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是最怕幹旱的,因為缺乏雨露的滋潤就會失去青綠的生命。達獨覺得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六月初五。

    中午,天高雲淡,灼熱的太陽依舊燃燒。達獨安排好堂弟達岔替他放牛之後,早早吃過午飯就出了寨們,經過平坦的稻田向河邊走去。田邊有不少人在稻田裏薅秧,達獨所經之處,都主動向人打著招唿。

    達獨坐在被“山外來的商人”廢棄於河邊的小船邊上,這裏已是雜草叢生。小船是前一陣子有商人準備在這裏造船時臨時做的小舟、用於往返兩岸山寨找木匠的,可途中無端暴病而死,寨人將一些用得上的木料為其做了一口棺材將其入殮安葬之外,其餘的鋸好的木頭棄在這裏,木頭長短不一,粗的兩人抱不攏,小的也能做柱子用。可純樸的山寨人卻沒人擅自動用一根木頭,原因是“商人花錢買過的,不可貪死人的東西”。達獨看到這些木料想著,又為短命的商人惋惜一番。

    達獨不知坐了多久,不時抬頭看著對岸,仍不見妹紹身影,閑得無聊之際站起身來,摸了摸腰刀,貓著腰在地上拾起三坨石頭,“唿唿唿”手臂一揮,河邊三棵胳臂粗的枯柳相繼齊腰倒下。

    就在枯樹倒下的瞬間,突然從草叢中竄出兩隻野兔來,達獨目不轉睛地盯著野兔奔跑方向的同時,順手在腳下摸起石頭,手一揚,一隻兔子翻倒在地。另一隻逃得飛快,也被達獨追上幾步石頭出手,隻見那隻兔子四腳顫動幾下也不動了。

    達獨拾起已死的兔子,會心一笑,自言自語說:比幾天前打死的那隻還大哩。

    達獨正在河邊洗手,抬頭一看,妹紹早已站立於對岸河邊,今天卻換上了禮裝。手中拿著一包花布包的東西。達獨的心繃得緊緊的,就像一支即將離弓的箭。他迫不及待地返身將小木船推入水中,隨手抽刀嚓嚓幾下將一棵二丈餘長的竹子砍了下來。

    達獨將掛在樹上的兔子用藤條栓住,套在腰間,把袖子一捋,將肥大得像褲桶般的褲腳往上一翻,塞進褲腰間。拿著竹子一端,另一端插入河邊用力一撐,身子輕輕一躍,飄落在木舟上。飛快地向南岸劃去。

    上了岸,達獨這才看清,這個一個月前就在歌中相識、如今又讓自己夢牽魂縈的少女,竟然這般眉清目秀,櫻桃小嘴,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眼角像似用筆描過似的,加之水靈靈的雙眼,就像是畫上的美人。兩耳吊著銀環,頭巾藍黑相交,花邊均勻。上身穿著青衣,袖子上有旋羅紋和狗齒紋的蠟染,相間嵌著織錦和刺繡。百褶裙的蠟點猶如點點白雪,腳上穿的是十二根麻線編織成鞋幫的草鞋,一條紅綢腰帶係於細細的腰身,顯得窈窕婀娜多姿。

    妹紹見達獨不停地打量自己,羞得她不好意思低下了頭,用手理了理垂於鬢角的頭發夾在耳後,輕聲說了一句:“你看人看得賴”。 “誰讓你長的這麽美呢”,達獨說。

    達獨微笑著指向水中小船問,“你敢上嗎?”

    “你以為我不敢?”妹紹毫不示弱地說。說畢,捋了捋袖子,鬆了鬆開那條紅色腰帶,稍往臀部下方退了退,兩手一聳,百褶裙的上半部集中在腰間。達獨默不作聲在前麵把小船擺正站在上麵,將竹竿立在船邊讓妹紹扶著上了船,再用竹竿斜插於岸邊,使勁一撐,小船搖晃著緩緩地向河心駛去。

    就在小船晃動時,妹紹的一隻手不經意地搭住了達獨的腰,在離河中央不遠的地方,兩人不約而同地朝蘆葦處看,達獨說:“看,鴛鴦,你瞧,那蘆葦下麵”。

    “我以為是什麽呢,還不是兩隻鳥麽。”妹紹漫不經心地迴答說。

    達獨知道她有意避開自己的話,又加了一句:“你看,它們多親熱呀!”妹紹聽了這話,慌忙把手從達獨的腰間抽迴。她想不起是幾時摟住他的腰的。想說鴛鴦親熱關你什麽事的話,可她沒有說出口。隻覺得臉上發熱起來。就說了“快上小山包去吧”。

    中午的太陽火辣辣的,河中的小船載著一對戀人緩緩飄蕩著,河水的波紋時斷時漣,達獨一邊劃著船一邊唱道:木舟過河竹當漿,河水如鏡照心腸。

    同河許願同河死,死去不丟妹後邊。

    妹紹想了片刻,沒有正麵迴答,隻聽她唱道:今日心隔紙一張,明天水隔夜更長。

    南山北水天兩樣,半日安寧半日慌。

    達獨濃眉一蹙不解地問道:“怎麽換歌頭哩,還這麽唱?”妹紹說:“上了前麵的小山再告訴你”。

    兩人上了河中的小山包,說是小山,其實隻有一棵柳樹,幾乎是光禿禿的,偶爾隻有打魚人和頑皮的小子光顧之外,沒有人到這裏做什麽,這是兩岸的人們有目共睹的。

    在這裏,妹紹向達獨唱說了南岸山寨常有“野人”進寨騷擾,偷牛盜馬為所欲為人們沒有安寧的過程。達獨也細心地聽了一個時辰,也在“十二月單身歌”中將悲壯、尋覓、誌向、將來等內容融於歌中訴說得輕柔細膩而又淋漓盡致,讓妹紹銘心刻骨感動不已。妹紹也想把棒二揚言秋後搶她做妾的事向達獨訴說,可一想,說這些未必有點太早,就把歌題扯開唱說了“孤兒寡母的在南岸山寨千不便萬不便,白天還好些,晚上可就提心吊膽的事。”最後還說了,族人有的攜家帶口向南逃遷,沿河而走,說是到越南國的北部定居去了。或許妹紹的歌又再次打動了達獨,於是達獨又唱道:

    郎是寨前無娘藤,妹是門前苦瓜根。

    栽在村前迎風雨,種在寨前守寨門。

    妹紹也唱道:相知半月露真情,相見一日怎說清。

    幾時兩岸橋作路,往來鄉(相)親才安心。

    達獨知道妹紹在用諧音來暗示自己,意思是必須讓媒人去走個“過場”。於是,達獨直截了當地問:“你把咱們相識的事告訴你媽了麽?”

    “你就沒跟你父母講過?”

    “我可是沒爹沒媽的!”

    “對不起,我忘了。那你也沒告訴撫養你的叔公嗎。”

    “我跟他說過,可是他把我問住了。”

    “他問你什麽?他說什麽了?他怎麽說!”妹紹說了這話後又後悔自己不該這樣追問,隻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似的。達獨也借機巧妙地把話轉了個彎說:“他讓我問你‘你願意嫁給我麽?’”

    雖然兩人相距五尺之遙,但妹紹卻想將手中的柳條舉起要打達獨,可舉手之後隻是囁著嘴說“去去去……”就又迅速將頭扭向另一邊。達獨又開起玩笑說:“你們女孩子最愛讓‘媒婆吃雞屁股’了。”

    天空被一片烏雲遮蓋著,太陽才稍偏西,就覺得到了傍晚似的。妹紹抬頭看了看天說:“天快黑了,我們迴去吧!”為了尊重她,達獨隻好對妹紹說:“咱們幾時才能再次相見呢。”而妹紹則捏了捏手中的花布包就避開了這話說:“你看看天”。

    達獨覺得妹紹的話與她的機智是相等的,尤其緣份這東西又有幾人能說得清呢,當然隻有看天由天來定的了。

    達獨劃著船將妹紹送迴南岸,在難分難舍的寒暄之後,不得不唱起了“把憑歌”(索要信物的禮儀),妹紹也早就擔心如何把手裏的東西交給達獨的,隻是出於保持著一種少女的尊嚴以及傳統的訓誨,盡管看上了達獨的帥氣、智慧、勇敢和為人,但卻不會輕易失去一個布依少女的傳統美德。現在一聽達獨既然已經主動提起,也就找到了順水推舟的機會。就謙虛而簡短地作了“對把憑”的陳述,於是,妹紹將手中的花包遞給達獨說:“做得不好,但希望你喜歡。”達獨喜笑顏開地接了過來,說了一些謝謝、會珍惜的話後,也從腰間拔下精美的腰刀說:“我沒什麽東西給你,就這個權且作個紀念吧!”妹紹接下後還未平息心中的愉悅,達獨已從腰間解開兩隻死兔遞給妹紹,“還有這個你也拿去,皮毛都很不錯的,請你別笑話呀。”說著已遞到妹紹胸前,她知道這是一種表達“表裏如一”的暗示,則無意中把手伸了過去,而達獨又很快地鬆了手。

    妹紹將兔子遞迴來說:“腰刀我收下,這個你帶迴……”,話還沒有說完,達獨已經上了小船,對著岸上的妹紹說:“難道你不喜歡吃北岸上的肉嗎?”妹紹刷一下臉上緋紅。她知道他說的話帶有輕薄之意,想說“你話難聽”一句,可心裏又美滋滋的,也就不吭聲了。

    達獨看妹紹已走遠,望著她閃身進入竹林的倩影,心頭充滿無限的愜意。達獨將船劃迴北岸放於草叢深處。心想,這船雖小,卻幫了我今天的大忙了。管它是死人的還是活人的呢,借用再說。

    當晚,達獨將一個多月來如何與妹紹相識,如何得知南岸山寨強盜匪徒猖獗,自己要娶妹紹為妻,共守山寨之事告訴了叔伯。叔伯源忠老漢就去請來家族長輩議論達獨的婚事。

    妹花的父親樂嗬嗬地說:“達獨,你小子在河邊對歌的事全寨人都知道了,隻是‘布家興玩耍’,沒人去打擾你罷了,可是,人家看得上你麽?”

    與達獨同輩的德比說“看來要媒人過去一趟了。隻是好久沒有用船,得現找木工鋸木板修船哩。”

    在一邊嗑著瓜子、半天沒敢插話的達岔卻說:“還需要媒人麽?把人帶迴家來再去說嘛。”“小孩子懂什麽,有能耐你也去帶一個來?盡胡說八道,雖然自古有‘布家興玩耍’之說,但禮數可不能少呀。一邊玩去。”是源忠老漢在訓斥兒子的聲音。

    達岔是忠源老漢的大兒子,平常愛說一些沒邊沒調的話,被父親訓後直在一邊吐舌頭。達獨因守寨要出去了,達岔也跟著出了門去。餘下的長輩和兄長們確定請哪家女人去說媒、安排人手修船的問題後,都叫大家各自迴家準備明天過六月六節的事去。忠源老漢說:“我也去看他們安排後天到納柔寨參加六月六比賽的後生們準備得怎麽樣了。”也拿起亮稿出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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