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謙謹。“吾於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進京散館,十月二十八日早侍祖父星岡公於階前,請(訓)曰:‘此次進京,求公教訓。’星岡公曰:‘爾的官是做不盡的,爾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滿招損,謙受益,爾若不傲,更好全了。’遺訓不遠,至今尚如耳提麵命。”


    再如倔強。“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無剛四字為大恥。故男兒自立,必須有倔強之氣。” “至於倔強二字,卻不可少。功業文章,皆須有此二字貫注其中,否則柔靡不能成一事。”


    再如厚重。“餘嚐細觀星岡公儀表絕人,全在一重字。餘行路容止亦頗重厚,蓋取法於星岡公。”


    甚至於星岡公手種的蔬菜,國藩都覺得更有味道。“星岡公好於日入時手摘鮮蔬,以供夜餐。吾當時侍食,實覺津津有味,今則加以肉湯,而味尚不逮於昔時。”24


    祖父星岡公而外,曾家予國藩影響最大的就是父親曾麟書了。星岡公有三子,麟書是長子,次子名曾上台,20多歲時早夭,幼子名曾驥雲。麟書字竹亭,後人尊稱其為竹亭公。曾氏由衡陽至湘鄉,五六百年間,從無出過一個秀才,星岡公深以為恥,故對這個兒子寄予了莫大希望。可天公不作美,麟書積苦力學,卻屢試不第,大半輩子精力都花在了應試上。星岡公失望之餘,把一肚子怒氣都發泄在了兒子身上,“往往稠人廣眾,壯聲喝斥,或有不快於他人,亦痛繩其子。竟日嗃嗃詰數衍尤,封翁屏氣負牆,踧踖25徐進,愉色如初。”26久困於屋場的麟書,卻偏有一股韌勁,屢試屢挫,屢挫屢試,又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父親)平生困苦於學,課徒授業者蓋二十有餘年。國藩愚陋。自八歲侍府君於家塾,晨夕講授,指畫耳提,不達則再詔之,已而三復之;或攜諸途,唿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徹乃已。其視他學僮亦然,其後教諸少子亦然。嚐曰:“吾固鈍拙,訓告若輩,鈍者不以為煩苦也。”府君既累困於學政之試,厥後挈國藩以就試,父子徒步橐筆以幹有司,又久不遇。至道光十二年,始得補縣學生員。府君於是年四十有三,應小試者十七役矣。27


    清代的科舉考試分為三個等級:童試,鄉試,會試。童試三年兩試,考中者為生員(即秀才),考中秀才才有參加鄉試的資格。鄉試三年一試,又稱大比,由於在秋季舉行,亦稱秋闈。鄉試考中者稱舉人,考中舉人者就有了做官或進一步參加會試的資格。會試也是三年一試,於鄉試的次年春季在京師舉行,故稱春闈。會試考中者就是進士,再經朝考後,成績優秀者位列三甲,進翰林院庶常館深造三年,稱為庶吉士,散館後留院者便成為翰林學士,朝考及散館落選者則授予京城或地方的官職、教職。鄉、會試又有恩科,是逢朝廷慶典,由皇帝特旨舉辦。又有副榜與貢生的名目,副榜是鄉試成績優秀,卻因名額限製而未能錄取的秀才,貢生則是品學兼優,由地方保送到京師深造的秀才。二者均可入國子監肄業,並有參加鄉會試之資格。


    童試又稱小考或小試,雖是最初級的考試,卻是科舉進身之階,絕不容易。要想從童生進為秀才,要經過三關:縣試,府試,院試。縣試由知縣主持,每日一場,要連試五場,內容是八股文、試帖詩、經論、律賦等。縣試通過者方可參加府試,府試由縣上一級的知府主持,內容與縣試略同。府試錄取者還要參加由各省學政主持的院試,學政由皇帝欽派,一任三年,負責為朝廷甄拔人才,主持各省的科考事宜。院試是童試中最為關鍵的考試,這次考試通過後,童生們不僅能獲取秀才的功名,還可以進入府縣學官,享受公家的錢糧補貼(廩餼),安心讀書,奠定仕途的基礎。


    童生在通過童試,獲取秀才功名前,什麽也不是,頂多算個讀書人,在村塾或家塾中教教書,混口飯吃。有不少人終生應試不輟,鬚髮皆白,兒孫滿堂,卻仍不過是個老童生,可笑可憫。所以當時有人做了副嘲弄他們的對子:“行年八十尚稱童,可雲壽考;到老五經猶未熟,真是書生。”


    麟書從十幾歲考到四十多歲,膝下兒女成群,是個名副其實的老童生。曾國藩長成後,亦隨父赴考,“父子徒步橐筆以幹有司”。白楊坪通往縣城一百二三十裏的路上,時常可見這一老一少踽踽而行的身影。功夫不負苦心人,道光十二年,在歷經十六次失敗之後,竹亭公終於以府試案首28的成績進入了湘鄉縣學,獲得了生員的資格。這一年,竹亭公已年逾不惑,而長子曾國藩,也已經是一個22歲的青年了。


    曾國藩的運氣要好得多,他先後參加了七次小試,於父親進學的次年(道光十三年)童試過關,成為父親的縣學同學,並於當年娶妻成了家。或許是歐陽夫人帶來了幫夫運,轉過年來,曾國藩首赴鄉試,竟一舉中式為第三十六名舉人,並於道光十四年十一月入都,準備第二年的會試。曾家幾百年來才出了這麽個舉人,可稱是破天荒,星岡公與竹亭公自然大喜過望,多年來的渴望,看來就要在曾國藩身上實現了。道光十五年的會試,曾國藩不售,由於次年(丙申)還要舉辦恩科,為免於往來奔波,曾國藩遂留住京師的長沙會館讀書一年。長安居,大不易,供兒子在京城讀書,一年沒有百十兩銀子應付不下來。以曾家當時並不富裕的家境,實在是很重的負擔,可星岡公與竹亭公硬是扛了下來。


    丙申(道光十六年)的恩科,曾國藩再次名落孫山。可這一年他沒有白過,京師人文薈萃,使他眼界大開,在學問上也開始脫出八股製藝的窠臼。“研窮經史,尤好昌黎韓氏之文,慨然思躡而從之。治古文辭自此始。”29會試報罷,他由運河南下,途中去拜訪了時任雎寧知縣的同鄉易作梅,30“公久寓京師,窘甚,從易公貸百金”。31之後經清江、揚州,自江寧(今南京)溯江而上,迴轉湖南。在金陵時,他在書肆見到一部《廿三史》,愛不釋手,衝動之下,遂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豪闊之事,把借來的錢全用在了購書上,錢不足則以衣裘抵價。


    兩考不中,又借了那麽一大筆錢買書,迴到家中,曾國藩見到父親與祖父,心裏一定杌隉不安。不想“竹亭公問所自來,且喜且誡之曰:‘爾借錢買書,吾不惜為汝彌縫,但能悉心讀之,斯不負耳。’公聞而悚息。由是侵晨起讀,中夜而休,泛覽百家,足不出戶幾一年。”32正是由於京師與居家的兩年苦讀,“泛覽百家”,拓展了曾國藩的眼界與見識,他的學識方能超越八股,進入到更高的境界,為下一年的會試打下堅實的基礎。


    曾國藩以一個初入社會的農家子,居然肯,也居然敢借百金購一套《廿三史》,絕對是個異數。而乃父肯代還其書債,足見竹亭公雖然隻是個村塾先生,卻絕非三家村的腐儒。在曾國藩記憶中,父親教書育人,“專重孝字。其少壯敬親,暮年愛親,出於至誠。”33譬如,星岡公發怒時,“舉家聳懼,府君(即曾麟書,府君為子女對父親的尊稱)則起敬起孝,屏氣扶牆,踧踖徐進,愉色如初”。34道光二十六年八月,星岡公中風偏癱,不良於行,非但生活不能自理,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有所需求,隻能以目光表情示之。大小便頻數,一夜六七起乃至十餘起,全靠兒孫們侍奉,其中竹亭公出力最多。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而竹亭公侍奉湯藥起居始終如一。星岡公一病三載,“府君未嚐得一(日)安枕,愈久而彌敬。是時,府君年六十矣。”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曾國藩評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憶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憶江並收藏曾國藩評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