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白忘冬看著自己手上沾染的鮮血怔怔出神。


    輕微的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又是紅鸞液,又是三息絕,他要是真的死了,你這場戲還怎麽唱得下去?”


    “他要是真死了,也就做不了主角了。”


    白忘冬微微側頭,看向了來人。


    陳同。


    整個鳳陽府錦衣衛千戶所領導班子裏唯一的一個文明人,在其他兩位都是滿口“臥槽”的前提下,陳副千戶與之共事多年,言行舉止當中,半點都沒有沾染到他們的惡習,實屬罕見。


    他背著手看著白忘冬前麵那大灘的血跡,眼眸微動。


    “能活?”


    “看天命。”


    白忘冬轉過身,眸子清冷。


    “看那位鶴留聲小朋友有沒有這個能力和決心,也看看這位楊府少爺有沒有活下來的價值。”


    “靠賭?這可不是一開始說好的。”


    陳同望著他,這位錦衣衛副千戶雖然已是年過四十,但歲月留下的痕跡卻沒有給他那張白麵俊臉造成半點的減分,反而即便是看起來有些滄桑,卻比白忘冬多出了一份成熟的氣質。


    這張臉在年輕的時候一定很出眾,放在穆遠漠和胡為那兩個大老粗的身邊,可惜了。


    “賭什麽的,大人你可不要汙蔑我,我這人一貫不碰黃賭毒。”


    他搓了搓手,輕輕一笑。


    “放心,結局會如你所料的,耐心看著就好。”


    “最好如此。”


    “哦,對了。”白忘冬突然把手朝著前麵一遞。“大人帶手帕了嗎?勞駕幫我擦拭一下,這一手血怪難受的。”


    “你怎麽不自己……”


    陳同的話在看到白忘冬那吊著的右臂之後戛然而止,他盯著看了幾秒之後,默默地從自己的儲物仙器當中取出了一方手帕,握住白忘冬的手擦了起來。


    哇塞,居然是個老實人。


    白忘冬眼睛一亮,語調都飆高了。


    “陳大人,我的紅鸞液都用在楊陸身上了,你們千戶所這邊應該是有庫存的吧,給我準備兩瓶唄,順德府那邊很危險的。”


    “走賬。”


    陳同放下擦幹淨的手,淡淡說道。


    “和之前那批靈藥一起算。”


    “別啊。”


    白忘冬收迴手,蹦蹦跳跳地來到了陳同身邊。


    “和那枚超貴的靈晶算到一起,走公賬唄。”


    “你不說我差點忘了,那靈晶呢?”


    “我要是說用幹淨了,你信嗎?”


    “你覺著呢。”


    “拜托,熬了一晚上了,總不能讓我白打工吧……”


    兩人的聲音漸行漸遠,逐漸的遠離了這邊。


    而就在不遠處的街道,墨紫色的身影將自己扛著的人丟在了地上,隨即就化作了一道暗光消失在了原地。


    楊陸目光死死盯著前方,感覺著眼前的光亮在一點一點從他眼中流走。


    他用盡全身力氣,在地上用力地爬著,朝前方移動位置。


    “再一點……”


    聲音越來越虛。


    最終,他手指落地,眼中的光徹底消散,癱軟在了地上,絕了氣息。


    不多時,一隻白雀從夜空中落下,蹦跳兩步,來到了他的身邊。


    白雀啄了兩下他的頭,甩甩羽毛,然後就轉身飛走了。


    緊接著,一道道身影從街道兩旁衝出,將楊陸給圍了起來,大概兩分鍾左右,這些身影肩上就各自多了一個人形大小的麻袋。


    所有身影朝著四周分散,隻是一秒,就全部消失地無影無蹤。


    夜幕下,幽藍色身影將一切盡收眼底,隨即一閃而過,消失在了原地。


    ……


    還是那處偏僻的小院地下。


    鶴留聲看著紙條上的小字怔怔出神,直到開門聲響起,他才迴過神來朝著來人看去。


    “他怎麽樣了?”


    “費了好大的力氣,總算是把命給保住了。”


    趙悅然淡淡道。


    “這個月傀值得你為他浪費那麽多的靈藥嗎?月神教的資金可被你用的差不多了。”


    “他是楊霸山的獨孫,留著他,對那對老東西會有奇效。”鶴留聲放下紙條,迴答道。“再說了,就目前而言,我總得確認一下紙上的內容是真是假才行。”


    穆遠漠在劉府。


    這是之前楊陸塞到白雀嘴裏的紙條上寫著的內容。


    但這紙條前腳剛寄出,那邊就收到了楊陸奄奄一息被扔到街上的消息,這讓鶴留聲一時間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情報的真假了。


    “隨便你,我就是提醒你一下,你快要沒錢了。”


    趙悅然說完這句話就轉身離去了。


    鶴留聲表情一僵,隨即也跟著站起身來,朝著門外走去。


    沒多久,他就推開了另外一間屋子的門。


    當他的目光接觸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楊陸時,他的嘴角緩緩勾起。


    十幾年前的一次無心之舉,結果在今日卻成為了他手中有力的一張牌,看著楊陸,鶴留聲成就感十足。


    “他不會突然跳起來砍你一刀吧?”


    趙悅然神出鬼沒的,沒發出一點腳步聲就來到了鶴留聲的身後,靠著門抱著肩膀揶揄道。


    “不會的。”


    鶴留聲目光癡迷地看著眼前的楊陸。


    “月神貼的效果,你比我更清楚。”


    趙悅然目光微頓,緩緩低下了頭。


    月神貼。


    這是她這輩子最厭惡的三個字。


    她的前半生有一半的時間都處於一個渾渾噩噩,不受控製的狀態,那種感覺真的特別的惡心。


    如果不是鶴留聲的話,她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從柳殘的手中解脫,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會如此死心塌地地跟著鶴留聲,哪怕他現在走著的是一條絕路也沒關係。


    有的時候她也在想,她體內的月神貼確實是消失了,但卻好像又被一條名為“恩情”的枷鎖再次拴在了原地,也不知道她這算不算是剛出坑就又進了一個新的大坑,或許她的一生就注定了要這樣活著。


    “那你可更要小心了。”


    趙悅然淡笑一聲。


    “你不懂,能親手殺死下帖人,對月傀來說會有多爽。”


    “哼。”


    鶴留聲輕輕哼了一聲,隨即抬起手,手背之上,一個半月圖案緩緩出現。


    下一秒,在楊陸的眉心,同樣有著一個半月浮現,楊陸抬起頭,目光呆滯,整個人臉色蒼白到了極點。


    “穆遠漠真的在劉府?”


    鶴留聲開口問道。


    “是。”


    楊陸呆呆答道。


    燈下黑,這地方倒是選的巧。


    鶴留聲微微皺眉:“那你月傀的身份暴露了嗎?”


    “沒有。”楊陸接著開口。“白忘冬隻是發現了我在傳遞消息。”


    “白忘冬?”


    原來那個“白某”是叫這個名字的嗎?


    很陌生。


    “他是什麽人?”


    “從京城來的錦衣衛百戶。”


    “他為什麽會盯上你?”


    “因為阿倩是楊府的老人,他懷疑楊府和月神教有染,所以把十六年前身為祭品的我帶在身邊,一路觀察。”


    阿倩嗎?


    因為一個小蝦米影響到自己的一條大魚,早知道當初就不派她去盯著楊府了。


    鶴留聲皺皺眉。


    本來陳同和胡為就不好對付了,現在又出來這樣一個從京城來的錦衣衛百戶,想要再繼續殺穆遠漠,難度又一次升級了。


    不過,即便難度再大,也要殺。


    隻要不是百分百不行,那就有拚一把的必要。


    “不要忘了一件事。”


    趙悅然適時出聲,開口提醒道。


    “錦衣衛把人丟出來的時候是活的。”


    發現楊陸是內奸之後,沒有把楊陸給殺了,反而是留了他一口氣任由讓他們救走,這本身就是最大一個異常點,要是不清楚背後的原因,他們這邊隻會吃大虧。


    “你確定他身上真的沒有被下定位的仙術對吧?”


    鶴留聲側目看向趙悅然,開口問道。


    趙悅然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仙術,鬼術,蠱術,妖術,隻要是能夠定位的術法,留在身體當中一定會和被定位者的靈力產生排異,隻要再往被定位者的體內注入一股新的靈力,那這術法就會在第一時間顯現,這方法百試百靈,不可能出錯。”


    “錦衣衛也知道,所以他們不會蠢到用定位這種方式來利用楊陸,唯一的可能,就是想要利用他來誤導我們。”


    鶴留聲收迴目光,繼續朝著楊陸問道。


    “你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穆遠漠在劉府的?”


    “紫雲兒和白忘冬說,徐妙錦在劉府等他們,黑海仙芝是徐妙錦取走的,所以我覺得穆遠漠在劉府。”


    “你瞧,這答案不就出來了嗎?”


    鶴留聲臉上露出笑容,他攤攤手,和一臉疑惑的趙悅然解釋道。


    “在那個時候,他們就已經發現楊陸有問題了,所以用一種巧妙的方式將這個消息告訴楊陸,然後再讓他用白雀傳信過來。這樣一來,我就會認為穆遠漠就在劉府,但緊接著,他們又將活的楊陸扔出來,讓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穆遠漠就在劉府,如果隻是為了讓我堅信穆遠漠真的在劉府的話,後麵這次舉動就有些太過於多餘了。”


    “那個白忘冬是個很喜歡猜人心裏在想什麽的家夥,我想,他把楊陸扔出來,就是為了讓我多疑,讓我反著想,讓我覺得,穆遠漠一定不在劉府,之前紫雲兒的話也好,楊陸的傳信也好,就是為了引我們入劉府,進入他們陷阱的局。”


    鶴留聲冷笑一聲。


    “他一定想不到,同樣的方法我也能想到。”


    “所以呢?”


    趙悅然聽著他這長篇大論有些頭疼,她懶得去分析鶴留聲是怎麽想的了,直接聽結果就好了。


    “所以。”


    鶴留聲放下手,轉身看向趙悅然。


    “穆遠漠一定就還是在劉府。”


    “……”趙悅然眨眨眼,捂著頭說道。“等等等等,我有些繞。”


    “那,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就隻是單純地為了告訴你穆遠漠沒有在劉府嗎?這是不是有些太多此一舉了?如果不是這月傀的傳信,我們也想不到穆遠漠在劉府啊。”


    鶴留聲微微一愣。


    好像確實是這麽迴事。


    難道……


    “真的是那紫雲兒說漏了嘴,之後的一切都隻是白忘冬在補救不成?”


    “那他直接在月傀傳信之前將他殺掉不就好了?”趙悅然皺著眉。“那樣既幹脆又利落。”


    “這……”


    鶴留聲眉頭死死皺著。


    有道理啊。


    太有道理了。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太夠用了,要不是趙悅然提醒,恐怕他就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那,反過來想?他就是想讓我們去劉府,而穆遠漠真的沒有在那裏?”


    “十有八九。”


    趙悅然點點頭,開口說道。


    “恐怕劉府已然被布下了陷阱,就等著我們往裏麵跳了。”


    鶴留聲咬了咬嘴唇:“先派一隊人去查看一下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也說了,我們沒多少錢了,能少幾張吃飯的嘴也是好事。”


    “好。”


    趙悅然點點頭。


    “我現在安排。”


    “可這樣一來。”鶴留聲把目光轉移到了楊陸的身上。“他到底為什麽要把楊陸再送出來呢?”


    好煩啊。


    這姓白的王八蛋到底要做什麽?


    要做什麽不能直接說嗎?


    搞這一套。


    故意把劉府這個地方給露出來又是為了什麽呢?


    嘶——


    頭疼起來了。


    他之前籌謀著殺柳殘的時候也沒這麽頭疼過。


    但,當務之急是應該先找到穆遠漠所在。


    隻有殺了穆遠漠,今天晚上的一切事情才都能結束。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鶴留聲緊緊皺著眉頭,思考著白忘冬的所有想法,那一舉一動的目的究竟指向什麽方向。


    紫雲兒,劉府,傳信,楊陸……


    越來越混亂了。


    這些東西,到最後究竟能組成什麽呢?


    等等!


    阿倩?!!


    就像是靈光一閃,鶴留聲的腦海當中突然就想到了一個之前一直都被忽視掉的地方。


    他就算是找遍整個鳳陽府,都不會去找的那個地方。


    “哈,哈哈哈。”


    鶴留聲的眼睛在冒光,他笑得是那般的肆意張狂。


    白忘冬啊白忘冬。


    饒你機關算盡。


    但這一次,是他贏了!


    ……


    “為什麽要把謎底藏的這麽深?”


    坐在阿倩的豆腐店裏,白忘冬把玩著手裏的繡春刀,淡淡說道。


    “就和楊陸說的一樣,鶴留聲太多疑了,就算是月傀說的話,他都不一定會信。所以,這個答案,必須要讓他絞盡腦汁的猜到,他才會深信不疑。”


    “十句話裏九句半都是真的,隻有那一句我是因為‘阿倩和楊府的關係,才猜到楊陸有問題’是假的,為的就是要讓他想到,還有阿倩這麽個人存在,順著這個關係,找到我們現在待著的這個地方。”


    白忘冬輕輕一笑。


    “現在的鶴留聲小朋友一定會很開心吧,能開心得蹦起來的那種,但是……”


    白忘冬放下刀,朝著旁邊看去。


    “能在您府邸門前揮出這最後一刀,我覺著,您應該會比他更加開心,所以,這一次,就全看您的了……”


    “楊老前輩。”


    旁邊,磨刀聲在一點一點地持續響起,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穿透暗夜,仿佛有著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複仇的火焰會焚幹淨的不止是敵人的未來,還有著自己的餘生。


    將畢生所有修行都在此刻榨幹,賭上全部的心血和生機。


    昔日的刀王,將揮出此生最後的一刀。


    那一定,會是很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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