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為何非要在正規軍外另建新軍?擴增正規軍不成嗎?不成。曾國藩雖是個文官,沒有帶過兵,可耳聞目睹,尤其是官軍圍剿太平軍兩年來的事實,使他堅信,這樣的軍隊是絕無可能克敵製勝的。早在做京官時,他便向鹹豐上過一道《議汰兵疏》,將軍隊的現狀,做了這樣的歸納:“兵伍之情狀,各省不一。漳、泉悍卒,以千百械鬥為常;黔蜀冗兵,以勾結盜賊為業;其他吸食鴉片,聚開賭場,各省皆然。大抵無事則遊手恣雎,有事則雇無賴之人代充,見賊則望風奔潰,賊去則殺民以邀功。”4為此,他提出將綠營兵兵額減少到幹隆四十五年以前的水平,汰兵五萬,每年節餉一百二十萬兩,將之用於軍事訓練,走精兵路線。


    國內研究太平天國史的專家羅爾綱,20世紀30年代,曾出版過一部《湘軍新誌》,其時,羅對湘軍軍製的研究,是經過胡適先生指導的,故尚遵從胡氏實證主義的治學傳統,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5故此書資料詳瞻,評論允當,誠為一時之選。今日讀之,仍不失其價值。其後出之作,相形之下,則相去不可以道裏計。《新誌》中對當時清軍的腐敗窳劣,綜核有序,正可以作為曾氏力主改練新軍的註腳,故筆者不吝篇幅,於此轉述之。


    羅氏將清軍綠營之積習(或稱習氣)歸納為四大端:


    一為虛名冒餉。即將弁遇士卒缺出,仍存舊名,不予選補,以幹沒其糧餉。遇到差點兵額時,臨時僱人冒充以掩人耳目。此外將弁還將其自家府署內的廚役、僕人等掛名領餉,以國家養兵的經費,用於私人雇役。虛名冒餉的惡果是,冊上有兵,伍內無兵;侵占名糧,則雖有其人,而操練調遣均不與聞,有兵等於無兵。鹹豐初年,此弊浸深,如貴州一省之綠營,缺額過半,偏僻地區缺額更多,有隻存六分之一者。(此胡林翼語)


    二為“官氣”重。即不事訓練而專應差事,不講營規而專習節儀,巧滑偷惰,軍紀渙散。“無事則應對趨蹌,勇為善觀;臨陣則趑趄退避,專擇便宜;論功則多方鑽營,希圖美擢;遇敗則巧為推諉,求便私圖。”(此江忠源語)


    三為操防虛應故事。平日訓練,花拳繡腿,但求好看。“今日之製兵,陸則不知擊刺,不能乘騎;水則不習駕駛,不熟炮械。將領惟趨蹌應對,辦名冊,聽差使。其練之也,演陣圖,習架勢,所教皆是花法(花架子),如演戲作劇,何裨實用!”(此左宗棠語)


    四為敢於犯上。清軍綠營之等級序列,自上而下為提督、總兵、副將、參將、遊擊、都司、守備、千總、把總、士卒。而上級“居官不謹,動為其下所脅持”。因為有把柄在下級手中,故上級不得不務為姑息。姑息養奸,則軍紀蕩然。由之形成嘉道年間,綠營士兵挾持千、把總,千、把總挾持都司、守備,都司、守備挾持副將、參將、遊擊,副將、參將、遊擊則挾持提鎮(即提督、總兵)的局麵。“上述四個弊端,虛名冒餉與侵占名糧,則營伍空虛。官氣重,則巧滑偷惰成為風氣。操防虛應故事,則所謂訓練實與沒有訓練相等。敢於犯上,則軍無紀律。營伍空虛,則臨事始招市人冒充,應募的人,兵籍無名(頂空額),以致聞風先逃,無可稽查。巧滑偷惰,則平時以鑽營為能,營務必致廢弛;有事以規避為巧,不免爭先奔逃。無訓練,則無膽無藝,不能披堅執銳。無紀律,則將令出而兵嘩,敵未至而先潰,懦於禦敵而勇於擾民。這四點都是綠營最大的弊端。此外,如將弁則役使兵士,視如奴僕,剋扣攤派,剝及錙銖。兵士則吸鴉片,開賭場,豢盜,窩娼;平時無惡不為,一聞徵調,則闔門啼泣,推餉求代。種種積弊,二百年來,成為習慣,已經是改革不了的。”6


    上述四大弊端之外。羅氏還總結出綠營製度的三大缺陷:一是餉薄。士兵為了餬口養家,兼營生意便成為公開普遍的現象;國家既無力增餉,便隻能視而不見,放任自流。二是分汛太多,差役太重。所謂汛,指的是山川道路要隘等處設置的駐軍,分散駐紮的兵士多了,自然不可能按時集中操練。差役重,當時沒有警察,所有護餉、押送犯人、緝捕盜賊等等,無不以分汛的綠營兵當差。分汛多,差役重,致使訓練廢弛,軍紀渙散,戰鬥力低下。三是調遣無成法。綠營徵調,往往零星抽湊,這一營抽一百,那一營抽五十。調兵一千,往往抽撥了幾營或十幾營。所謂兵與兵不相習,將與兵亦不相知,營伍散漫,心誌不一就是這樣造成的。一旦臨敵,兵不聽將令,將不得兵力,營與營之間則勢如鴻溝,各不相謀,戰不相援,敗不相救。7


    綜上所述,難怪曾國藩對正規軍沒有信心,想要另起爐灶。故他赴任伊始,對幫辦團練一事,敷衍了事,一帶而過。“擬訪求各州縣公正紳耆,以書信勸諭,使之董理其事,俾百姓知自衛之樂,而不復以捐資為苦。”8話雖這麽說,這件事,他自己心裏怕是都不相信能夠做到呢。反之,對編練新軍,他顯得勁頭很足。在抨擊了官軍兩年來在廣西的表現後,他提出“今欲改弦更張,總宜以練兵為務。臣擬現在訓練章程,宜參仿前明戚繼光、近人傅鼐成法,但求其精,不求其多;但求有濟,不求速效。誠能實力操練,於土匪足資剿捕,即於省城防守,亦不無裨益。”9鹹豐對官軍之窳劣,廣西之潰敗,早已痛心疾首,曾國藩既然請纓,倒也不妨看看他能搞出什麽名堂,於是批示同意:“知道了。悉心辦理,以資防剿”。有了這道硃批,曾國藩名正言順了,其幫辦團練的職任也一變而為編練新軍了。


    曾國藩統率的湘勇,連他在內,基本幹部全部是書生,雖然有知識,有頭腦,可以很快掌握兵書的基本要領,但無一人有實際軍事經驗。練兵光靠兵書不成,於是曾國藩請了一個富於軍旅經驗之人,參與鄉勇之軍訓。這個由此與曾國藩結緣,後來成為湘軍早期名將者,是個滿洲人,名叫塔齊布。


    塔齊布(1816~1855),字智亭,姓托爾佳氏,滿洲鑲黃旗人。原為都統烏蘭泰部下,鹹豐元年發湖南以都司用,後以長沙守城之功擢升遊擊,賞戴藍翎,後任撫標(即巡撫之衛隊)中軍參將。“時曾文正公奉命督練鄉兵,用明戚繼光法訓練束伍。每校閱,公(指塔齊布)必短後衣躡蹺帶刀侍。文正與語,奇之。試所轄兵,皆精煉。”10曾國藩覺得這是個難得的人才,“常倚該遊擊整頓營務”,命其兼管辰勇(即由辰州募集之勇)。曾國藩每逢三、八日親自校閱鄉勇的操練,而塔齊布訓勇比他來得還勤,“日日常閱,大約十日之中不過間斷二三日,軍士皆樂為之用”。11問題出在曾國藩想要將綠營拉過來,與鄉勇一同會操,一同聽訓,以扭轉其軍紀廢弛、四處擾民的狀態。事情發生在四月,曾國藩命塔齊布“傳喚(綠)營兵,一同操演,亦不過會弁委前來聽我教語。每次與諸弁兵講說,至一時數刻之久。”其所為“蓋欲感動一二,冀其不擾百姓,以雪兵勇不如賊匪之恥,而稍變武弁漫無紀律之態”。12曾國藩這番嚐試,是不避嫌疑,有責任心的表現,但卻令湖南的軍政大員們不愜。甚至新任巡撫駱秉章,都認為他有喧賓奪主,越俎代庖之嫌。因為依慣例,文官管不著軍隊,即使是巡撫,也沒有過問軍隊操練的先例。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曾國藩評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憶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憶江並收藏曾國藩評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