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口處響起一陣雜遝的水手靴子聲;房門豁地大開,擁進了一群水手.他們都裹著毛茸茸的值班衫,頭上纏著毛圍巾,全都穿得補補衲衲,破破爛爛,絡腮鬍須結起冰柱,好象是突然闖進來的拉布拉多(拉布拉多......魁北克附近一個島.)熊群.他們還是剛下船,這裏是他們上岸後走進的第一幢房子.難怪他們都筆直地向鯨嘴......酒吧......走去,這時,那個滿麵皺紋的小老頭約拿在那邊張羅,不一會就為他們斟遍滿杯滿杯的酒.其中有一個人嘀咕著他患重傷風,一聽到這話,約拿就連忙一邊給他用杜鬆子酒和糖蜜調上一服瀝青似的飲劑,一邊發誓說,不論什麽傷風感冒,不管是老病新疾,也不問是在拉布拉多沿海得來的,還是在一座冰島的頂風麵得來的,包管一服就靈.


    不久,那夥人便發起酒瘋來,因為剛上岸的水手,哪怕是酒量十足的人,也總是這樣.他們開始跳跳蹦蹦得非常吵人.


    但是,我看出其中有一個人,不大跟他們攪在一起,雖則他表麵上不願意擺出一副莊重的臉色來掃他的船友們的興,然而,總的說來,他盡量不象其他那些人鬧得那樣厲害.這個人立即引起我的注意;既然那些海神已經決定,他就要做我的船友(雖然就這個故事來說,不過是個同榻睡伴),我想冒昧地在這裏將他描摹一番.他身長足足有六英尺,雙肩闊大,胸部象個潛水箱.我過去很少見到一個人這樣強壯過.一張深棕色的臉曬成黧黑,襯出一嘴耀眼白牙;但在他那雙眼睛的兩道陰影中,卻浮現出一種似乎是使他惆悵的迴憶.他一開口,就讓人聽出是南方人,而且從他那漂亮的身個看來,我想他一定是維吉尼亞州(維吉尼亞......美國東部一個州.)的阿列根尼亞山一帶的高大山民.待到他那些同夥的歡樂達到最高峰時,這個人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了,這樣,直到他成為我的海上船友後,我才又看到了他.可是,他走了沒有幾分鍾,他的夥伴們就發覺他不在,看樣子他似乎是他們裏麵最得人緣的一個,所以他們都放開嗓子喊"布金敦!布金敦!布金敦哪兒去了?",大家都衝出屋子去追他.


    這當兒已是快九點了,一場狂歡之後,屋子裏顯得特別冷清,簡直有點陰森,那群水手進來以前不久,我私自慶幸忽然想到一個小計策.


    誰都不願意兩個人共睡一張床.老實說,就是你的親兄弟,你也不願意跟他一起睡.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人們在睡覺的時候,總不喜歡有人擾他的清夢.至於跟一個從不相識的陌生人睡覺,在一個陌生的客店裏,而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而那個陌生人又是個標槍手,那樣你的反感就會無限地增加.難道因為我是個水手,就得與眾不同地兩個人睡一張床?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岸上單身的國王是一個人睡覺,海上的水手也是一個人睡覺.固然,他們全睡在一個房間裏,可是,你有你自己的吊床,蓋你自己的毯子,還可以一絲不掛的睡著.


    我越想到這個標槍手,越厭恨要跟他一起睡的念頭.他既然是個標槍手,那麽一點兒也不冤枉他,他的襯衣或者羊毛衫......這要看情況......一定是不會太幹淨的,而且決不會是頂柔軟的.我開始渾身抽搐起來了.再說,天色已經越來越晚了,我那位好標槍手也應當迴來睡覺了.如果他在深更半夜裏七沖八跌地撞到我身上來......我又怎麽知道他是打什麽齶嚼鎰瓿隼吹哪?


    "老闆!我改變主意啦,那個標槍手......我不跟他一起睡了.我還是在這張長凳上將就一夜吧."


    "隨你的便;真對不起,我可無法給你騰出一張台布來做褥子,這塊板又粗得要命."......他摸摸上麵那些高高低低的木節."不過,等一等,貝殼佬(水手的俗稱,因水手空下來總要用貝殼做"解悶手工".);我酒拒裏還藏有木匠用的一隻刨子......請等一會,餵,我會給你安排舒齊的."說著,他去把刨子找來了:他用他那條舊綢帕子撣掉凳上的灰塵後,就勁道十足地開始給我刨床了,同時,象隻猴子似的咧開大嘴笑著.刨花左右紛飛;最後刨刀碰上了一個再也刨不掉的木節.店老闆刨得幾乎把手腕都給扭傷了,於是我對他說,看在老天爺份上,別刨了!這隻床給我睡已經夠軟的了,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麽刨子會把硬鬆板刨成鴨絨墊子.於是,他又咧開大嘴笑著,把刨花收拾攏來,扔進屋子中央那隻大火爐裏,又去忙他的活兒,剩下我一個人在呆想.


    這當兒,我把那長凳估量一下,發覺還短一英尺;但是,還可以拿把椅子湊合一下.不過,橫裏也窄了一英尺,房間裏雖然還有一隻長凳,卻比這隻刨過的高出四英寸模樣......這一來可無法把它們拚起來了.於是,我把這隻刨過的凳子,順著屋內唯一的空牆壁放著,在凳子和牆壁中間稍微留出一點空隙,好容我的脊樑.但是,我立刻又發覺從窗格下麵襲來一股冷風,剛巧吹在我頭上;尤其是那扇搖晃晃的門縫裏又有另一股冷風吹來,跟窗子下麵襲來的那股冷風碰個正著,兩股寒風一會了師,恰好緊挨在我想過夜的地方形成一陣陣的小旋風;所以,這個主意根本就行不通.


    鬼拖去那個標槍手,我心裏想,但是,慢著,我難道不能偷偷地搶在他前麵......把他的房門反鎖起來,跳上他的床,隨他把房門敲得多響,再也不醒過來嗎?這個主意似乎不壞;可是,再一想,我不幹了.因為哪個敢保到了明天早晨,我一走出房間,那個標槍手不會站在門口,一拳把我敲倒呢!


    我又四下一望,看到要度過這個苦惱的夜晚,除了睡別人的床而外,別無它法可想,我心裏開始想:我對這個陌生的標槍手所抱的種種偏見也許到頭來是毫無根據的.我想:還是再等一等吧;他總該快迴來了.那時候,讓我對他好好端相一番,說不定結果我們還會成為一對極其相得的睡伴呢......誰說得準.


    但是,雖然其他的住客已經一個,兩個,三個不斷的走進來.睡覺去了,我那個標槍手卻仍然不見蹤影.


    "老闆!"我說,"他是怎樣一個傢夥......他老是這樣晚迴來的嗎?"這時已經快十二點了.


    店老闆又用他那乏味的笑聲吃吃地笑起來,而且覺得非常好笑似的,弄得我摸不著頭腦."不,"他答道,"他平常是隻早更鳥......早睡早起......對啦,他就是那種捉得到蟲兒的早更鳥......不過今天晚上,你知道,他出去兜賣東西,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麽了不起的事兒弄得他這麽晚,要麽是,他的頭賣不掉了."


    "他的頭賣不掉了?......你這是在對我耍什麽大花招?"我不禁火冒三丈."老闆,你是不是當真說,這個標槍手確實是老在這個吉利的禮拜六晚上,或者不如說在禮拜日早晨,在這城裏到處兜賣他的頭嗎?"


    "正是這樣,"店老闆說,"我還對他說,在這裏是銷不掉的,市麵上存貨太多了."


    "是什麽太多?"我嚷道.


    "當然是頭嘍;世界上的頭不是太多了嗎?"


    "我老實告訴你,老闆,"我相當鎮靜地說,"你還是別同我胡扯的好......我可不是那種綠滴滴的嫩枝兒(原文是green,是未經世麵的新手的意思,為對稱下文的"焦黃"特譯如文.)."


    "你也許不是,"他掏出一根火柴棒,把它削成一支牙籤,"不過,我卻認為,如果那個標槍手聽到你在講他的頭的壞話,那你可要變得焦黃了."


    "那我就要打爛他的頭,"我說,店老闆這番莫名其妙的混帳話,引得我又冒起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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