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汽車在一陣令人反胃的顛簸之中終於到達榆蔭鎮山來客棧時,我整個身體都好像散了架,隻需輕輕一晃整個人的所有關節都可能如碎片一般撲簌簌地掉落在地。當我穿著高跟鞋的腳踏上高低不平的碎石地麵時,就像初到基地時那樣,我不得不扶住汽車以重新適應地球的重力,否則即使向前邁出小小的一步也非常艱難。司機在旁邊斜眼看著我,滿臉鄙夷的神情。我沒有理睬他,難道他不知道一個弱女子經過如此長途跋涉以及那樣的劇烈顛簸之後必然是這樣的結果嗎?


    在我下車的地方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座落在身前不遠處的山來客棧。客棧在一處山凹裏,雖然地處榆蔭鎮,其實這個鎮也隻是個人煙稀少的山區嘎啦角而已,隻是這裏的山已不似基地周圍的山那樣高大,榆蔭鎮已經接近山區和丘陵的交界處了。山來客棧就是從外界到基地的客人的中轉站,一般有頭有臉的客人不必急行軍似的趕到基地,就會在客棧暫住一晚,第二天再啟程到基地。聽說山來客棧是專門為基地設置的,從不接待外人,我們稱之為山來客棧,可是從外麵看去,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個農家小院,裏麵是普普通通的一幢農家小樓,這樣的小樓在這裏的農村中隨處可見,小樓上既看不到山來兩個字,也看不到客棧兩個字,隻是歪歪斜斜地刻劃了一些奇怪的符號,卻不知是什麽。


    汽車就停在院子門外。


    “這裏就是山來客棧?”我指著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院子和那幢毫不起眼的小樓疑惑地問司機道。


    司機一句話都沒有說,可是臉上鄙夷的神色卻變得更加鄙夷了。真不知道這個司機怎麽會有這種表情,而且幾乎從一見到我開始就一直保持到現在。他天生就是這樣還是另有原因?


    見司機不屑於搭理我,我也就沒有心情再和司機搭腔,隻是拿出化妝盒大略地為自己補了一點妝,又稍微噴了點香水,把頭發攏起來紮了個馬尾。我猜測侯醫生的年齡應該在四十多歲,這個年齡的男人可稱之為大叔了,我聽說大叔一般偏愛學生妹,看來我得裝得像個學生妹才行。好在我從學校才畢業不久,人又長得小巧白淨,這樣稍一打扮,還真像個學生妹。打扮停當後,腿也已經適應了地麵的重力,不再搖晃不穩,便獨自走進院子,來到那幢小樓前。


    我一走進小樓,便訝異不止,小樓的裏外竟然天差地別。它的一層像所有的賓館那樣是個大堂,地麵鋪著亮錚錚的大理石。大堂的一角裝飾著假山和噴泉,五顏六色的光照在上麵,宛如一個小小的童話世界。迎賓處是一個金色的櫃台,旁邊放著兩棵高大的盆景樹,櫃台後麵站著一位西裝筆挺的先生,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了,可是保養得很好,臉上皮膚仍然光滑緊致,微笑時竟然看不見一絲魚尾紋。大堂的另一側有一個小小的吧台,吧台前一列排著五個高腳凳,其中一個凳子上正斜坐著一個年輕人,手裏拿著一杯酒,一邊慢慢品嚐,一邊看著門外,當我走進來時,他的目光自然便落在了我身上。


    我走到櫃台前,問那位穿著西服沒有魚尾紋的的客棧服務生:“我是從基地來的,請問侯凱勝醫生住在什麽房間?”


    “您有事找他?”


    “我是來接他到基地去的。”


    服務生用手指著坐在吧台前正在喝酒的那個年輕人,說道:“他就是。”


    啊,這個年輕人竟然就是侯凱勝醫生?我有點不敢相信。這個人看上去那麽年輕,最多三十歲剛出頭,和我原先的估計相差太多了。他麵皮白淨,唇紅齒白,胡須刮得幹幹淨淨。尤其是他的眼睛,大而明亮,卻又深邃洞黑,讓人看不清,卻又會不知不覺地被它攝住。


    難道他就是讓基地一幹人眾在烈日下苦苦白等的侯醫生?


    服務生不會搞錯,既然他說這個年輕人是侯凱勝,他一定就是侯凱勝。


    我挺了挺胸膛,讓胸線在我的乳白色低胸雞心領口的罩衫下顯得更為突出優美,盡量步態優雅地走到這個年輕人麵前,麵帶微笑地自我介紹道:“我是從基地來迎接您的,我姓戴,名叫戴瓊。您就是侯凱勝醫生嗎?”


    “字?”從這個年輕人的嘴裏突然蹦出來這一個字。


    “啊?”我竟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的眼睛沒有看我,卻在欣賞杯中的酒,好像那杯酒比我對他更有吸引力似的。


    “我問你的‘字’是什麽?”他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和一個自認為沒有自己聰明的人說話,有些人就會顯得頗不耐煩。


    可是我仍然沒有聽明白他想問什麽,難道是接頭暗號?可是戴維沒有告訴我啊。於是我隻好老老實實地答道:“什麽字?我不知道。”


    他的眼中似乎也閃爍了一下如送我過來的司機那樣鄙夷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了,反反複複地看著手中的那杯酒,說道:“我在問你名字裏的字是什麽,你怎麽聽不懂呢?比如我的名字是侯凱勝,字就是贏之,號是聖手神醫。你的字和號是什麽?”


    我有些局促不安,因為我根本沒有字,也沒有號,這些似乎都是老祖宗那代人才會想到的東西,現在已經什麽時代了,這個侯醫生為什麽還要提起呢?難道他真的有字和號?不過他的號裏又是“聖”,又是“神”的,字裏還有“贏”,真是大言不慚,這麽高調自封神聖的人未必是什麽有真才實學的好人。


    侯凱勝把他自己的字和號告訴我之後,見我仍然遲遲沒有反應,似乎充滿了興奮,便把酒杯放在吧台上,轉過臉看著我,說道:“你姓戴名瓊,瓊花之瓊,是嗎?我可以幫你起個字,就叫芳苰,號花仙子,如何?這樣很好很好。”說完,兩手並在一起“啪啪”地拍了幾下,竟然自己為自己鼓起掌來。


    我不認為這個字和號有多好,更沒有達到可以鼓掌的地步,而且一見麵就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起字和號是何居心。我看著他坐在吧台邊搖頭晃腦、自我陶醉、洋洋自得的一副窮酸模樣,看著他又拿起那杯喝剩無幾的殘酒翹著二郎腿繼續一點點地啜著,心中不禁由好感轉為厭惡。


    可是他是大管家的客人,我不好發作,也不好直接拒絕轉身就走,隻得暫時忍住他對我的羞辱,冷冷地說道:“我認為戴瓊這個名字就很好,遠比贏啊勝啊這種目空一切的窮酸名字要好很多,我也不想要什麽字號,好像有字號的那些人現在基本上都進了棺材,不是嗎?多謝你的枉費苦心,如果你不想稱唿我現在這個名字,你大可不必稱唿,沒有人逼你。”


    侯凱勝沒有理我,也沒有再看我,隻是轉迴身去,麵對吧台,繼續喝他那杯似乎永遠也喝不完的酒。


    我不能這樣一直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酒鬼沒完沒了地喝酒,畢竟大管家安排我來不是看這個儀表堂堂卻自視甚高的家夥喝酒的。我隻得走前一步,壓低內心的躁動與火氣,盡量禮貌地對他說道:“侯醫生,基地大管家派我來請您到基地去,他還在那裏等著您呐。”


    侯凱勝仿佛沒有聽見我在說話似的,既沒有迴頭,也沒有應答,仍然自顧自地繼續喝著酒。


    哼,喝,喝,你以為喝酒能喝到什麽時候啊。


    我沒有再說什麽,也沒有再催他,隻是站在他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喝酒。我不信他就能這樣一直喝到天黑,喝到明天,喝到此生終了。如果真是那樣,他就不是醫生,而是實打實的令人唾棄的酒瘋子。


    我們就這樣靜悄悄地對峙了半個小時左右,果然他無法再堅持下去,唿喚服務生另行拿來一個酒杯,斟滿紅酒,舉到我麵前,聲音響亮而清楚地說道:“來來來,此處山高水遠,你我既然相見,就是有緣,我請你也喝一杯。”


    “我不喝。”我迴答得很幹脆。


    “所謂酒,既能醉人,也能醉心。難道你的心還沒有醉嗎?”


    侯凱勝嘴角上翹,眼含笑意。說實話,當他眼睛在笑的時候,他這個人還真讓我稍稍有點動心。


    “心醉?我為什麽要心醉?”


    “大管家叫你來請我,我知道他為什麽叫你來而不是叫其他人來請我,從我見到你的第一麵起我就知道了。”


    “那又如何?”


    “大管家是知道我的。”


    “沒錯,他知道你,他知道你是個男人。”


    “男人?嗬嗬,這個詞用得好,沒錯,我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很不錯的男人。你知道嗎?一個很不錯的男人身邊總會圍著一個或者幾個女人,而且可能都是很漂亮的女人。正巧我身邊也有幾個這樣長得不錯的女人,而且她們也都很喜歡喝酒。”


    “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來了,他叫你來,你沒有拒絕,不是嗎?”


    “他是我的上司,我無法拒絕。”


    “嗬嗬,很好的借口。”


    “借口?”


    侯凱勝話題一轉,說道:“如此良辰美景,才子佳人,沒有美酒相伴,豈不大煞風景。”


    “你一定要我喝酒?”


    “你也可以不喝。”


    “如果我不喝,你就不會和我一起去基地?”


    “我不喜歡滴酒不沾的女人,和滴酒不沾的女人在一起,就像咀嚼沒有放鹽的菜,淡而無味。”


    “我不喜歡你這樣的比喻。”


    “隻是一個比喻而已。”


    “如果我喝下這杯酒呢,你就願意和我一起去基地?”


    侯凱勝麵露微笑地看著我。


    我以為他同意了我的條件,略感寬慰。僅僅這一杯酒如何能難倒我,大管家交給我的任務如果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完成,倒也省去很多麻煩和絮叨。


    我正準備伸手去接酒杯,哪知侯凱勝卻用另一隻手擋住,輕輕地搖了搖手指,說道:“僅僅一杯酒,就想要我跟你走,太容易點了吧。”


    我伸出的手驀然停住,臉上微微變色,這家夥果然另存心機。


    “怎麽?你想反悔?”我冷冷地說道。


    侯凱勝伸出三根手指,在我麵前晃了晃。


    “三杯?”


    “是的,三杯。”


    “三杯喝完,你就和我一起去基地?”


    侯凱勝點了點頭。


    我看著他手裏的杯子,心想,雖然三杯酒多了許多,但應該仍能承受,不至於就倒下來。於是伸出手,厲聲道:“拿來。”


    侯凱勝笑嘻嘻地遞過來一杯酒,我接過後,二話沒說,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像喝水似的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說實話,杯中的酒並不難喝,甚至還有一絲絲淡淡的甜味。


    我看見侯凱勝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但他什麽也沒說,又遞過來第二杯酒。


    我同樣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得幹幹淨淨。


    如此兇猛地喝下兩杯酒,雖然我仍盡量裝作鎮定自若,但肚子裏卻像著了火似的,熱浪不停地翻滾著,四處亂竄。


    侯凱勝眼中驚訝的神色更重了一點,默不作聲地遞過來第三杯酒。


    我把酒拿在手上,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告訴他我們之間的約定不得反悔。但他此時的眼睛已變得十分空洞,看不出任何表情。我沒有遲疑,一仰脖子,又把第三杯酒喝得幹幹淨淨。


    三杯酒下肚,我已感到頭暈腦脹,整個世界都在轉動,模糊不清。我仍在勉力支撐著,雖然如此,但我想侯凱勝一定已經發現了我此時不勝酒力的窘狀。


    我喝完第三杯酒後,把酒杯“啪”地一聲放在吧台上,不願和侯凱勝多說什麽,隻一個字“走”而已。


    “走?到哪去?”


    “基地。”


    “基地?我為什麽要到基地去?”


    “你來這兒不就是為了到基地嗎?”


    “就算我要到基地,我為什麽要跟你去?”


    “我們約好的。”


    “什麽時候?”


    “剛才約好的。你……你想反悔?”


    “約好的?哦,不錯,是約好的,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是上午,約好的,你們會派車來接我,可是我一直等到現在也沒有見到車的影子。你知道嗎?你們浪費了我多少時間。我的時間可是按分按秒計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著重要的價值啊。不過呢,讓我略感安慰的是,也不能算白等,終於見到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並且還是個能拚酒的美女,我心已然能得到滿足了,這大概就是戴維對我作出的補償吧,我必須好好享用這個補償。”


    我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尤其是他誑我喝酒後卻不信守諾言,心中憤怒,便打斷他道:“我們已經說好的,我喝三杯酒,你就和我到基地去。你是個男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大名鼎鼎的侯醫生不會當出爾反爾的小人吧?如果你的信用這麽差,傳出去後對你沒有什麽好處,尤其還利用自己的無賴天性去欺負一個女生。”


    侯凱勝嘿嘿一笑,說道:“那三杯酒,隻能算是罰酒。”


    “什麽?”


    “你沒有聽過“君子爽約,罰酒三杯”嗎?基地上午爽約了,你作為基地的代表,理當領三杯罰酒。你剛才喝的三杯權當是處罰吧。如果要我和你去基地,你必須再喝三杯。”


    “你……”我頓時怒氣滿胸,心想這樣一個人怎麽恁般無恥,指著他的鼻子怒道:“你真是個十足的小人!”


    他又斟了滿滿一杯酒放在旁邊,意思是讓我自己選擇,他則轉過頭去,拿起他的酒杯,沒完沒了地慢慢地品嚐他自己杯中那永遠也喝不完的酒。


    我看著吧台上那滿滿的一杯酒,不知是喝好還是不喝好,如果再喝三杯,我真不知道還能不能醒著迴到基地。但看他的模樣,如果我不再喝完這三杯,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和我去的。


    我索性心一橫,自言自語地說道:“為了基地,今天就算豁出去了。”我一把抓過吧台上的酒杯,又滿滿地一飲而盡。


    侯凱勝沒有迴頭,沒有任何表示,又倒了兩杯酒放在台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兩杯酒隻倒了一大半,不過在我看來,和有沒有倒滿幾乎沒有什麽差別。我強忍住身體的不適,把那兩杯酒也一飲而盡。剛喝完,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厲聲喝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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