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別喝了。”洛雲天心焦氣燥,苦惱的是他耗費心血釀製的桃花美酒竟被這人當喝水般地往下灌。


    殷恪雙目清明,苦笑地搖著頭:“我沒醉。”


    起身時,抱著酒碗的身形卻有些晃悠。


    “你說,為何這世間所有人所有事都要與我作對?就因為,我是魔教教主,人人得而誅之?”他仰頭傾碗倒下一大口,一部分順著喉管下去,另一部分浸透了墨色衣領,“要忠義不得忠義,辛苦經營的感情,到頭來也要拱手讓人。”


    “教主切莫如此說,所謂名門正派,也不比我們光彩多少,這些,都不怪你。”


    “是啊,我學不來蘇相光明大義,動手殺自己的女人。”殷恪垂頭哽咽,“我連看著她在我身邊一天天地死去我都做不到,我無法自私地把她留下來。為什麽……我努力了這麽多年,她仍舊不是我的?”


    洛雲天拂袖又站遠了些,語氣淡淡:“既不是你的,放手即解脫,教主莫再為此傷神了。”


    見殷恪麵色仍舊痛苦,他又道:“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祖師爺背棄鬼醫,令她因愛生恨遷怒於我教中人,萬靈丹須得琅琊派掌門心法予以融合才得奇效,教主既然不得不放手,為何不幹脆灑脫一些?或者你若實在不甘心,便讓她留在鬆風穀伴著你,橫豎不過兩三年,就化為一抔黃土,塵緣盡了,一切也都結束了。”


    “不……”殷恪扶著桌角,神情木然地搖頭,“我要她活著,好好活著。”


    洛雲天雙手攏袖轉過身,“那麽交予王爺,便是唯一的解決之道。還請教主早些放過屬下這幾壇子桃花美釀吧。屬下心疼。”


    “唯一的……解決之道……”殷恪嫣紅的唇苦笑輕扯,仰起頭就著酒壇一飲而盡。


    顏心匆匆趕到洛雲天宅院的時候,殷恪身邊的酒壇子已盡數空了。天幕剛剛暗下來,月正如鉤,周圍綴著幾顆暗淡的星星。


    記憶中相識兩年餘,顏心從未見過殷恪如此頹廢不整的模樣,一時間有些發愣。


    “何必呢?”良久,顏心才定了定神,緩緩走到他身邊,伸手搭上他濡濕的肩膀,“你既然不樂意,為何要答應?怎麽,我不願嫁給你,你就要將我推給別人,眼不見心不煩麽?”


    “不是。”殷恪眼神迷蒙,聽見這話頓時坐直了身子,抓住她的手,“心兒,我從未這樣想過。”


    終究是賭氣,其實顏心早知他不會。她偏過頭,望著牆角那片枯黃了半邊的草地,卻繼續道,“若你不想見我,隨意將我扔在何處都可以,我隻想留在鬆風穀,哪兒也不想去,更不想嫁人。”


    殷恪聞言,垂頭低聲笑了一陣,然後顫巍巍地站起來,將她擁在懷裏,用隻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自說自話般地喃喃:“你騙不過我,也騙不過你自己。你哪裏是不想……傻姑娘,這是我如今唯一能為你做的,聽話,好不好?就當是讓我安心。”


    他沉重的身軀幾乎全壓在她身上,她竭力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顏心沒說話,殷恪長歎著,又問了一聲:“好嗎?”


    顏心眼角濕潤,闔上雙眸點了點頭。


    哪裏是不想……她害怕的,不過是明知這份幸福不會長久。


    ***


    顏心和孟長淮的婚期定在十一月上旬。


    十月中旬的時候,顏心收到了顏棠從娑羅國南邊境小鎮寄來的信。信中大意除了祝賀她訂婚,還有一些日常瑣事。


    顏棠在信中寫道:“……前幾日在丹州海邊結識了一位鹽商的夫人,居然是大慶朝的京都口音,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啊,傅雲熹那混蛋居然說我傻冒,你說可惡不可惡?噢對了,當時我就覺得那夫人瞧著眼熟,後來仔細一想,居然和丹青鋪子裏掛的那幅王後像有幾分神似。唉,不過那位王後可真命苦,據說不得寵,一男半女都沒留下,死得倒是早。


    昨兒運氣極背,逛街市的時候錢袋丟了。我偷偷把傅雲熹的寶劍拿去當鋪換了五百兩,他氣得一整天沒理我--有什麽嘛,不過一把劍而已,紅葉山莊搶來的,當了正好金盆洗手積積陰德,小氣鬼,我明明是為他好啊!對不?


    小妹啊,甘州的點心真好吃,我拜師學了兩手,以後有機會去京都,做給你吃啊。


    聽說你十一月十二成親,那我便十一好了,因為我是你姐,不能比你嫁得晚,哈哈,快恭喜我吧……”


    顏心越看下去越是哽咽,抬手揉了揉通紅著的眼眶,甕聲甕氣地嘟囔道:“什麽嘛,我出嫁你都不迴來,哪有當姐姐的這樣……”


    “現下整個江湖都是傅大長老的仇家,顏姑娘和他也隻有在異國他鄉才能過過安穩日子了,姑娘,你就別怪你姐姐了。”靈秀在一旁勸慰道。


    顏心神情木然:“我知道的。”


    那兩人能像如今這般有多不容易,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難怪傅雲熹說你傻帽,十一月十一,黃曆上寫著宜安葬好麽……什麽日子成親不好……”


    顏心低垂著頭,直到信紙的邊緣被手指捏破了,才恍恍惚惚地鬆了手。


    十月末,殷恪起身去了東北沿海分舵。屆時顏心的婚事已經安排妥當,就等洛康王府派人來接。


    然而顏心明白,直到她離開鬆風穀,也再見不到殷恪了。


    傅雲熹帶著顏棠遠走他鄉,殷恪外出不願見她,這個對她來說一直是家的地方,終於漸漸變得陌生起來。


    離開,或許才是正確的選擇。


    ***


    “唉,咱們王爺孤身這麽多年,終於要有個伴兒了。”掃地的嬤嬤對一旁的丫鬟道。


    丫鬟重重地抹著桌上的茶漬,撇了撇嘴嘟囔:“隻不知道王爺被什麽迷了心竅,竟要娶個魔教女子迴來當王妃,更荒唐的是,皇上竟也不阻止。”


    嬤嬤皺著眉清了清嗓子,道:“王爺和皇上的心思,豈容你我奴婢妄自揣摩?方才那話隻有嬤嬤我聽見便也罷了,有旁人在的時候,必得注意些,傳到主子那兒可是犯上的死罪。”


    “知道了。”丫鬟垂下腦袋,跪在地上擦桌角。


    “唉,你進府的時候不長,咱王府雖然平日裏隻見王爺一個主子,不比別的官家大院是非多,但有些忌諱,卻是萬萬不能碰。”嬤嬤壓低了聲音道,“在王府最提不得的,就是咱王爺以前那位王妃。另外,住在椒蘭院的那位女主子……”嬤嬤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盡量遠離些,脾氣古怪得很。”


    丫鬟眨眨眼:“就是那位死去的庶公子的夫人?”


    “知道就好,以後少說話,多做事。”嬤嬤語重心長道,收了笤帚抬頭望了一眼日頭,“喲,時候到了,去前院吧。”


    老管家孟餘這些年總是腿疾難愈,上了年紀,更添了諸多毛病,孟長淮準了他還鄉養病。新上任的管家是孟餘的幺子,孟子言,二十二歲,麵如冠玉風華正茂,叫府裏不少丫頭芳心暗許。


    孟子言站在前院的榕樹蔭下,麵前是各院各房的丫鬟小廝。


    “王爺十一月十二迎娶新王妃進府,還有十餘天,大家都給我打起精神了,把王府裏裏外外布置好,特別是新王妃入主的錦繡軒,每個角落都要仔細清掃。”孟子言手執折扇,掃視了一圈眾人,“還有,從今天起,除了我親口指定過的,所有人不得靠近錦繡軒,違者逐出王府。都清楚了?”


    “清楚了。”一群女子嬌柔的聲音。


    孟子言微微不奈地揮了揮折扇,“散了,去做事吧。”


    待眾人散去,一名年紀稍大的男子從側門進來,將手中冊子交給孟子言道:“管家,這是你要的資料。王府從兩年前一直到現在的下人名單,都在這裏了。”孟子言一邊翻看著,他一邊繼續解釋道:“其實這兩年來,王府下人幾乎全被你爹換了血,當初的老人沒留下幾個,現在還剩下的,要麽是與王府有些淵源,要麽是身有病疾,被養在南麵的小院子裏,平日也不怎麽出來。”


    孟子言用筆圈出幾個名字,遞還給他,“除了我標記的這幾個,其他人,都給點兒好處讓他們走吧。”


    見男子麵色猶豫,孟子言皺了皺眉,道:“這是王爺的意思,你隻需照做。”


    “是,小的遵命。”男子弓了弓身,低聲歎道。


    孟子言搖著扇子闊步離開,男子緊緊捏著手中泛黃的冊子,環視這偌大的前院,麵露苦澀。


    “看來最該走的,是我啊。”


    如今的王府修繕一新,日日見到的那些麵孔也不再熟悉,絲毫瞧不見往昔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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