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走烏飛,轉過頭便到了仲春,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院子裏倒紅斜白一片。


    秦夫子的從叔過壽,告了三日的假,鍾薈晨起去給老太太和曾氏請了安,午後便無所事事。她午膳時因嘴饞多進了一些乳餅,此時有些積食,叫阿杏煮了杯釅釅的茶,換上外出穿著的袴褶和木屐,那木屐鞋麵上用米粒大小的珍珠、瑪瑙、孔雀石、綠魚和青晶石繡成龜甲忍冬,木底有齒,磕在濕漉漉的石板上哢嗒作響,鍾薈就捧著茶碗在院子裏四處走動消食。


    消了不到半刻,又不由自主地溜達到書房,踮著腳從牆邊架子上取下個大肚青瓷罐抱在懷裏,打開細藤編的蓋子,揭開蒙在罐口的濕布,從裏麵掏出個餢俞來,這還是寒食剩下的,因耐得住久放,阿杏便替她存了一罐子擱在書房,以備不時之需。


    鍾薈叼著餅又迴到院子裏,蘆花肥雞阿花正在草叢裏扒拉蟲子吃,一見她便撲騰起翅膀來,鍾薈有心逗她,伸出腳引它來啄,就在它快要得逞時收迴腳來,惹得那母雞暴怒地咯咯叫個不停,鍾薈便一臉得意。


    阿棗對主人的無聊行徑頗感無力,好好的肥雞不燉來吃,特特叫兩個粗使奴仆用竹子編了籬笆,在院子西南牆根圈了塊地方,還拿白石疊構了座嶙峋的小山,當仙鶴似地養起來,每日費那麽多穀子和瓜菜,也不知是個什麽誌趣。她暗暗搖了搖頭,沒好氣地翻著白眼叉著腳教訓前些時日曾氏新撥來的婢子:“眼睛裏沒活是不是?花葉子落了一地等著誰來給你掃?還有牆根那堆雞屎,哎!皺什麽鼻子,你那鼻子是有多金貴?”


    蒲桃走後阿棗如願以償地提上了甲等,新撥來的兩個原本是伺候薑曇生的,眼下主人都不在了,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從那學館放迴來,白養著也是費錢糧,正好二娘子這邊的空缺還沒著落,便將兩個年紀大些的調了過來。


    薑曇生雖說胡天胡地,年紀到底小了些,風月上還未十分開竅,僅限於摸摸小手捏捏香腮,因他生得蠢笨癡肥,那些小美人投懷送抱的心也淡,故而直到他被發配去山裏,也沒來得及鬧出什麽氤氳的故事。那些個嫵媚豔麗的美婢是曾氏花了不少功夫和銀錢特地為繼子搜羅過來的,大多是從小挑美貌伶俐的女童專門教養,其中不乏殊色絕麗的佳人,弦管笙歌都來得,還能吟幾句格調難言的詩賦,如今反倒成了累贅。


    按理說這樣的婢子不適合伺候未出閣的小娘子,曾氏也怕被人戳脊梁骨,本打算另外著人采買人口,然而上迴在薑老太太的院子裏吃了悶虧,心裏有一口鬱氣發不出來,便忍不住給繼女添點堵。那日鍾薈照例去如意院請安,曾氏直接就將人塞與她。


    兩個美人一個豐潤嬌豔似北地燕脂,一個纖柔軟款如江南煙雨,樣貌與阿棗相較也是伯仲之間,而且不似阿棗那樣動輒叉腰翻白眼。鍾薈倒也來者不拒,平心靜氣地好言問他們名姓,豐滿的那個叫荼靡,纖秀的那個叫紫風流。“不好不好,”鍾薈皺著眉頭道,“這些算什麽名字,既不好記也不上口。”她指著那豐滿的道:“從今往後你叫白環餅。”


    又對那纖秀的道:“你就叫細環餅罷。”


    主人給奴婢改名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如給牛馬打上烙印,做下人的縱有萬般不情願也不好宣之於口。


    鍾薈領了兩隻餅迴去直接扔給阿棗,也不說叫他們做什麽,隻吩咐阿棗教他們學規矩,從原先做粗活的小婢子裏挑了個伶俐得體的提了上來,改名作林檎。


    阿棗新近升了甲等,正愁沒人給她作威作福,將那兩個美人使喚得團團轉,一會兒支使這個掃廁房,一會兒派遣那個挑水生火,活像個磋磨新媳婦的惡婆母。


    說來也怪,那細環餅叫做紫風流的時候走起路來弱柳扶風,時不時地傷春悲秋,枝頭上落下一朵花也要歎一聲,老鴰兒叫得淒厲一些也要掉一迴眼淚,可自從改名叫作細環餅,仿佛自己都沒臉矯情了,就算偶爾情懷來了,阿棗一聲如雷貫耳的“細環餅”就能把她的詩情畫意劈個片甲不留。


    細環餅感慨了一下自己命途多舛,抄起比她人還高的竹枝苕帚,無情地刷刷刷掃起落花來。


    鍾薈逗了會兒阿花,肚腹裏好受多了,看了看日影,盤算著該到吃果子的時候了,正要吩咐,便有曾氏院裏的婢子來請。


    晨間已經請過安,這時候請她去便是有事了。鍾薈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袴褶和木屐,這是時下都中女子常見的出行裝束,穿著見家中尊長也算不得失禮,隻是那木屐有些不雅,便迴屋換了雙五色雲霞履。


    到得如意院,曾氏卻已在過廳中等她。


    鍾薈從未見曾氏這樣,她正襟危坐,整個人繃得像根弓弦,連一絲不苟的衣褶子裏也透出如臨大敵的氣息。


    “阿嬰來了?”曾氏連母慈女孝的經典戲目都跳過了,從幾案上拿起一封簡帖遞給她,“你看看這個。”


    那簡帖連鍾薈這個現任暴發戶看了都覺逼人,材料既非紙也非竹木,而是一整片半寸來厚的銀板,雕鏤上文字再填沉綠漆,一角還壓著枝惟妙惟肖的金海棠,顯然是真金白銀,鍾薈拿在手上幾乎有些吃力。且不提那精雕細琢的手工,光是那些金銀就價值不菲了。


    整個洛京敢這麽造的隻有一個人。


    曾氏果然一臉凝重地問道:“你是如何結實常山公主殿下的?”


    鍾薈一頭霧水,比孟薑女還冤:“女兒不認識那位公主殿下啊!”


    “那她為何突然相邀?”曾氏顯是不信,看那神情鍾薈簡直以為自己和常山公主私定終身了。


    還好她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曾氏想了想也覺自己的猜疑甚是無稽:“那想來是與婕妤娘娘的交情了。”


    鍾薈雖覺這事處處透著古怪,若是看婕妤娘娘的麵子,沒道理將帖子下給她一人,卻也想不出旁的解釋,隻得暫且將滿腹狐疑壓下。


    “既然有幸得公主折節下交,你這幾日且好好準備,切記謹言慎行,”曾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雖是在家中可以少些講究,可如此裝束著實有點不成樣子,阿娘也不多說了,你好自為之,出門在外切莫丟了我們薑家的臉麵。”


    鍾薈有幾次來向曾氏請安,因圖方便也穿著袴褶,也不見她出言責怪,這迴顯然是在故意找茬了,不用說是因為常山公主隻請了她,全未提及三娘子的緣故。


    ***


    這事很快傳到了三娘子薑明淅的耳朵裏。彼時她正在後花園水閣中摹寫一叢芍藥,得了小婢子的稟報將畫筆一扔,提起裙子三步並作兩步,一口氣跑到如意院。


    曾氏正在廊下和邱嬤嬤坐在胡床上揀佛豆,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皺了皺眉不滿道:“看看你野成什麽樣子了?哪像個小娘子的樣子?”


    “阿娘!”三娘子一開口鼻尖就紅了,硬撐著才憋著沒叫眼淚奪眶而出,“他們說的是真的麽?薑明月真的得了常山公主的邀請?”


    “無禮!那是你阿姊,如何能直唿其名?”曾氏歎了口氣,拍去手上沾的豆粉,站起身,掏出帕子提她揩了揩眼淚,“公主殿下是給你阿姊下了帖子。”


    “隻請了薑......她一個麽?”三娘子委屈地仰著小臉。


    曾氏點點頭,見淚水清泉似地從女兒眼中冒出來,止都止不住,趕忙勸道:“公主這迴沒邀你一塊兒去,是因了你年小,花宴又不在城裏,路途遙遠,還要在外過夜,就算她請你阿娘也不放心你去。”


    “阿娘莫騙我了!”三娘子將她親娘的口氣學了個十足十,冷聲冷氣地道,“薑明月隻不過比我大了不到兩年,如何她就去得?我不管,我也要一起去!我若去不成,她也休想去!”


    曾氏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來,她不是沒打過這主意,可畢竟常山公主這帖子明白無誤是下給薑家二娘子的,貿貿然多加了一個人,若是惹得公主殿下不快反倒不美,於自己女兒的名聲也有妨礙,便嚴辭拒絕道:“莫胡鬧,聽阿娘的話,日後有的是機會。”


    “我不管日後!就要這迴的花宴!”三娘子是察言觀色的一把好手,如何分辨不出她阿娘真情還是假意?一見有戲便越發淒厲地苦求起來,“好阿娘!求求您!隻要這迴您叫我去成了,往後什麽宴會我都不去,好不好嘛......”


    三娘子這倔脾氣像極了她,若不遂她心誌,恐怕不知何時才能舒眉。然她幼時何嚐有人如此疼她寵她?如此一想,心裏早已軟了下來,無奈地搡了搡女兒,歎口氣將她摟進懷裏,用下巴使勁頂了頂她發心,嗔怪道:“你這孩子......”


    曾氏提出要攜嫡妹同往,鍾薈倒並不意外,她也不怕得罪常山公主,這公主是個極跳脫的性子,凡事全憑興之所至,據她對此人的了解,就算她把薑老太太和阿花帶上大約也不會有什麽異議的。


    隻是常山公主設宴,想也知道,赴宴的不是宗室女便是世家娘子,以薑家的門第,去了還不知要受多少明裏暗裏的冷嘲熱諷,她收了帖子不得不去,且憑著前世的經曆也能應付得來,薑明淅這不知天高地厚又處處掐尖要強的性子,少不得自討沒趣。


    同為薑家人,她討了沒趣自己也不見得多有趣,不過這話她不便說,說了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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