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始,當秀全閉目時,忽見一龍一虎一雞走入室內。未幾又見有多人奏樂近前,共舁(音與,抬)一美麗肩輿至,並請其乘坐,乃共舁之而去。秀全驟受此榮寵不勝驚異,不知如何是好。


    彼等未幾即到一華麗而光明之地。兩旁聚集有無數高貴的男女敬禮而歡迎秀全。下轎後,有一老婦導其至一河邊,謂之曰:“汙穢的人啊!何以自暴自棄與那些人親近,以致惹得滿身骯髒呢?如今我必得要把你洗淨了。”洗畢。秀全進一大宮殿,同行者有一班年高德劭之人,其中有許多古先聖賢。在宮中,彼等以刀剖開秀全之身,取出心肝五髒,而另以鮮紅簇新者放入,傷口即時複合,全無痂痕可見。


    宮內四壁均有木牌,上刻勸善教德之言,秀全一一讀之。彼等旋復進一大殿,其美麗與華貴,不可言喻。上有一老人,披金髮,衣皂袍,巍然坐於最高之寶座上。一覩秀全,老人即雙目流淚雲:“世界人類皆我所生,我所養。人食我糧,服我衣,但無一人具有心肝來紀念我和尊敬我,其尤惡者則以我之所賜品物去拜事鬼魔。人有意忤逆我而令我惱怒,你勿要效法他們。”言畢,老人即授秀全寶劍一柄,用以剷除魔鬼,但令其慎勿妄殺兄弟姊妹;又給印綬一個,用以治服邪神;再賜以金黃色的美果一枚,秀全食之,其味甜美。秀全既受此帝皇的徽訁誌,即時開始勸告同在各人敬拜高坐寶座之老人。有人聽罷即迴答雲:“我們對老人確未盡本份了。”另有人說:“為什麽要尊敬他呢?我們且與朋友們飲酒尋樂罷。”秀全見各人心腸如此冷硬,乃繼續勸導,以致下淚。老人復對彼言:“奮勇放膽去幹著工作啊!如遇有種種困難,我必扶助你。”言竟未久,老人即轉向座中年長有德之輩言:“秀全真堪任此職。”隨即帶引秀全出殿,命其自上俯視雲:“看看世上的人啊!都是心邪行乖的。”秀全俯覽全世,芸芸眾生,一切苦痛與罪孽,皆現目前,其情狀之惡劣,眼不忍睹,口不忍言。秀全神遊既醒,仍受奇夢之影響,自覺頭髮直豎。忽然間,怒從心起,自忘身體軟弱,穿衣起床,走出臥室,詣其父處,鞠躬長揖雲:“天上至尊的老人,已令全世之人歸向我了,世間萬寶皆歸我有的了。”其父見其自臥室出來,又聞其言如此,以喜以懼,不知如何是好。


    秀全連續臥病四十日。在異象中又常見一中年人,秀全唿之曰長兄。此人教其如何勖作(勉力工作),並帶其遨遊遐邇以追尋邪神,並扶助其殺死及滅除之。秀全又聞皂袍之老人斥責孔子,謂其於經書中不曾清楚發揮真理。孔子似自愧而自認其罪。


    秀全病時,神遊四方,常在其室內走動跳躍,或如兵士戰鬥狀,常大聲疾唿:“鏟妖,鏟妖,鏟呀!鏟呀!這裏有一隻,那裏有一隻,沒有一隻可以當我的寶劍一斫的。”其父甚以其病狀為可慮,以為其咎乃在於堪輿師(風水先生)誤擇不吉利的墳地以葬其先人所致也。於是延請巫道法師迴家作法逐鬼。但秀全言:“這些妖魔怎能反對我呢?我必要殺死他們!多多妖魔都不能反抗我。”在幻想中,彼追趕鬼妖。鬼妖形影似是變化無窮,有時如飛鳥,有時如猛獅。為操必勝之權計,彼每操老人所賜之印綬以抵擋之。一見此印,妖魔即盡行飛遁,彼之幻想又覺追奔逐北直至天涯海角,所到之處必與群妖戰而無不毀滅之。每有成功,即便歡笑曰:“他們擋不住我。”


    彼又常常自唱舊歌一段,其辭雲:“有德青年浪遊河海,救其朋友殺其仇人。”勸告人之時,彼輒涕淚而言:“你們沒有心肝敬拜父老,你們同妖魔交相好。真的,真的,你們沒有心肝,沒有良心。”秀全之兩兄,更常緊閉其室門而嚴密防守,免其逸出屋外。及其戰鬥跳動,唱歌,教人至疲睏之時,則復臥床上。俟彼入睡時,多人乃來看視之,未幾全邑人皆知其為瘋子。彼常自言已被封為中國之皇帝。人有稱之為皇帝者則色然喜。但如有人唿其為瘋子者,彼則笑而答雲:“你才是真的瘋狂了,還叫我瘋子嗎?”凡品行不端之人來看彼者,彼均申斥之,並唿之為鬼魔。彼鎮日惟唱歌、教人、斥責,均誠懇之至。在臥病中彼作了一首詩,原文曰:


    手握幹坤殺伐權,斬邪留正解民懸;眼過西北江山外,聲震東南日月邊。展爪似嫌雲路小,騰身何怕漢程偏,風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飛龍定在天。


    ……秀全之親屬以其病狀請教於幾位醫生,醫生開方投藥以治之,但均無效。一日,其父發現有一小紙塞在門柱之縫隙中,紙上有朱色字雲:“天王大道君王全。”彼持此紙遍示家人,均不解此七字之意義。自此之後,秀全身體即日漸康健。許多友人及親戚等均來探視之,欲親聆其自述臥病時之經驗。秀全將所記得之特殊夢境一一為之詳述,毫不隱匿。親友等隻能答,全事真是奇異,但其時人皆以為並非實際經驗也。18


    其時,洪秀全對基督教的認識,連皮毛都談不上。是一個偶然的機緣,使他認真研讀了那本宣傳基督教的小冊子《勸世良言》。1843年,病癒後的洪秀全到蓮花村的親戚李家坐館,其中表兄弟李某偶然在他的書笥中發現了此書,借去一閱,還書時稱此書內容奇特,大異於中國經書。“秀全乃潛心讀之,遂大覺大悟,於此書中尋得解釋其六年前病中夢兆之關鍵,覺書中所言與其夢中所見所聞相符之處甚多。此時彼乃明白高坐寶座之至尊的老人而為人人所當敬拜者非他,即天父上帝是也;而彼中年人而教彼助彼誅滅妖魔者,即救主耶穌是也。妖魔即偶像,而兄弟姊妹即世間人類也。有此覺悟,秀全如夢才醒,彼覺已獲得上天堂之真路,以及永生快樂之希望,甚為歡喜。”19於是,洪秀全與那個李某,依照小冊子所言,自行洗禮,皈依上帝,成為最初拜上帝教之信徒。蓮花村村塾散館後,洪氏迴到家,即開始在親戚中宣傳其新的宗教覺悟,最先被發展入教的兩人,一為其表弟馮雲山,一為其從弟洪仁玕。


    曾有很長時期,洪秀全被列入近代中國向西方尋求真理的先驅人物,是不是這樣呢?讀者看了上述史料,不難自己做出判斷。科舉製度下麵,能夠脫穎而出,置身於仕途者終究是少數,多數落第者大都以教書坐館度過一生,這在過去是件很尋常的事情。譬如曾國藩之父赴考十七次才考上秀才;又如與洪秀全同縣的駱秉章,也是40歲上,才考中進士;之前都與洪一樣是坐館為生的老童生。洪秀全自幼便有領袖慾,嚮往做人上人,不過四次府試不售,竟積鬱成疾,隻能說明其誌大才疏,個性敏感脆弱。至於他將其瘋癲時的夢境,附會於基督教義,搞出一個非驢非馬的拜上帝教,怕也絕不能看做是尋求到了什麽真理。


    歷史上,小知識分子因抱負不伸,積鬱成恨,一變而為反社會分子者屢見不鮮。如唐末之黃巢,家世販私鹽,富於貲。“巢善騎射,喜任俠,粗涉書傳,屢舉進士不第,遂為盜。與(王)仙芝攻剽州縣,橫行山東。”20又如宋代之張元、吳昊,“張累舉進士,不第。吳亦久困屋場,無以自伸。”21後二人投奔西夏李元昊,為之出謀劃策,草創製度,致西夏強盛,遂成北宋之大患。再如明末河南杞縣舉人李信、盧氏縣舉人牛金星,均為不得誌之人,適值李自成進軍河南,遂投奔之,為之出謀劃策,收攬民心,積久而成大業。22顯然,洪秀全也是這一流人物,其出人頭地的努力一再碰壁,引起了他的憎恨並將這種憎恨投向擯其於門外的體製。譬如他第三次府試落第後,病幻中所見孔子受罰於天父的夢境,他後來極端的反孔行徑,都可以映射出他因失意於科舉而滋生的憤懣心理。但此時他對由科舉而置身顯揚,猶未死心,遂於六年後再赴府試,再落第,由此激起他與現製度不共戴天之仇恨。其從弟洪仁玕後來供述:“彼自十二三歲至三十一歲,每場(縣考)榜名高列,惟道試不售,多有抱恨。……殊此科(道光二十三年第四次赴考,筆者從簡又文說)揭榜不售,心中憂憤,在歸舟中吟詩雲:‘龍潛海角恐驚天,暫且偷閑躍在淵;等待風雲齊聚會,飛騰六合定幹坤。’”23洪秀全在詩中用了《易經》幹卦中的典故。幹卦九四:或躍在淵;幹卦九五:飛龍在天。後一卦象,比喻成就帝業,故做皇帝被稱作龍飛九五,或稱帝王為九五之尊。詩中寓意至為明顯:我雖暫時潛伏於深潭之中,可一旦風雲際會,我會一飛沖天,底定幹坤。無獨有偶,當年的黃巢也有一首《不第後賦菊》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戴黃金甲。”兩相比較,同樣透著一種殺氣與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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