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每個女人自小即頂著這個美德的大禮帽,一步步地訓練自己。相反地,男性的教育卻偏執地教導他們「爭奪」「英雄」,沒有一個「傑出」的男人需要擔心自己會因此娶不到老婆;但「傑出」,卻是多數女性愛情的詛咒:因為她們隻成全了自己,成全不了男人。


    一切隻是時間的長短,一切皆是惘然。


    赤裸裸地支解這些女性在「社會·愛情·美德」中立足的大戲,我們會發現女人要扮演好「分內之事」,就得「貶抑自己」,然後交換「愛」,交換一路沉湎「愛是一切」的故事。


    那是一場貶抑自我的交易,它感覺很美,但其實沒有那麽美。


    於是我身邊許多失去愛的女人,像沒有魂魄的幽靈;每天早餐最重要的不是打理自己的維他命或生活秩序,而是朗讀一些心靈療愈的文字:「心給出去的時候,就該知道,不可能毫髮無損地拿迴來。」「人心是慢慢變冷,樹葉是漸漸變黃,故事是緩緩寫到結局。」……而男子呢?他們往往相信自己成長的第一步,就是度過失戀,並且熟悉失望。從苦裏成長,學習瀟灑;不是不愛,而是不那麽依賴愛。


    男人沒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就不叫男人。他們相聚,大口喝酒,笑談荒唐,辯論生活態度。我從小喜歡在男性朋友圈子裏混,沒見過哪個男人把自己失戀當成昏天暗地的大事、整日搖晃不知如何自處的,除非他是個剛剛嚐到愛情滋味的青澀小子。女子呢?無論十五歲、二十歲、三十歲……五十歲……甚至快六十,還在仰望繁星滿空,找尋哪一個是「迴顧的你」,吟唱何處是「愛的足跡」。


    我當然偏袒女性,但和女人們相處時免不了常失耐性,問她:「可否醒醒,談了一輩子戀愛,不膩嗎?」


    近日閱讀加拿大國寶級詩人、歌手及作家萊昂納德·科恩[2]的傳記。才不過十二三歲,這位男孩已迷上了催眠術,他對性的渴望,使他指揮家裏的女傭聽從指示,躺下來,凝視著他。拿起一支筆,女傭漸漸進入恍惚狀態,他指示女傭脫掉了衣服。那一刻包含神秘的智慧,更充斥對性的渴望。


    萊昂納德在他的第一本小說《鍾愛的遊戲》(the favourite game)中重溫那個難忘的時刻:「驚愕、喜悅、恐懼,徹底將他籠罩住了……為了這一刻他已經等了很久。」「每個男人都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裸體女人時的情景,她就像夏娃,皮膚上閃耀著晨光和露珠……」萊昂納德的書寫與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的小說《伊豆的舞娘》很類似,迷霧中無意撞見的女性胴體,純潔的召喚……


    如果我,一名「傑出女子」,書寫青春時「鍾愛的遊戲」「運河上的男孩」,有讀者會隨著我的文字進入那青澀而狂躁的探觸,並且跟隨我探觸一名男子的胴體共同感受「美而真純」嗎?


    事實上,一生書寫愛、歌頌女性的萊昂納德坦言,自小從他媽媽那兒學到了一件事:「永遠別對女人殘忍,充分依賴女人的奉獻、支持和滋養,而一旦她的愛過了火……趕緊抽身離開。」二十三歲時他遇見了終身最愛的女人之一安妮,為她寫下詩詞及小說,但他們的愛情在邁向婚姻殿堂途中,突然中止了,理由隻因「親密關係,走向沒完沒了的閑話家常」,萊昂納德提出了分手……多年後他為她寫下幾首夢幻般美麗動人的詩句:


    安妮走了


    還有誰的眼睛


    可與朝陽媲美?


    我過去不懂它們的美好


    現在才如此體會


    可是


    安妮已經走了。


    對男人,愛是夢、是別人的奉獻、是無與倫比的唿喊、是家所係之處、是美好的詩詞……可是愛永遠是其次。


    加拿大國寶級詩人、歌手及作家萊昂納德·科恩。


    男人不會忘了自己。


    女人到一個年齡,或許最重要的學習是放下對愛情的癡念。放下對他人的期盼,把更多的愛給自己、給更值得的友誼。


    如果你在生命中找到對的人,彼此好好相愛;若無,請記得好好愛自己。


    [1] 約翰·丹佛(john denver,1943—1997),美國鄉村歌手,被譽為「科羅拉多的桂冠詩人」,「愛是一切」出自他的歌曲「perhaps love」。


    [2] 萊昂納德·科恩(leonardcohen, 1934—2016),加拿大創作歌手、詩人及小說家,曾獲選加拿大音樂名人堂、加拿大創作名人堂、美國搖滾名人堂,獲頒加拿大最高平民榮譽「加拿大勳章」。著有《鍾愛的遊戲》《美麗失敗者》等作品。


    退出這個場景吧!


    幾乎忘了,怎麽去種花。


    林生祥,一位台灣高雄美濃的音樂作曲家,和鍾永豐兩人二○○六年共譜一首曲子《種樹》,歌詞如下:


    種給離鄉的人,種給太寬的路麵,種給歸不得的心情。


    種給留鄉的人,種給落難的童年,種給出不去的心情。


    種給蟲兒逃命,種給鳥兒過夜,種給太陽生影跳舞。


    種給河流乘涼,種給雨水停歇,種給南風吹來唱山歌。


    種一棵植物,是給寂寞的人,一個遮蔽。給失落的空間,一點陪伴。給對土地已經失去感覺、每天隻在醜陋柏油路急忙奔馳的人,一場提醒。


    沒有樹,哪有生命;沒有花和草的搖動,你怎麽能說自己已牢牢掌握了生命?


    讓我們迴到二千三百多年前的伊壁鳩魯愉悅哲學理念,哲學家那麽堅持他的弟子共享一座農場,一起耕種,一起共食;他強調的不是反抗奴隸製度,他在乎哲人必須自己是農夫。伊壁鳩魯認為人的感受必須來自於生命的某些細節,那樣的生命才能沉澱、靜謐且篤定。他的生命曲調,才不會敗給喧譁而又虛假的社會功利價值。社會價值如烏雲,籠罩於每個活於其下的子民,你想逃,也註定被淋個滿身雨。隻有透過對生活細節的緩慢等待、體悟、掌握,你才能篤定清醒地活著:當一份食物進入你的口中,你不是急忙地吞食、狼咽其味道,你知道其中的過程,在口中的食物是你生命揮汗、土地賜予、陽光常照的產物,它包含了一切大自然和你之間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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