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挑戰他的,是長沙協的副將清德。清德之為人,是古今官場中常見的那類庸官。這類人自己不做事,卻偏好搬弄是非,在背後說做事人的閑話。對自己之職守,清德平日懈怠,戰時怯懦,用曾國藩的話來說,他是個“性耽安逸,不遵訓飭”的人。他的一大嗜好是養花。外出辦差剿匪,“所過地方,雖經賊匪蹂躪之區,尚復需索供應,責令所屬備弁,購買花盆,裝載船頭;一切營務武備,茫然不知,形同木偶。”13他不僅帶頭抵製會操,“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而且搖唇鼓舌,到處散布曾氏目中無人,僭越軍製的讒言。原本就側目於他獨斷專殺作風的省府大員們,也都對曾國藩心存了意見。六月,湖南提督鮑起豹迴省,聽了清德的播弄,將塔齊布傳來,“大以其操兵為非是,言有敢復操兵者,即以軍棍從事”。14而塔齊布則沮懼而不敢再行會操。


    以曾國藩倔強的個性,當然不會退縮,決意力挺塔齊布,參劾清德。15六月十二日,他聯絡與之旨趣相同的湖廣總督張亮基,會銜參奏清德“疲玩”(疲遝且玩忽職守),曾國藩仍覺得不解恨,同日又單獨上了個附片,揭露清德與其部下,在長沙被太平軍以地道轟塌城牆的危急時刻,換裝藏匿的醜事,猛烈抨擊湖南駐軍“將士畏葸,疲玩已成痼習,勸之不聽,威之不懼,竟無可以激勵之術”。要求將清德革職,解交刑部從重治罪,“庶幾懲一儆百,稍肅軍威而(振)作士氣”。16


    同時,他又以密折保奏塔齊布,稱其“忠勇奮發,習苦耐勞,深得兵心”,又保奏辰勇候補千總諸殿元“精明廉謹,膽勇過人”,請皇帝“破格超擢。當湖南防堵吃緊之際,獎拔一人,冀以鼓勵眾心。如二人日後有臨陣退縮之事,即將微臣一併治罪”。17將自己的身家都押了上去,可見國藩對塔齊布的賞識,也可見他欲與鮑起豹一爭高下的決心。


    鹹豐皇帝對清軍軍事上的一蹶不振,一直積恨於心,對清德這類“疲玩”的將領是絕不會客氣的。當月即以“庸懦卑鄙,不諳軍務”的罪名將清德革職;隨即又以“性耽安逸,不理營務,避賊藏匿,苛索供應”的罪名將他拿辦,18而塔齊布則被賞以副將銜(隨即又實授副將),令湖南官場大跌眼鏡。這頭一個迴合,曾國藩大勝。曾國藩雖丁憂在籍,卻是二品京堂,有資格直接上書皇帝,身份不容小視;況且其所作所為為的是國事,而前後兩任湖廣總督張亮基與吳文鎔於他,一好友,一座師,有參劾所屬官員的大權(即湖南巡撫、藩臬兩司、提鎮大員亦為其屬下)。清德不明於此,本身又一身毛病,庸懦忮求,落到這個下場是他自找的。


    但懲辦了清德,並不意味著湖南的官場認同了曾國藩。駱秉章城府深,心中雖不滿卻藏而不露,對他敬而遠之。鮑起豹卻難以吞下這口惡氣,伺機報復,而機會也很快就來了。


    提標兵(即提督鮑起豹的衛隊)固輕侮練勇,倚提督益驕。適湘勇試火槍,傷營兵長夫,因發怒,吹角執旗列隊攻湘勇。城上軍皆逾堞出,城中驚嘩。國藩為(之)鞭試槍者以謝,乃已。俄而辰勇與永順兵私鬥。辰勇者,塔齊布所教練也。提標兵益傲怒,復吹角列隊討辰勇。於是國藩念內鬥無已時,且不治軍,即吏民益輕朝使,無以治奸宄,移牘提督,命捕主(使)者。提督亦怒,謾曰:“今如命,縛詣轅門。”標兵洶洶滿街,國藩欲斬所縛者以徇,慮(激)變,猶豫未有所決。營兵既日夜遊聚城中,文武官閉門不肯誰何,乃猖狂公(然)圍國藩公館門。公館者,巡撫射圃也。巡撫以為不與己公事。國藩度營兵不敢決入,方治事,刀矛竟入,刺欽差隨丁,幾傷國藩,乃叩巡撫垣門。巡撫陽(佯)驚,反謝遣所縛者,縱諸亂兵不問。司、道以下公言曾公過(於)操切,以有此變。國藩(幕)客皆憤怒,以為當上聞。國藩嘆曰:“時事方亟,臣子既不能弭大亂,何敢以己事瀆君父,吾寧避之耳。”即日移屯衡州。19


    兵勇互鬥發生於八月四日,初六日營兵圍攻曾國藩行轅,險些釀成大亂。惹不起,躲得起,曾國藩此次委曲求全,是看到自己在省城已經動了眾怒。他的家族在湘鄉,他還要完成朝廷的使命,翻了臉,他就很難再做下去。以一己之力,對抗省垣眾多的官僚,即便可能,也隻能落得個兩敗俱傷的結果。退一步海闊天空,更何況反省起來,他也並非全無錯處。“以在戚而攘臂從政,以紳士而侵職代庖,終覺非是。”20事後在給駱秉章的信中,他也承認:“侍(曾之自稱)今年在省所辦之事,強半皆侵官越俎之事。以為苟利於國,苟利於民,何嫌疑之可避?是以貿然為之。自六月以來,外人咎我不應幹預兵事。永順一事,竟難窮究。省中文武員弁皆知事涉兵者,侍不得過而問焉。此語揭破,侍雖欲竭盡心血,果何益乎?”21


    自曾國藩移營衡州後,我們可以看到,在其批給各州縣的批牘中,原來獨斷專行的作風已大大收斂。此前,對上稟的公牘,他都是徑直批覆;到衡州之後,凡涉及其他衙門職權的批牘,他在末尾都會加上這樣一句話:“仍候督部堂、撫部院批示”,或“仍候各轅批示”,表現出他開始尊重各衙門的職權。這樣,在這一輪較量中,曾國藩敗退了,八月十四日,他以湘南剿匪需要為名,帶湘勇移營衡州,不久後開始了大規模招募、訓練鄉勇,並最終創立一支新軍的新生涯。


    曾國藩移營衡州後,忙裏偷閑,迴家省親一行,八月十六日返鄉,住了十日,於二十七日迴到衡州。在此期間,江西前線傳來一件噩耗,震動了湖湘,也從此改變了他練兵的宗旨。


    兩個多月前,經曾國藩調派增援江西的湘勇,在羅澤南、朱孫詒、夏廷樾、郭嵩燾等人的帶領下,於七月十九日抵達省會南昌。五日之後,湘勇便迎來了組建以來的第一場大戰,太平軍主力賴漢英、石貞祥、韋俊部與湘軍大戰於南昌城外,由於鎮篁、雲貴之營兵沒有按約定接應,湘勇在追擊時被太平軍伏擊,因寡不敵眾而遭受重創。但此戰也充分顯露了前一段明恥教戰的成果:湘勇雖孤軍對敵,卻人人奮勇爭先,官、兵皆無膽怯後退者。湘勇殺死太平軍二百餘人,自己雖也戰死八十人,“而勇敢之名已大震於匡廬彭蠡之間”。22其中有營官謝邦翰、易良幹、羅信南、羅鎮南四人。“湘中子弟敢深入,雖敗猶榮,官兵弗如也。”23曾國藩由此看到了希望,堅定了信心,也產生了新的想法。


    戰死的四名軍官,都是王錱從學於羅澤南時的同窗學友,其中易良幹更是王錱的妹夫。王錱(1825~1857),字璞山,湖南湘鄉人。5歲入塾讀書,20歲為村塾師,24歲時,以府試名列前茅入泮,補縣學生員。是年從師於同縣羅澤南,與羅門下諸生遊,這些人後來多成為湘軍的骨幹。“鹹豐二年,粵寇入湖南境,公上書知縣朱公孫詒,請練民兵討賊。朱公壯之,令與羅忠節(即羅澤南,忠節為其諡號,用作敬稱)募鄉勇千人教練。”24此後,湘勇歸入幫辦團練的曾國藩麾下,王錱隨即奉命赴衡山、桂東、興寧等地剿匪,積功升任知州,賞戴藍翎。八月初十,曾國藩將噩耗函告留在郴州剿匪的王錱,得訊後,王“悲極而憤,憤極而沉屙在身有不自知者矣。遽作文二篇,偕諸友率營中勇望東慟哭招魂而祭之。各勇捶胸頓足,咬齒裂眥,恨不即插翅飛去,生食若輩之肉。”又向國藩請纓道:“求令錱得邀合各營湘勇同誌者,並許錱添募二千,先掃清江右之匪,藉以解書生迂直無用之嘲,以慰我亡友亡勇於九原。萬望教其所不及,導其所不能,且為力言於大憲,共相贊成。”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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