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公主的雅集在整個洛京都是數得上的嘉會。公主府中栽有海棠萬本,每到花開時節,便設賞花宴,筵請都中貴女,受邀之人無不是門第顯赫,不過光是家世好還不成,人物也須得風雅,人物風雅也還不算,還得她看得順眼。


    鍾薈上輩子前兩條都滿足,不幸恰好屬於常山公主看不順眼那一類,故而從來無緣得見。鍾薈的從妹十三娘倒是收到過幾迴帖子,不過她礙於堂姊與常山公主的過節,每每稱病不往。


    說起鍾家十一娘與常山公主的孽緣,那真是罄竹難書,恐怕還得從常山公主其人說起。


    常山公主是當今天子的第三女,為崔淑妃所出,在一眾嫡庶帝女中最得寵愛,在宮中留到十二歲方才出宮,在有“王子坊”之稱的壽丘裏建了公主府。


    這位公主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除了隋珠彈雀、蠟燭炊飯之類的窮奢極侈之外,還有她十幾年如一日的好色,盡管她連駙馬都沒有半個,都人提起她來卻總是心照不宣地神色曖昧,活似她已經養了幾百個麵首。公主本人也冤得很:“愛美之心,人所同具,哪個不好好色呢?連聖人都說‘食色性也’,我不過是比旁人實誠些罷了。”


    常山公主自小見了美人便走不動路,多年前宮宴上對衛家六郎一見之下驚為天人,於是九六城裏上至八十老翁下至黃口小兒皆知公主殿下癡戀衛家六郎——說來也怪,那些傳她單戀一枝花和傳她麵首三千的恰是同一撥人,倒也沒人發現有何不諧。


    公主其時九歲,情竇開得有些早,認定了衛家那仙人似的小郎君就是她將來的駙馬,可還沒竊喜上幾日,就聽聞衛六郎和鍾家十一娘青梅竹馬,等年歲稍長就要定親的。


    看上的駙馬成了別人家香囊裏的東西,她如何不懊惱?又好奇那鍾十一娘是個怎樣的人物——她想若是個堪配六郎的美人,那便罷了,如若不然......其實她也不能怎樣,衛六郎他阿翁是個出了名的鬼見愁,連她阿耶都不敢得罪,若衛六郎是個平頭百姓就好了,常山公主遺憾地想,派一隊侍衛就能將他搶迴來。


    要見鍾十一娘不難,鍾夫人三天兩頭地帶她進宮陪鍾太後說話,常山公主叫宮人留了心眼,一見她入宮就來稟報她,果然沒多久就叫她等著了機會。她特地打扮得光彩照人去壽成宮見小情敵,那鍾家小娘子大約七八歲的年紀,穿一身緋紅襄邑錦團花襦衫,一張臉簡直還沒有頭發上簪的芍藥花大,眉眼倒是長得很不賴,可又瘦又小,人不勝衣,頭發稀黃,膚色蒼白,一對眼珠比常人淺淡,卻又亮得過分。


    這日天氣晴好,冬日的暖陽穿過直欞窗,將端坐在獨榻上的鍾十一娘籠罩在金色的光塵中,整個人看上去像要融化。


    大都好物不堅牢,常山公主初見鍾十一娘時,大約就是這麽個心境。


    之後有不少人故意打趣她,問她鍾十一娘是媸是妍,她不知該如何用言語述說那種堵在心中的感覺,便童言無忌地道:“長得不賴,可看著不是個長壽的。”


    也不知是哪個多嘴多舌的有心人,將這話傳到了鍾夫人耳朵裏。鍾夫人隻有這麽一個寵得眼珠子似的女兒,生性又最是護短,若是公主當時已經出宮建府,怕是要當即帶著部曲打上門去。


    常山公主長那麽大第一次捱了她阿耶一頓好罵,還被罰跪了兩個時辰,太後幾年都沒給她好臉色看。常山公主自覺說的是實話,並非如旁人所說的生性惡毒因妒生恨,故意詛咒人家小娘子,可偏偏沒人信她,從此對那鍾十一娘也生了疙瘩,後來辦雅集發帖子,總是有意無意地漏了她,反正她也不可能赴會就是了。


    誰知後來她那一句童言真成了讖語,鍾十一娘未及笄便夭亡了,她還著實懊悔了一陣,生怕真是自己將她咒死了。


    ***


    有那些個前因後果,鍾薈其實是不大想去赴宴的,可若她臨陣退縮,大約會與整個薑府為敵,不說別人,曾氏和三娘子就能生吞了她。


    花宴定在初三日,雖與往年一樣是海棠宴,地點卻不是公主府,而是她邙山中的莊園,或許是怕喜新厭故的貴女們膩味罷。


    那莊園去城三十裏,且有數十裏崎嶇山路,坐牛車得走上大半日,東道主也想到了此節,已預備下數十間客館,並在簡帖中提了一句。


    曾氏又是一番杞人憂天,生怕主家備下的屋舍是有數的,她女兒去了沒屋子住,還是邱嬤嬤鎮定,那是什麽樣的地方,難道連間空屋子都騰不出來麽?曾氏覺得邱嬤嬤的意見很是在理,旋即又開始後悔今春沒與三娘子多裁幾件新衣裳,多打幾件新首飾,那宴會就在七日後,無論如何都趕不出來了。


    方寸大亂的不止曾氏一個,鍾薈的小院子也是人仰馬翻,阿棗首當其衝,竟已經到了輾轉反側寢食難安的地步。身為院子裏唯一一個甲等婢子,又有那一隻杏和兩個餅拖後腿,阿棗可謂是憂心如煎。


    老太太院裏撥來的呂嬤嬤倒是個老成經事的,在阿棗為了出行殫精竭慮時,把個小院子管得脈絡井井,可小娘子衣裳簪環之類的事情上就一竅不通了。


    阿棗每日不到雞鳴時分便從床上一躍而起,先提著燈去小庫房裏搜刮一番,將壓箱底的珠寶首飾搬進東廂,地上已經堆了七八隻打開的箱籠,榻上則鋪滿了各色綺羅衣裳,她挑挑揀揀,拿起這件,又放下這件,本來那些衣裳每件看著都好好的,可一想起她家的娘子要赴公主的宴會,還要和全京都頂頂尊貴的小娘子們應酬交際,她就覺著那些衣裳不是太俗豔就是太寡淡,生怕娘子出乖露醜,叫人笑話了去。


    鍾薈見她風風火火地上躥下跳,神色活像隻炸毛的貓,好心勸慰她:“莫怕,你家娘子生得好,荊釵布裙也不掩國色。”


    “娘子說得對!”阿杏附和完又邀功,“娘子,那五味梅條還剩下一罐,虧得奴婢去得早,後腳那宋姨娘院子裏的阿帽就來討甜酸蜜餞,好險!”


    “做得好!”鍾薈讚道,“你下晌再去一趟,盯著他們再烘些鹿脯和獐脯出來,還有截餅和棗糕,凡是耐得久放的都準備些,有備無患。”


    阿棗簡直生無可戀,舔了舔上火的嘴唇,撕下一塊翹起的幹皮,狠狠地嘬了嘬洇出的血,搖搖頭扔下這兩個無可救藥的人,繼續孤軍奮戰去了。


    到了出發前一日,二娘子和阿杏主仆倆準備的吃食大約夠整個薑家逃難到江東了,於是鍾薈難得良心發現,去幫阿棗的忙,阿棗雙眼熬得通紅,整張臉泛出行將就木的鐵青,說起話來已經氣若遊絲。


    “我們至多在那兒宿上兩三夜,日常穿的小衣帶三套便夠了,”鍾薈一邊盤算一邊吩咐阿棗,“中衣......房子綿的一件,清河縑的一件,白綾絹的一件,薄紅平紋絹的一件,萌黃雲氣紋絹的一件,縹色綾絹的一件,有這些便夠了,什麽外裳都能配得上。”


    阿棗一下子找迴了主心骨,和白環餅一起,依言將衣裳細心疊整齊放進衣箱裏。


    “接著是外裳,春日的衣著顏色不宜太重,帶一件朱紅織金貴字紋錦的和一件寶藍韜紋錦的以備夜宴便夠了,在燈下壓得住,”鍾薈掰著手指道,“帶上這件竹青織竹葉紋春羅單衫,白羅縠的罩衣也帶上,泛舟時可以穿;聽聞公主莊園裏多植杏、梨和海棠......”


    “那這件繡海棠枝的不是剛好麽?”白環餅搶著道。


    鍾薈搖了搖頭:“那便過於刻意了,帶這件繡白蝶和這件卷草紋的,還有這件棋紋的,也有趣,刺繡太繁複的反而顯不出輕盈自如來。再帶幾件鬥篷,若是晚間遊宴怕可以擋風。再有那雨中穿的蓑衣、鬥笠和木屐,對了,再將新做的幾套袴褶和胡服帶上,說不定要騎馬或登山,穿著方便。釵鐶首飾就少帶些吧,上迴婕妤娘娘賞的那套紅靺鞨蓮花簪和老太太給的那對羊脂玉鐲子帶上壓陣便夠了,其餘就選那些新巧玲瓏的帶幾樣,到時折幾支鮮花簪頭上最應時了。”


    阿棗和白環餅兩個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已是目瞪口呆。


    “小娘子,你是如何知道這些事的?”阿棗對她家娘子的見識佩服得五體投地。


    鍾薈一慌,一得意又露出行跡來了,眼珠子一轉道:“多讀書就自然知道了。”


    阿棗將信將疑,那些經儒寫書難不成還管小娘子們赴宴穿什麽衣裳?於是又將她挑剩下的衣裳釵鐶揀了一小半出來,另裝了幾個箱籠預備到時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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