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益之二,待人以誠,不可言不由衷,流於作偽。十月初四日,“吳竹如來,長談,彼此考驗身心,真畏友也。”吳廷棟,字竹如,安徽六安人,道光五年乙酉科拔貢,通醫術,時任小京官。道光二十年六七月間,曾國藩病困於京師客店,全仗吳廷棟的診治與同鄉歐陽小岑的護理,方逃得一條性命,三人從此結為摯友。吳廷棟嗜好宋儒義理之學,兩人一度過從甚密,“來則作竟日之談,所言皆身心國家大道理。”66此番兩人大談做人之道。事後反省,曾國藩認為自己誇誇其談,卻一條都沒有做到,“而言之不怍,豈不愧煞!”


    吳廷棟走後,黎吉雲又來,“示以近作詩。讚嘆有不由衷語,談詩妄作深語,己所不逮者萬萬。”黎吉雲,字雲征,號月喬,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三年癸巳科進士,改庶吉士,散館授編修。與曾國藩是同鄉兼前輩的關係。“妄作深語”,意為故作高深;而讚嘆之辭並非發自內心,言不由衷,則待人不誠,犯了虛偽的毛病。


    晚間訪何紹基,“酒後,與子貞談字,亦言之不怍”。怍,臉紅慚愧的意思。談字(即書法)何至於要慚愧?在於朋友是書法大家,自己有班門弄斧之嫌。何紹基,字子貞,湖南道州人。道光十五年乙未科舉人,聯捷成進士,改庶常,散館授編修。歷典福建、貴州、廣東鄉試。何紹基學識淵博,“於經史、說文考訂尤研審,旁及金石圖刻律算,實事求是,識解精超文字。……性夷白,與人無町畦。見不善必麵斥;改,復如初。故人鹹親其和而憚其峻。”67麵對這樣一位同鄉兼前輩,曾國藩雖收攝少言,可仍不免於言不由衷。故於當日反省曰:“一日之間,三犯此病,改過之意安在?”68


    十四日,他於日課中再做反省:“客來,示以時藝,讚嘆語不由衷。予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謂巧令,孟子之所謂,69其我之謂乎?一為人情好譽,非是不足以悅其心,試思此求悅於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結論是:“我誠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語,積久人自知之。不贊,人亦不怪。……苟有試而譽人,人且引以為重。若日日譽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滅忠信,喪廉恥,皆在於此。切戒!切戒!”70


    曾國藩還有位畏友,名邵懿辰,字蕙西(又字位西),浙江仁和人,出身舉人,時任軍機章京。邵氏“性故憨直,往往麵折人短,……無問新故、疏戚、貴賤、時否,一切蹙額相,人不能堪”。71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在曾國藩家吃過早飯後,邵懿辰不客氣地給曾國藩指出了幾條毛病:“蕙西麵責予數事:一曰慢,謂交友不能久而敬也;二曰自是,謂看詩文多執己見也;三曰偽,謂對人能作幾副麵孔也。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惡而不知矣!”72


    其實,言不由衷,濫加溢美,不懂裝懂,故作高深,妄發議論,待人虛以委蛇,等等,實在是人類的通病,不足深責。稍稍注意我們四周的人群,這類行為比比皆是,以至於大家都習焉不察。其實,生活於現實中之人,不可能做到表裏如一,明淨如水。儒家所說的誠,無非是一種理想境界,可望而不可即,是倫理世界中的自在之物,隻能通過刻自反省,向這種境界努力,以有效地減削人性中的偽。此風於今尤烈,小有所成,即沾沾自喜,唯恐他人不知。更有所謂包裝、炒作之說,當今媒體中,自我表揚者,大言不慚者,四出作秀者,阿諛奉承者,無時不有,無處不在,幾乎成了當代人的存在方式。曾國藩等地下有知,怕是會更加鬱悶吧。


    又十月初五日,“走馮樹堂處,看樹堂日課,因與語收攝之方,無諸己而責諸人,可恥!且談時心有驕氣,總由心不虛故。”73馮卓懷,字樹堂,湖南長沙人。道光十九年己亥科舉人,會試屢試不中,滯留京師,坐館為生。後曾任四川萬縣縣令。其“為人古執,不通世情,好麵折人過”。74馮樹堂與曾國藩同在十月初一開始日課,對於身為翰林的曾氏,他抱有極大的敬意。“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75所謂收攝,收攏,保持也,講的是心無外騖,靜心自省的功夫。在對他禮敬有加的馮樹堂麵前,曾國藩不覺犯了好為人師的毛病,大談收攝的方法,事後自省,自己恰恰在收攝身心上做得很差。自己做不到,卻仿佛行家裏手般指授與別人,是為不誠。之所以會如此,無非馮是舉人,曾是翰林,在出身低於自己的人麵前,人往往會不虛心,以是不免“心有驕氣”。76這也是有點地位、學問的人的通病。而在做人上,以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要求別人,非但有違恕道,而且大有“作偽”的味道,長此以往,會墮於下流,確實值得他警惕。


    教益之三,毀譽名利當頭,不可患得患失。十月初八日,曾國藩為何子貞的畫作題詩。晚間自省,“我作詩之時,隻是要壓倒他人,要取名譽。”“何丹溪77來,久談,語多不誠。午正,會客一次,語失之佞。……燈後,何子貞來,急欲談詩,聞譽,心忡忡,幾不自持,何可鄙一至於是!此豈復得為載道之器乎?……與子貞久談,而言之不怍,又議(論)人短,頃刻之間,過惡叢生,皆自好譽之念發出。”早間題詩,晚間急於知道朋友對題詩的評價,本屬人之常情。可聽到稱譽,竟心忡忡不能自持,則好譽之心深矣。又議論他人短處,凸現了自以為高明的心理。故國藩總結道:“凡喜譽惡毀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予此關打不破,則一切學問才智,適足以欺世盜名為已矣。謹記於此,使良友皆知吾病根所在。”78


    十月二十日之日課中,再反省自己好名之心:“又每日遊思,多半是要人說好。為人好名,可恥!而好名之意,又自謂比他人高一層,此名心之癥結於隱微者深也,何時能拔此根株?”79


    非但毀譽,名利也是如此。十月初十日,曾國藩赴翰林院同事湯鵬80家女兒的訂婚宴,“座間,聞人得別敬,心為之動。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艷羨。醒後痛自懲責,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方欲痛自湔洗,而本日聞言尚怦然欲動,真可謂下流矣!”81我們知道,曾國藩羈旅京師之初,薪俸微薄,生活拮據,所以也很希望能有年節三敬補貼家用。別人得別敬,他覺得羨慕,是很正常的心理。然而日日反省自警,有助於克製名利慾望,養成一種平常心,曾國藩一生廉潔奉公,多少得益於這種日常的心身修養。


    教益之四,學問事功,要持之以恆,方能有所成就。翰林院是朝廷儲才養望的地方,平時公事很少,大部分時間可以用來讀書深造。研經讀史,作詩練字……曾國藩原本也給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可京師朋友多,交際應酬多,稍一鬆懈,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曾國藩年屆32。次日,他感嘆歲月流逝,做了首《三十二初度次日抒懷》。


    男兒三十殊非少,眼中雲物知何兆,


    今我過之詎足歡!鏡裏心情隻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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