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獨尋牛走到河邊的樹林,無意中朝對岸望去,似乎又覺得南岸山包上站著一個身著便裝的少女,可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莫非又見鬼了,明明就看見一個女子嘛!”達獨心想著。伸了伸脖子再次尋覓,可什麽也沒瞅見。揉了揉眼睛轉身從腰間抽起竹笛,邊走邊吹起那首從小就學會的《問鳥曲》來:竹管傳聲竹笛鳴,竹笛古調問百靈。

    何山百靈枝頭站?何樹鳥兒不飛行?

    鳥兒可聽清,竹笛聲聲情。

    有翅就飛翔,有心就合韻。

    達獨才轉身走沒多遠,就隱隱約約聽到優美動聽的《答問曲》的木葉聲,尋聲望去,可視線才觸及對岸身影,轉眼又不見了人影。達獨就地坐在竹林中間的木樁上認真聽起來。這才聽清:

    哪蘢竹管風吹鳴?哪根竹笛亂傳音?

    何山竹管風吹動?哪枝竹笛問百靈?

    笨鳥也知音,木葉也知韻。

    隻想問個準,是人還是精。

    敢窺我山寨,敢望我山林。

    這木葉聲是從對岸的樹林裏傳來的,樸素,自然。如無人之境在山穀裏飄揚扣擊著達獨最敏感的神經。達獨聽後似乎興奮得跳起來,於是,達獨將手中的竹笛插進腰間,順手揪下一片葉子,放在唇邊吹了起來:

    不要猜來不要疑,不要怪來別多心。

    我是北山布家仔,我知此地布家境

    有我夜行鷹,野人莫想進。

    來了留屍首,進來丟性命。

    今日天色晚,百鳥歸山林。

    明日輕風若肯動,還聽百靈叫佳音。

    達獨吹罷,由竹林的縫隙處看去,隻見對麵岸上有個頭蓋頭巾發盤青厚、藍衣青褲的少女站到崖邊來,一動不動地朝自己這邊看,雙手不住地揪起身邊的樹葉,腰間的綠色腰巾不時被風得左右飄逸。達獨迴頭看牛已經走遠,隻好戀戀不舍的鑽進了樹林。從竹林深處喜滋滋地衝著對岸大喊了一聲:“明天我還在這等你”。

    那一夜,達獨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興奮與不安,輾轉反側中怎麽也睡不著,腦海裏總是翻來覆去地想起白天的事。不覺中進入了夢鄉。他夢見了四年前被“野人” 強暴後跳河而死的婦女,披頭散發哭著向他走來。後來又夢見一個穿著百褶紅裙、耳邊戴著金環的仙女從天降下說要與他成親。在他的夢的曠野裏,多了一個角色,多了一個天空。

    醒來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人們常說“木葉可傳情”的話是有道理的。

    晨曦變為耀眼奪目的光帶,透著窗的縫隙把光亮射進屋裏。達獨雙手搓了搓臉,騰地把腳從床上甩了下來,還未來得及掛上蚊帳,就又習慣的瞄著牛圈上地板的小方孔小便,圈下的公牛每次都照樣翹著鼻子齜牙咧嘴地接著。此時達獨才想起還得先吹放牛號呢。雙手將肥大的褲腰收攏於幾乎貼著肉的腰帶,在頭上方的樓板底下掛著的竹籃摸出一支牛角,出了大門便站在右邊的石凳上嘟嘟嘟地吹將起來。就在他迴屋取好腰刀、柴刀和蓑衣的工夫,寨內的大巷小巷的牛們已哞哞叫個不停。

    早晨的空氣彌漫著清新的情調,薄霧像一匹輕柔細膩的羅紗,輕飄飄地繚繞於山寨不太高的上空。柳枝懶懶地垂著,刺藜花開得妖嬈。河邊竹林高昂的影子倒映在清澈的河麵。一股微起的晨風清爽地向達獨吹來,他意識到牛放早了些。

    牛們在山腳下的一塊石板邊亂竄著嚎叫,達獨站在牛群後麵的巨石上看,才想起前天鄰寨的一頭公牛在山坡上打架滾下山死了、是其主人在石板上切割牛肉的地方。“牛在向同類的血跡告別呢”,達獨無心去管它,徑直向河邊走去。

    太陽從山埡上緩緩爬來,陽光照在河麵上,河水清透得可以見到河底。隨著早晨太陽的升起,南岸的樹林飄來了悠揚的木葉聲。達獨在驚喜之後抬頭向對岸的竹林望去。見有一少女凝視著慢步向山崖的樹林走來,站在昨夜黃昏所在的地方。達獨這才看清,少女穿著與昨日不同,雖然還是便裝,但白色上衣加上紫色的長褲和紅色的腰帶,顯得更是婀娜多姿。頭巾也是新的,發盤上垂於右耳邊的發須端裝地垂在胸前,少女手中拿著一個小巧玲瓏的鬥篷。肩上挎著那張棕紅色的弓。達獨見狀,於是隨口高聲唱道:

    細篾鬥篷細又精,趁個好天崖上行。

    誰家鮮花開高處,花開之處鳥無音。

    編個鬥篷竹幾根?竹子出在哪一林?

    何不編個竹排樣, 放在河中任雨淋。

    若能行到花園處,順水推舟慢慢行。

    少女聽完歌後,也隨口大聲答對:細篾鬥篷細又精,遮風遮雨也遮晴。

    是誰栽花是誰看, 百鳥無意也無心。

    編個鬥篷二三斤,竹子長在南山林。

    竹排難渡深潭水,逆水行舟有險情。

    社交場上托人問,那有偶遇就邀人。

    達獨唱完一個歌頭,少女就答出一首,采取比喻、隱喻借物言意,指花問柳地對唱了一天,一直唱到太陽偏西還沒完沒了。雖然隻唱了初識歌、推歌和讚歌,但畢竟在這一天來能在歌中以歌見心,互知對方身世,流露真切心情等過程中,沒有羞澀,沒有隱瞞,是達獨不曾想到的。

    此時月亮出來了,潔白的月色灑在竹林裏,若不是看見對岸有兩個女子舉著火把叫喚著 “妹紹,妹紹”的聲音向少女身邊走來,達獨還想聽妹紹唱“暫別離”的歌呢。此時,他才知道她的名字一定叫“妹紹”了。

    就在太陽落山的時候,達獨放的牛們被堂弟達岔趕迴了寨,他都一無所知。

    後來的幾天,達獨趁放牛之機總要來到這裏與妹紹對歌,不知不覺中半個月過去了。達獨清清楚楚的記得,先後又唱了花園歌和成雙歌,隻剩“生死歌”沒有唱了。於是,達獨大膽地向妹紹發出了近距離麵敘的邀請。按說在沒有唱“生死歌”之前是不可以提出要求的,可萬萬沒想到妹紹在歌中作了一番拒絕之後卻也答應了。因此兩人定在六月六的前一天午時在河中心的小山包上見。這是妹紹指定的,之所以她選擇那個地方,是人們不能經過、但又看得見的理想之地,原因是兩岸的地勢高於河麵,在那裏可以“盡收人們的眼底”,這是布依人在一整套倫理道德體係下給年輕人的“交往過程”立下的規矩。

    分別後,達獨癡心而執著地盼望著六月六,等待著隔水相應的承諾的到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寨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鮑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鮑依並收藏山寨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