人不合作之際,王出這種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題都是在找死,至少要倒一個連他老子也要疊進去的大黴。


    也因此而證明這個題出得太好了,太有儒學風骨了,他針對的是士人品節普遍滑坡的現實,他想重建“以道事君”的士人原則。“不可則止”貌似消極卻體現著高貴的不合作精神,是士人保持道統的下限做法,這樣才能杜絕為了往上爬無所不用其極的無恥行徑。宗臣的名文《報劉一丈書》雖然揭露的是比陽明略晚的世相士風,但明代士人及士大夫追逐權力奔走權門的風氣不是一日養成的,陽明已痛感此風必須遏止,否則不但士將不士而且國將不國。這與他在“擬……表”試卷中揭穿的“名器太濫”是相表裏的。


    另一題目也見陽明心思:“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這是孟子之熱心腸一脈儒者信守的教義,但真普照士林,成為士風,是到了宋代。有名的如範仲淹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號召;張載之“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信條,都是傑出的體現,又春風化雨,廣澤人心。


    陽明的心學就直承這一脈“仁者與萬物一體”論而來。以天下為己任,事事皆關我心,“我”是“主人翁”,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等等,強調小我統一於大我的歷史責任感,等等是儒學留給中國人的寶貴精神遺產。陽明則是這一生產線上的一個不可替代的巨大“變壓器”。這又與“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構成一種互補關係。其中的理論張力在於“天下”與“君國”不是一迴事,儒家有一個同樣讓君主頭痛的主張: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君主隻是來為民辦事的“公務員”。儒家這個“大同”學說到了康有為,孫中山,毛澤東才大放異彩。王陽明還隻是講“我”與天下一體,不可能變成一種社會改造運動。


    在“論”這一項中,他出的題目是:“人君之心惟在所養”。現在看來這是一個標準的心學論式,也就是說,陽明能提出心學並非龍場一悟時從天而降的,也是“養”出來的,經過了十年懷胎的漫長的孕育過程。


    孔子開啟的中國的文教傳統惟重教養,所謂中國的倫理本質主義是教育萬能論為其支持係統的。孔子的理想是把全國變成一個培養君子的大學校。儒家的諸教材的第一教育對象就是“人君”,為帝王師是所有儒生的最高理想。孔子“施予有政”的入世策略就是通過教國君來實現的,這個構想在漢武帝這個儒門學徒手中才變成現實。


    理想和現實總存在著差距和矛盾,而人又應該朝著理想化的方向努力,怎樣才能完成從現實到理想的轉變呢,隻有靠“養”---“天下之物,未有不得其養而能生者”。人君之心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他頭腦中固有的,是其後天“養”出來的,“養之以善,則進於高明,而心日以智;養之以惡,則流於汙下,而心日以愚。”


    陽明的學生說這些保留在陽明兒子手中的四書文、策論的範文,都是出於陽明的親筆,即使這話不可信,但肯定也是他認可、讚賞的考生範文,其中居然有這樣的話:


    “人君之心,不公則私,不正則邪,不善則惡,不賢人君子之是與,則小夫儉人之是狎,固未有漠然中立而兩無所在者。一失其所養,則流於私,而心之誌盪矣。入於私邪,則心之智惑矣。溺於惡,而心之智亡矣。而何能免於庸患之歸乎?”


    人君也許看不到這種大不敬的大實話,但有一批專門的文化警察在替皇帝照看著,科舉製度的程序是有覆核參校這一環節的:


    兩京各省鄉試錄,及中式墨卷,背聖言則參,背王製則參,不背則否。


    官司評騭,送科複閱,各以虛心平心,從公從實,互相參校。(《春明夢餘錄》卷40)


    如果可以像這樣把君當“人”來正邪公私地加以漫議而不犯忌諱的話,則說明當時的自由度要比我們依據文字獄檔得到的印象大得多。或者說,統治者還是看出發點的。這篇策論,像諸葛亮《出師表》教導劉禪遠小人近賢臣。盡管明朝的皇帝個個近宦官遠廷臣,是該如此教訓一番,但陽明隻是一個褊遠小臣,膽子也太大了些。


    心學家都是心高膽大的,尚任俠、佩服諸葛亮是他們當然的一以貫之的傳統。


    “擬唐張九齡上千秋金鑒錄表”的“問”和“答”肯定是王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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