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為序。


    劉憶江


    丁亥正月於北京


    注釋


    1參見餘英時:《我對中國文化與歷史的追索——榮獲克魯格獎所致答謝辭》。


    2參見李幼蒸:《論語——我的第一書》。


    3參見劉軍寧:《中國,你需要一場文藝復興》,《南方周末》2006年12月7日。


    4休·賽西爾:《保守主義》第二章,商務版,第13頁。


    嘉慶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湖南湘鄉白楊坪的一戶曾姓人家,生下了長房長孫。誰也不曾想到,這孩子成年之後,能考中進士,而曾家也將隨著他的腳步,從世代耕種的農戶,一躍而成為名門世家。


    湖南湘鄉縣,清代隸於長沙府。湘鄉縣城西南一百多裏之外,有處被稱作荷塘都大界裏1的地方(即今雙峰縣荷葉鎮)。荷塘地接南嶽衡山的北麓,綿延起伏的低山丘陵中,環抱著眾多平壩,當地稱之為坪。其中有一處叫作白楊坪的村中,住著一戶曾姓人家。


    曾家祖籍江西,元末遷徙至湖南衡陽,清初,又遷至湘鄉。數百年來曾家一直務農為生,從無以讀書、功名而發達者。康幹之際,曾家有名曾應貞者,字元吉,治產有方,“少貧,手致數千金產,室廬數處”。2曾家由此富裕,故後人都尊稱他為元吉公。元吉公晚年,將家產分與諸子,其次子名曾輔臣,三傳到了孫子曾麟書這一輩,曾家總算有了個讀書人。嘉慶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22歲的童生3曾麟書的長子出生,這孩子自幼沉靜,極少啼哭,曾家為他起名子城,小名寬一。他就是日後光耀門楣,名重中華的曾國藩。


    曾家此時還是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國藩6歲時,曾祖父竟希公去世。傳統上,農村的大家庭一俟老人去世,兒子們多會自立門戶,曾家也不例外。自給自足的農戶,一旦分家析產,再殷實的人家也會家道中落。曾家的良田都被長房分去了,國藩的祖父曾玉屏隻分到了白楊坪的老宅與百餘畝薄田,隨著家口的增多,曾家這一支,又徘徊在貧窮的邊緣了。4


    曾玉屏,字星岡,後人都尊稱他為星岡公。星岡公是個極有個性之人,“聲如洪鍾,見者憚攝;而溫良博愛,物無不盡之情”,“舊姻窮乏,遇之惟恐不隆。……鄉黨戚好,吉則賀,喪則吊,有疾則問。”鄰裏紛爭,往往居間排解;村裏橋樑道路廢壞者,隨時修葺;遇鰥寡孤獨衰病無告者,則量力幫助。5星岡公熱心於鄉黨鄰裏之事,在家中卻是個嚴厲專斷的家長:“星岡公昔年待人,無論貴賤老少,純是一團和氣,獨對子孫諸侄則嚴肅異常,於佳時節令,尤為凜不可犯。蓋亦具一種收嗇之氣,不使家中歡樂過節,流於放肆也。”6


    中國史學,講究知人論世,唯此,可以知其然並知其所以然。故讀史者,對古人家庭、親友與成長之環境,須加以留意。曾國藩自幼及長,在星岡公身邊生活了二十七年,祖父的為人行事,對其人格個性的形成,影響至大。所以對這個人,這裏要多落些筆墨。


    星岡公於鄉黨急公好義,於家人不苟言笑,頗有幾分儒者氣象。可年輕時的他,卻一度是個浪蕩子呢。曾國藩為乃祖父作的墓表中,曾記錄了星岡公自道其幡然改過之事:


    吾少遊惰,往還湘潭市肆,與裘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寢。長老有譏以浮薄,將覆其家者。餘聞而立起自責,貨馬徒(步)行。自是終身未明而起。餘年三十五,始講求農事。居枕高嵋山下,壟峻如梯,田小如瓦。吾鑿石決壤,開十數畦而通為一,然後耕夫易於從事。吾昕宵行水,聽蟲鳥鳴聲以知節候,觀露上禾巔以為樂。種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糞,庸保任之。入而飼豕,出而養魚,彼此雜職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擷者,其味彌甘;凡物親歷艱苦而得者,食之彌安也。7


    人諺:浪子迴頭金不換,星岡公由遊惰一變而為勤勞。在曾國藩筆下,於辛勤勞作之中,他還頗能領悟農家之樂。星岡公又有一鄉人少有的特質,喜歡接近讀書人,這恐怕也是他寧可供兒孫讀書科考,也不要他們在家務農的原因。


    吾早歲失學,壯而引為深恥,既令子孫出就名師;又好賓接文士,候望塵音,常願通才宿儒,接跡吾門,此心乃快。其次,老成端士敬禮不怠,其下泛應群倫。至於巫醫、僧徒、堪輿、星命之流,吾屏斥之惟恐不遠。8


    星岡公的治家之道,後來被國藩歸納為“八字訣”:早、掃、考、寶、書、蔬、魚、豬。“第一起早,第二打掃潔淨,第三誠修祭祀,第四善待親族鄰裏。凡親族鄰裏來家,無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濟之,有喜必慶賀之,有疾必問,有喪必吊。此四事之外,於讀書、種菜等事尤為刻刻留心。”9曾國藩於此十分自豪,在其家書中,屢屢以八字訣為圭臬,告誡子弟們要謹守家規。“早掃考寶書蔬魚豬八字,是吾家歷代規模。吾自嘉慶末年至道光十九年,見王考星岡公日日有常,不改此度。不信醫藥、地仙、和尚、師巫、禱祝等事,亦弟所一一親見者。吾輩守得一分,則家道多保得幾年,望弟督率紀澤及諸侄切實實行之。”10


    傳統社會中,家風構成個人成長的小環境,其影響往往會貫徹終生。如曾氏後裔曾約農所言:“欲領會文正公一生修齊治平之績者,宜先了解其家世及祖傳孝友禮讓之風,方知其由來有自。”11這種影響的痕跡,散見於曾國藩遺留下來的大量家信中,可說比比皆是。這裏摘錄若幹,以略窺曾氏家風之一斑。


    譬如說勤。“吾家高曾祖考相傳早起,吾得見竟希公、星岡公皆未明即起,冬寒起坐約一個時辰,始見天亮。”12曾國藩做了翰林後,星岡公已年逾花甲,“猶親自種菜收糞”。13有一則軼事,記曾國藩如何養成早起習慣:


    文正生平,不肯遲起,蓋自幼而已然。方十餘歲時,讀書鄉間,嚴立課程,限定黎明而起。然往往瞌睡未足,不知紅日已三竿矣。公苦自克製,然終無法與睡魔為敵。於是乃思得一策,以與之抵抗。於床前置一銅盆,又以線係秤錘,懸於銅盆之上,更點香一支,繫於線上,與線交叉作十字形。其香點至交叉處,則線斷錘落,銅盆鏗然作聲,公乃一驚而醒。每晨如是,行之一月,已成習慣,無聲自驚,不驚自醒。自此早起之習,至老不改。後輒與人言及,猶津津自道其往事雲。按公在當時,中國尚無鍾錶,故公用此法以警覺也。


    又譬如說儉。“竟希公少時在陳氏宗祠讀書,正月上學,輔臣公給錢一百為零用之需。五月歸時,僅用去一文(?),尚餘九十八文還其父。其儉如此。”


    又如淡泊自守。“記得已亥(道光十九年)正月,星岡公訓竹亭公曰:‘寬一(曾國藩小名)雖點翰林,我家仍靠作田為業,不可靠他吃飯。’” 竹亭公謹守父訓,從不將家中的困難告訴國藩,“公官京師十餘年,未嚐知有家累也。”17如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四日家信中,竹亭公告訴他,過年的家用有餘,上年債務的利息也已還清。其實,曾家這些年的的欠債,已積有千兩之多。之所以瞞著他,為的是讓他能安心讀書做事。18曾氏晚年曾道及此事對他影響之深:“常憶辛醜年假歸,聞祖考(即星岡公)語先考曰:某人(即曾國藩)為官,我家中宜照舊過日,勿問伊取助也。吾聞訓感動,誓守清素,以迄於今,皆服此一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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