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拜上帝活動雖然蓬勃發展,但其真實性質隻有極少數骨幹知曉,存在著公開與隱秘兩種運作。據李秀成後來迴憶,在公開場合,洪隻是“勸世人敬拜上帝,勸人修善,雲若世人肯敬拜上帝者,無災無難;不敬拜上帝者,蛇虎傷人。敬上帝者不得拜別神,拜別神者有罪。故世人拜上帝之後,具(俱)不敢拜別神。為世民者具(俱)是怕死之人,雲蛇虎咬人,何人不怕?故而從之”。而洪秀全之外,“所知事者,欲立國者,深遠圖為者,皆東王楊秀清、西王蕭朝貴、南王馮雲山、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天官丞相秦日昌六人深知。除此六人之外,並未有人知到(道)天王欲立江山之事。”35但在當時,並無這些封號,洪秀全也尚未稱王,遠近信徒隻知道有個天父派到人間來的洪先生而已。我們再來看其入教與祭拜儀式。


    凡有人皈依教道而願入會為教徒者,即施以洗禮,不問其預備或學道日期之長短也。洗禮儀式如下:在神台上置明燈二盞,清茶三杯,大概所以適於中國人之觀感也。有一張懺悔狀,上寫明求洗禮者之姓名,至行禮時,由各人朗聲誦讀,乃以火焚化使達上帝神鑒。乃問求洗者“願不拜邪神否?願不行惡事否?願恪守天條否?”各人悔罪立願畢,即下跪。主任人於是由一大盆清水中取水一杯灌於每個受洗者頂上,且灌且喃:“洗淨從前罪惡,除舊生新。”行禮畢,新教徒起立,將清茶飲了,並以盆中水自洗心胸,所以表示洗淨內心也。彼等又常到河中自行沐浴,同時認罪祈禱求上帝赦宥。受洗禮之教徒即領受各種祈禱文,於早晚進膳時念之。……遇有喜慶日期,如婚姻、新年或喪葬之時,則以獸類作牲品獻祭,祭畢,與祭者同食之。……祈禱時,教友共向一方下跪,均麵朝陽光入室之處,眾閉目,一人代眾祈禱。36


    顯然,洪秀全把他在廣州教堂中觀察到的基督教洗禮及禮拜儀式,加以改造,製定了自己的儀軌。但他誘人敬拜上帝的說辭,可說是荒誕不經,幼稚可笑。如此荒誕之教義,何以竟能迷惑萬千信徒呢?


    這就不能不提及中國人實用主義的信仰觀了。遠古蒙昧時期之人,對自己所不了解的自然界抱有深深的敬畏,普遍持有萬物有靈的觀念。古代中國人也是如此,天地山川無不有神祇存在,整個社會中充斥著對天地神靈的迷信。這種狀態到春秋末期開始有了變化,隨著王綱解紐,禮崩樂壞,許多破落貴族流為庶族,而一直為貴族所壟斷的知識,也經由他們傳播到民間。偉大的儒學思想家、教育家孔子,最先倡導一種理性的、實用主義的認識論。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就是孔子理性主義態度的表現。及至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學說被長期尊奉為主流意識形態,遂在中國歷史文化中造成了一種持久、深遠的傳統。即這個社會的精英階層、知識階層,以儒家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人生追求,而宗教信仰則從屬於個人的精神需求,不再能擁有往古的統治地位。一個士大夫階層的人,可以學道,談禪,甚至佞佛,可他的人生誌向不在於此,而是理性主義、實用主義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致君堯舜,解民倒懸”的政治抱負,是顯揚父母,光宗耀祖的實際追求。儒學顛覆了古代的信仰,將中國文化引入一條溫和的理性主義、實用主義、保守主義的道路,中國文化史上沒有出現基督教、佛教和伊斯蘭教世界中政教合一的狀態,而始終保持著一種世俗社會狀態,原因主要在於此。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37精英階層歷來為開風氣者,其所為必會影響到民間,因而其他社會階層也形不成堅定的宗教信仰,而是對所有外來與本土的神祇,都抱有一種開放的、實用主義的態度。譬如山神、土地、灶王爺,上帝、閻羅、小鬼,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被奉為神靈的祖師爺,延及動物,鬼怪、狐仙、黃仙(黃鼠狼),乃至歷史人物(如關公)、神話人物(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與故去的死人,隻要聽說顯靈,無論何方神聖,普通民眾的心態是開放的,一概來者不拒。可其態度又是實用主義的。譬如人們最熟悉的灶王爺,傳說是古炎帝的化身,主火;民間認為他每年臘月二十四日要升天,向天帝陳說人間善惡,所以都趕在這一天祭拜灶王爺,即所謂過小年。以為好吃好喝賄賂他老人家一迴,他會在天帝麵前為自己隱惡揚善,即所謂“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是也。這種對待神祇的亦莊亦諧態度,在中國民間隨處可見。再舉一例,龍,是帝王之象徵,崇高之至;可中國民間賽會及喜慶場合,無不舞龍,龍由天子之化身,一變而為芸芸眾生嬉戲之對象。在用得著的時候,人們對神是虔敬的,所謂“祭神如神在”,但在平時,神大都被置諸腦後,直到下一個祭日的到來。此外,隻要傳說什麽東西顯了靈,為了趨利避害,中國老百姓都會為之建祠,以香火祭拜他,即所謂“淫祠”。閉塞落後、文教不興的山區,尤容易發生這種事情。洪秀全在廣西親自參與搗毀的,即這種淫祠中的偶像。如賜穀村附近的六烏廟,供奉的就是一對殉情男女;象州的甘王廟,祭拜的是當地一個殺母的浪蕩子,傳說誰得罪了他,會肚子痛;武宣的九仙廟,也是這一類的淫祠。洪秀全敢砸偶像,又自稱是自上帝身邊下凡來拯救眾生者,專能除災免病教化世人,豈不是活神仙下凡,對百姓之誘惑力尤大。“是以一人傳十,以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數縣之人,亦有從之者,亦有不從;或十家八家肯從,亦有讀書明白之士子不從;從者具(俱)是農夫之家,寒苦之家。”38可見文化開放程度決定了人們對拜上帝的接受程度,從前洪在花縣鄉下傳教,人們多視其為瘋子,可在這山深林密的紫荊山中,閉塞愚昧為其提供了發展信徒的豐厚土壤。時至今日,在廣大農村鄉野地帶,百姓為避禍攘災而建的“山神廟”,仍然比比皆是。筆者在一中等城市市郊的親戚處,曾親眼目睹他們依照巫醫指示,建造山神廟以祛除災病的全過程。20世紀90年代興盛一時的所謂祛病健身的幾大氣功門派,如法輪功、中功等,都是這類邪教的現代翻版。可見,國人祛除迷信,昌明科學的道路依舊漫長。


    有了適宜的土壤,是成功的必要條件,但非充分條件。大清帝國的衰敗腐朽,才是洪秀全等所以能夠逞雄一時的最根本條件。大清在康雍幹三朝達到鼎盛,在接下來的嘉慶、道光兩朝就走了下坡路。幹隆禪位伊始,鄂豫川陝就相繼發生了白蓮教之亂,朝廷以舉國之力,足足用了九年才撲滅了這次動亂。而南方各省之天地會、北方之天理教與撚子都已開始露頭。外患方麵則有西北張格爾的叛亂,以及持續一年多的中英鴉片戰爭。連年不靖的內憂外患暴露了帝國體製與國力的衰落,這種衰落,不在於經濟,而在於專製集權所導致的風氣敗壞,以及由此而致的吏治的腐敗、政治的腐敗。


    滿清以少數統治中國,除去以高度集權鎮壓漢人的反抗外,更多地採用懷柔政策羈縻漢人,如以大興科舉,輕徭薄賦,蠲免錢糧等種種手段收攬人心。康熙五十年,下詔永不加賦,後來又實行攤丁入畝,逢水旱災年,朝廷除賑濟平糶外,還會蠲免受災地區的賦稅。無論這些措施在執行上如何,平心而論,清廷主觀上是想要減輕百姓負擔,維持一個太平繁榮的局麵的。但鉗製言論,皇權獨尊的體製必然會導致阿諛奉承,歌功頌德的風氣盛行,“出一言而盈廷稱聖,發一令而四海謳歌。”39為投上所好,官員們報喜不報憂,層層將問題掩蓋起來,營造出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對於當時的士習吏治,有冷眼旁觀極清楚者。有個叫管同的人,是桐城姚鼐的弟子,他認為吏治之敗壞,在於士風,因為官員都出自士大夫階層,士風不正,官風自然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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