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當日,鐵麵無私的阿棗一大早就將二娘子從被褥中拖了起來。鍾薈盥洗時眼睛都沒睜,平托起雙臂,任由兩個婢子替她換衣裳盥洗抹麵脂。


    因要坐上大半日的車,在鍾薈的堅持下,阿棗隻得替她梳了圓髻,一應簪釵都省了,隻從院子裏掐了朵緋紅色的蜀茶簪上。鍾薈穿了身沒漿過的霜色羅絹襦衫,下著艾綠色水波紋綺羅裙,外罩月白輕綃衣,清簡素雅得像三娘子附體。


    阿棗想替她描眉點唇,可對著二娘子的臉半晌竟然找不到可以下手之處,隻得將那盒禦賜的眉黛收了起來,這還是年前宮裏賞下的,愣是至今都沒機會用上。


    幾個壯實有力的仆婦先將箱籠抬到角門外裝車,鍾薈就篤悠悠地用早膳,小廚房最近請了個扶風來的新廚子,一手胡菜做得極好,一想到今日路途辛勞,鍾薈便很是心疼自己,額外多要了半碗茶粥,臨走還叫阿杏用蠟紙包了兩個胡餅揣上。


    一輛罩著青錦的畫輪通幰牛車已經停在角門外,後麵還有兩輛供六個奴婢乘坐的並車,兩輛裝滿箱籠的輜車,除此之外還有兩隊仆役,一前一後騎馬護衛。


    以薑大郎的官職來說,他本人乘通幰車出行都是逾製的,遑論家中兩個晚輩小娘子,不過都中浮競成風,僭越逾度司空見慣,以薑婕妤的受寵程度,薑家這樣已經算是克儉的了。


    三娘子已經先到了,她梳著一對雙鬟髻,簪了一對鑲紫晶的金步搖,上著櫻桃色地繡瑞香花單衫,露出海棠紅的中衣領緣,下著一條織金鬆花綠的下裳,描了眉,搽了燕脂。她自己似乎也不太習慣這麽盛裝打扮,行禮時都有些僵硬。


    兩位小娘子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曾氏一直送到門外,反複吩咐輿人切勿將牛驅趕得太快,寧願慢些也別顛壞了兩個小娘子,目送著女兒上了車,她不由紅了眼眶,拉住邱嬤嬤的手囑托道:“嬤嬤,我將阿圓托付與你,你可千萬要護她周全。”邱嬤嬤連連應承,叫曾氏盡管放心。


    鍾薈就沒這待遇了,不過她也不是沒人疼,昨日老太太特特把她叫去,塞了支千葉綠牡丹簪子給她,那密密層層的花瓣都是磨得極薄的玉片,彼此之間以金絲勾連,風過時輕輕掀動,露出上百顆細小金珠製成的花蕊來,一看就是內造的寶貝,饒是她前世見過不少好東西,如此巧奪天工的也是屈指可數。


    車駕離開薑府,出了裏門,上了銅駝大街。


    鍾薈一上車便將車上的帷幔撩開些許,饒有趣味地往車外望。三娘子到底還是個六歲的孩子,雖極力克製,最終還是忍不住也捏著另一邊的帷幔,輕輕撥開一條細縫。


    清晨下過一場細雨,將沿途人家的屋瓦洗得青黑發亮,路旁植著楊柳,晴絲嫋嫋,如碧玉妝成。雖然還是清晨,道上卻是車馬絡繹,行人如織。


    鍾薈一邊看一邊從桃竹小罐裏掏五味梅條吃,恨不能再生出幾對眼睛幾張嘴來,三娘子卻是看了會兒就膩了,便將帶上車的一卷《詩經》翻開,沉心靜氣地默默背誦起來。


    “難得出來頑一迴,怎麽還隻顧低頭看書呢?瞧瞧外麵的風景多有意思啊。”鍾薈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說話。


    三娘子覺得與這隻知吃喝玩樂的草包阿姊道不同不相與謀,頂著張塗脂抹粉的小臉,一本正經地譴責道:“無非就是穿各色衣裳的男女老幼和高低大小不一的車馬罷了,看了又有何益?”


    鍾薈從未與這麽無趣的小孩打過交道,一聽這話便息了與她交談的心,決定一路裝聾作啞。三娘子對她的識趣還算滿意,又無聲默誦起新學的詩來,對她來說這次去常山公主的花宴可不是為了頑的,好不容易有機會與閥閱之女酬酢,她得作好萬全的準備,非但不能露怯,還要一鳴驚人,叫他們對她刮目相看才行。


    三娘子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以才學豔驚四座的情形,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笑意。


    牛車載著兩位同車異夢的小娘子,不知不覺到了永寧寺外,這座寺廟是士人貴女遊春的好去處,寺門旁的大青槐亭亭如華蓋,堆雪般的槐花掛了滿樹。樹下有個賣草編蟲的攤兒,編好的蟲子一串串挑在竹竿上,那攤主穿皂布短衫,頭戴白巾,是個滿臉褶兒的老翁,盤腿踞坐在地上,一邊迴客人的問話,一邊手中編結不輟,槐花落了一肩都未發覺。


    攤前有個穿青布短衣的總角小兒,掛在他阿娘身上又哭又鬧,手不住地往她袖子裏伸,想是在搜銅錢,那婦人一手揪著小童的後領子,一手往他臀上拍去。


    鍾薈極少見到如此鮮活的市井人情,看得津津有味,連梅條都忘了吃。


    然後她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一對那樣的蟲子,是衛七娘送的,一隻蟈蟈兒,一隻蛐蛐兒,不過非草非竹,是頭發絲一樣細的銀絲編成的,那蟲子的肚腹是空心的,十分輕巧,兩隻一起綴在簪頭當步搖,走起路來一蹦一跳,就跟真的一樣。


    她隔房的十三妹看見了羨慕得緊,她還特地去問了衛七是哪兒買的,可那可惡的小娘子隻是笑而不語,撓她胳肢窩都撬不開她的嘴,最後還是自己剜心挖肺似地慷慨解囊,把那隻蟈蟈送給了十三娘,才送完立刻就後悔,可送出去的東西又不好討迴來,晚上偷偷悶在被子裏哭了幾迴才算完。


    不一會兒行至太倉轉入四羊街,到承明門前停下,由家仆呈上過所交驗,然後沿著官道一路向西北方向行去。


    出了外城,行人車馬開始稀落下來,去城越遠,人煙越稀少,到後來便隻有道旁夾植的榆柳可看,偶爾有人打馬而過,連個影都沒看清,便行色匆匆地飛掠過去,留下一串悠遠空洞的銅鈴聲。


    鍾薈的眼皮越來越重,終於抱著個隱囊臥倒在了狐皮氈上。


    牛車入了山,道路逐漸崎嶇起來,顛啊顛的就把鍾薈給顛醒了,醒過來發現三娘子也趴在小案上睡了過去,半張臉壓在胳膊上,手裏還捏著那卷書,鍾薈歎了口氣,還是把書從她手中抽出來,然後拿起一旁的披風蓋在她身上。


    鍾薈活動了下手腳,感覺腹中空空,想是睡了挺久,仿佛還見縫插針地做了個夢,夢裏的事和人都跟真的一樣,可她就是死活想不起來了。


    她輕輕撩起帷幔一角,便有一股冷冷的山風漏進來,牛車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緩慢前行,忽上忽下,潺潺的水聲忽近忽遠。視野忽而開闊,忽而壅塞,開闊時遠處山巒起伏橫如眉黛,壅塞處隻見水汽氤氳,山崖崔嵬,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落下來,仿佛片片金屑。


    將近午時,牛車在一處棧橋前停下,三娘子也醒了,用手背擦了擦流了一臉的口水,迷茫地瞪了二娘子片刻,然後“哎呀”一聲猛地坐起身來,掀開帷幔看了看外麵的天色,眼淚都快下來了,“我還有好多首沒記住呢,到明天如何來得及,你......你怎麽不叫醒我呀!”


    果然不是根根歹竹能出好筍的,薑家這片竹林裏就出了薑悔這麽一根。鍾薈全然不想搭理這不可理喻的小娘子。恰好這時車隊在一處閣道前停下,邱嬤嬤提了兩人的食盒上來,姊妹倆便在車上草草用了午膳。


    薑家一行抵達常山公主莊園時已暮色四合,從半山迴望洛京,仿佛有星輝落下,將萬家燈火一一點亮。


    莊園依山而建,各處館閣錯落散布在山間,由棧道和石階相連,到了這裏牛車便無法繼續前行了。車架還未停穩,早有主家的仆人迎出門外,看過薑家仆從呈上的名帖,將車駕導引入大門。鍾薈和三娘子下了牛車,各坐一抬平肩輿上山,其餘仆從則步行緊隨其後。


    天邊最後一絲餘暉尚未褪去,莊園內已是燈火輝煌,沿途每隔數十級台階便有一人多高的銅築鸞燈,最難得的是每一隻都形態各異栩栩如生。岔路口則設三十六頭金枝銅燈,將四周映照得宛如白晝。


    石階兩側旁皆植芬芳馥鬱的幽蘭香草,閣道闌幹上綴著千百隻金鈴,夜風拂過,細碎的鈴聲此起彼伏,遠近相聞。


    三娘子今歲元日隨老太太和曾氏赴過宮宴,開過了眼界,然而仍舊暗暗乍舌,此處的奢華作派比起宮中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手心冒出層汗,將脊背繃得筆直,生怕露怯,越發裝得目下無塵。


    鍾薈也是初來乍到,卻沒有她那麽曲折的心路,從早到晚顛了一路她早已經快散架了,惟願公主準備的晚膳對得起她家的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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