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少女,是個死人!


    就在阿黛爾發出驚唿的那一瞬,羿的身形忽然動了!


    仿佛看到了什麽,他一把將她從肩上放下,仿佛閃電一樣地拔出了劍,飛身掠去,朝著頂樓黑暗中的某處一擊而下!——雷霆一樣的劍光割裂了黑暗,仿佛受到了驚嚇,在那樣的劍光裏,那個少女的影子瞬間泯滅。


    “羿!”阿黛爾低低驚唿起來。


    然而羿卻沒有就此停手,第二劍隨即追擊而去,直刺屏風後,眼神凝聚淩厲,仿佛一頭即將搏殺獵物的鷹隼。


    “喀嚓”一聲,紫檀屏風在他劍下四分五裂,忽然有一個白衣的人影從房間的黑暗裏出現,宛如被風吹送般飄然而起,點足在窗台上。


    阿黛爾怔住——不,那不是鬼!


    從暗角裏掠出的赫然一個白衣的男子。氣質高華,意態疏朗,麵容在月下朦朧不可辨。手持一支洞簫,在高樓窗台上臨風而立,望向闖入的兩個人。他應該是一開始就藏這座廢棄的樓閣裏,卻被羿那一劍從暗影裏逼出。


    她微微一愕:怎麽……方才的簫聲,竟是他吹出的麽?


    不等阿黛爾迴過神,羿毫無停頓,連續兩劍把對方逼出暗角時,第三劍已經發出。


    劍風唿嘯著刺破虛空,淩厲地割痛她的麵頰——阿黛爾來不及阻止,隻是吃驚地看著羿忽然爆發出的殺氣。從小到大,羿都很小心地保護著她,謹慎到從來不肯輕易在她麵前開殺戒,但是今天,為何卻忽然如此失態?


    ——竟似不顧一切也要格殺眼前這個人於劍下一樣!


    然而白衣人的身手竟甚為了得,猝及不妨遇到高手襲擊,居然以玉簫生生接下了羿那兩劍!似乎也急於脫身,不想與他們多做糾纏——然而,當他準備接第三劍時,看著自己手裏的紫玉簫,忽然出現了略微的遲疑。


    若是再接一劍,這玉簫隻怕要裂開了。


    就在他遲疑的那一瞬,羿震開了他的手,劍鋒已經抵達了他的胸口。沉默的劍士眼裏燃燒著猛烈的火,含著無與倫比的殺意,一劍似要把他劈成兩半!


    “啊?”看見對方的眼神,仿佛隱約想起了什麽,那人失聲,“你是……”


    然而,劍鋒已經抵住了他的胸口,刺入。


    “叮。”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半空裏忽然有什麽細小的東西急速飛來,打在了羿的黑色長劍上——一陣淩厲的力道傳來,劍鋒被帶得一偏,隻在對方心口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隻是那麽一阻,那個白衣人已經消失在了園外的月色中。


    怎麽?難道又被他走脫了麽?——羿隻覺血衝入腦中,一時間居然顧不得公主還在身側,一按窗台,便是飛身掠下了高樓,急追而去。


    “羿!”阿黛爾吃驚地低喚,然而那個黑甲劍士卻頭也不迴。


    在他離開後,樓中再度寂靜如死。


    在那樣的寂靜中,她忽然覺得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摸索著準備走下樓梯,卻因為太黑絆到了什麽摔了一跤。站起的時候,手邊忽然摸到一物,冰冷潤澤。


    ——映著月光,隱約看到那一支紫色的玉簫,上麵墜了明黃的流蘇。


    “這是我的簫。”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按住了她的手。


    “啊?!”虛幻的觸覺宛如流水,阿黛爾抬眼就看到那個重新出現的幽靈般的少女,不由失聲驚唿——浮現在月光裏的臉是如此蒼白美麗,似一口氣就能吹散。


    “不要怕,”她聽到那個少女歎息,把簫遞給她,“送給你吧——反正我也用不著了。”


    她定定地看著那個幽靈,許久才道:“我不怕。”


    “是的,我知道你不害怕。”少女微笑起來,輕聲,“魔鬼的孩子又怎麽會害怕鬼魂呢?”


    那樣的話是刺耳的,阿黛爾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你……是誰?”


    “我就是弄玉,”少女微笑起來,“擁有陰陽眼的翡冷翠公主啊,你是唯一能看到我的人……我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來到這裏——魔鬼的孩子,會把死亡帶到東陸。”


    阿黛爾吃驚地看著她,臉色慘白。


    ——從一個鬼魂的口中聽到了同樣的詛咒,實在令她顫栗莫名。


    “你……為什麽還會在這裏?”她喃喃,看著幽靈,“你死了很久了。”


    少女頸中的血還在不停流出,微笑:“是為了看到最後的結局。”


    “結局?”阿黛爾疑惑。


    “是的……我想要留著這雙眼睛,看到舜華和徽之的最後結局。”弄玉輕聲歎息,“我知道在我死之後,血和火必然會再度燃起。”


    “那是你的心願?”阿黛爾有略微的失神,“還是詛咒?”


    “嗬……翡冷翠的公主,你真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弄玉輕聲笑起來,“我要給你一個忠告:記住,獨善其身。千萬別像我一樣卷入宮廷鬥爭中去。”


    阿黛爾愕然,低聲:“什麽?”


    “死了之後,才能把一切看得更明白——那些男人們啊……他們血管裏流著的從來都是這些殺戮和權謀,遲早都是要自相殘殺的。”弄玉冷笑起來,頸中血跡盈然,“這不是女人能阻止的事情。不要自不量力。”


    “是麽?”阿黛爾喃喃,似有失落,“那麽說來,你當年卻是白死了?”


    “或許是吧……”弄玉低聲輕笑,搖了搖頭,“但那個時候,除了一死,我又能怎樣呢?我太愛他們了——就如你愛你的哥哥一樣。”


    阿黛爾一震,下意識地握緊了那枚掛墜,緊緊按在心口上。


    “不要愛他們。要知道那些人活該一生孤獨。你要自己逃掉,阿黛爾,”仿佛洞察了一切,少女的幽靈歎息,“不然,到最後你會和我一模一樣……會和我一模一樣。”


    幽靈眼裏滿是哀傷,凝望著頤風園的方向——話音未落,月已移至西方分野。在月光落到那一麵空鏡子上時,仿佛時間用盡,那個幽靈的影子微微淡了一下,似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飄向了那麵空空的鏡子,隨即如霧氣一般消散。


    阿黛爾握緊了紫玉簫,在空樓中沉默良久,卻聽到了輕輕一聲響。


    她的保護者已經從月光下悄然返迴。羿氣息平匍,顯然是並未追上那個對手,眼神顯得悒鬱而低沉。他掠上白樓,看到了空屋裏臉色蒼白的小公主,也不為方才的失態解釋什麽,隻是用手示意:“我們得迴去了。”


    阿黛爾沒有反對,任憑他將自己背上肩頭,無聲地躍下高樓。


    黎明前的夜黑得奇怪,空園裏還是遊弋著無數的鬼魂,那些星星點點的螢火在他們身側聚攏又散開——然而阿黛爾卻熟視無睹,仿佛心裏在恍惚地想著什麽。


    羿帶著她越過那道牆,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頤景園的樹蔭裏,放她下地。


    他剛要轉身,一隻小手卻從背後伸過來,拉住了他的衣角。阿黛爾站在藤蘿濃重的影子裏,抬頭看著他,湛藍的眼睛恍如黎明前的海洋,藏著某種他平日看不到的光芒。


    “告訴我吧,”她輕聲開口,用希伯萊語低聲,“趁著現在沒人,羿,告訴我吧。”


    “告訴你什麽?”羿有些詫異。


    “所有事。”阿黛爾凝視著他:“羿,迴到東陸後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一個多月沒見,為什麽你瘦了那麽多?你……你都變得不像你啦!到底出了什麽事?”


    羿不敢直視少女澄澈的眼睛,側開了頭,身子微微發抖。


    “為什麽不告訴我?羿?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阿黛爾喃喃,“從小我就沒有什麽朋友——感謝女神將你賜給了我。我遇到什麽事情都會告訴你,但是……你卻一直不肯告訴我你的事。為什麽呢?是不是因為覺得我還是小孩子?”


    “不,”他沉默片刻,搖頭,“隻是不想讓公主擔心。”


    “如果我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會更擔心吧?”阿黛爾輕聲歎息,“可是,羿,別忘了,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見的東西——你知道麽?在龍首原那一夜,我曾經聽到那些死去的鬼魂簇擁在你身邊,叫著你的名字。他們不叫你羿,他們叫你——”


    “不。”羿忽然抬起手,阻止了她下麵的話,“別說。”


    他抬起眼,迅速看了一眼黑暗裏的某處——空園裏寂靜無人,隻有風從樹葉裏簌簌穿過的聲音。阿黛爾忽然想起了那個影子般藏在黑暗裏的人,咬緊了嘴唇,不再說話。


    “我知道所有事,可是我真希望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阿黛爾喃喃,凝望著破曉前黑色的夜空,“羿,你一定會離開我——自從踏上東陸開始,我心裏就非常清楚這一點。隻是,我一直不敢問你——我害怕一開口問,就是到了你要離開我的時候了。”


    小公主凝視著劍士黑色的眼睛,輕聲:“羿,你要離開我,迴到你的族人身邊去了麽?”


    他沒有迴答,眼神默默變化,心中似有驚雷閃電。


    “我知道你也不想離開我——否則一個月前司馬大將軍死的時候,你就會從頤景園消失了。”阿黛爾輕聲道,“可是你畢竟還是冒險留了下來……羿,你對我已經足夠好。”她握住了藍寶石墜子,仿佛對著千裏之外的另一個人歎息,“連我的哥哥,都遠比你冷酷無情。”


    劍士凝望著月光下少女蒼白的臉,黑眸裏也轉過了說不出的複雜表情。


    ——這幾日來,他的心裏冰火交煎、掙紮取舍,又怎能與任何人言?一踏上大胤的國土,那些見到的人、遇到的事,走過的土地,無一不像烈火一樣焚燒著他本來以為已經死去的心,把那些埋葬已久的噩夢全部喚醒。


    孤身刺殺司馬睿的時候,也曾有過片刻的猶豫:不是為了此行的安危,而是擔心萬一事敗、會不會連累到公主——然而,那些地獄之火煎熬著他,複仇的衝動無可抑製,終於讓他在深夜踏出了第一步。


    殺戮一旦開始,便再也無法停下來,就如一支離弦的箭不能再迴頭。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著多麽危險的事情,而更危險的是――他知道當自己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時,終究會在某一日連累到他的主人——隻要稍微落一點把柄在別人手裏,在大胤本來就內外無援的公主就將麵臨更艱難的處境。


    在離開與留下、複仇與遺忘的夾縫裏,他已經掙紮了太久太久。


    然而今夜,在看到那個宿敵的刹那,他心裏終於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十年前,大胤在龍首原上坑殺了我的十萬同胞。”他抬起手,用手勢指緩慢地傳達著訊息,“公主,請原諒……雖然我是個亡國的奴隸,流浪異鄉多年,卻還是始終無法忘記這些。我迴到了這片土地上,就必須聽從內心的召喚。”


    “我知道,”阿黛爾喃喃:“在那幾天,我夜夜都能聽到那些亡靈的哭聲……真慘啊。”


    羿用手勢道:“公主,今晚在這座樓裏的那個人,就是公子楚。”


    “公子楚?!”阿黛爾失聲,隨即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是,當年率軍滅亡越國的主帥——”羿點頭,眼神凝聚如針,“其實,他也是當日龍首原驛站裏的那個人——你哥哥安排在大胤保護你的神秘人。”


    “……”她終於明白過來,臉色瞬地蒼白。


    羿抬眼看著黑色室內的某處,用手無聲地傳達著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懂的話:“或許正因為如此,剛才雷才會忽然出手阻攔,不讓我殺了他吧?”


    “什麽?”阿黛爾詫異。


    “雷,”羿沉默著比劃,“就是那個影守。”


    阿黛爾下意識地抬起頭,在空蕩蕩的室內四顧——隻有風和月光充盈在閣樓裏,漆黑的角落裏空無一片,根本看不出還有一個人藏匿的樣子。


    “雷不會出來見你——但他會如同影子一樣跟隨著你,替你擋掉所有明槍暗箭。”羿凝視著她,用手無聲地說話,“他在黑暗裏看著我們,公主,但他看不懂我們的啞語——所以下麵的話,你隻要聽著就行了,不要出聲。”


    阿黛爾微微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看了一圈周圍,微微點頭。


    “公主,其實真正受命來保護你的人,不是我,而是雷。”羿的手勢緩慢而凝重,“他是真正的王牌。而我,隻是被西澤爾皇子擺在明處的一顆棋子,以吸引那些敵人的注意罷了。”


    阿黛爾倒吸了一口冷氣,用力咬住了嘴唇。


    “我沒有見過雷,隻知道他身份神秘,是翡冷翠和李錫尼並稱的著名殺手,同時也是西澤爾皇子‘七人黨’中的一員。”羿沉默地用手勢告訴她這一切,“他深受皇子信任,接受了派遣,離開了翡冷翠千裏跟隨你來到胤國。”


    阿黛爾怔怔地聽著,不知如何迴答。


    ——那一瞬,她發現自己其實遠不能得知所有事。除了陽光下和幽冥裏的人和事之外,那些藏在暗影另一麵的事,就算她擁有能看穿兩界的慧眼,也永遠不能得知全部真像。


    “羿,”她沉默地聽了很久,終於輕聲喃喃,“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黑色的劍士沉默不答。


    “你在為離開我做準備,”阿黛爾悲傷地凝望著他,“是麽?”


    羿沉默了片刻,似在內心做了什麽決定,緩緩用手勢迴答了兩個字:“是的。”


    那一個簡單的動作,卻仿佛刀砍斧削一樣淩厲,割在人的心上。阿黛爾緊緊咬著唇角,竭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僵硬著身子站在黎明前的深宮裏,半晌沒有說一句話。


    天色在漸漸亮起,漸漸從墨色變成深藍。星光漸隱,四周寂靜無人,隻有遠處頤風園高樓上通宵達旦的歡宴聲還在陸續傳來,歌姬在唱著一支柔媚的曲子,聲音纖細柔婉,如柳絲蕩漾在夜風裏。


    羿看了看花徑,生怕有宮女早起來到這裏撞見,略微有些焦急。然而就在那個時候,沉默許久的小公主忽然點了點頭,輕聲:“那好……你走吧。”


    羿一驚,幾乎是不敢相信般地迴頭看著她。


    “是說再見的時候了。”阿黛爾輕聲,抬起手,“去吧,羿,趁著天還沒亮。”


    沒有料到公主毫無挽留之意,劍士遲疑了一下。今夜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爆發的殺意,在荒棄的廢園裏對宿敵猝然出手——當劍拔出的瞬間,他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迴頭。很多年前,在大競技場裏被赦免的時候,他曾發誓將一生守護這個天使一樣的孩子,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這個世間卻有另一種比死亡更強大的力量,讓他不得不背棄了諾言。


    是的,他必須離開她了——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他,召喚著那個已經在他內心死去的公子昭,讓他重新披上戰甲拔出劍,迴到那一片土地上!


    然而,這樣決然倉卒的離開,顯然還是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夜風裏,牆頭的藤蘿發出了輕微的簌簌聲,仿佛有隱形的人一掠而過。


    他的手指在黑色的劍鞘上微微收緊——沒有接到西澤爾的指令,雷對於自己忽然的離開大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吧?畢竟他的職責,僅限於保護阿黛爾公主而已。


    微一猶豫,卻聽到小公主哽咽:“羿,求你快點走吧——否則、否則……我可就要哭出來了。”


    羿一震,強自忍下了去擁抱那個孩子的衝動,隻是單膝下跪,對她深深地俯首。


    “公主,忘記我吧,”他搖了搖頭,歎息苦笑,“羿隻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奴隸而已,在他離開主人的時候,他便已經死了。”


    “不,羿不是我的奴隸,”阿黛爾喃喃,“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然而頭盔後的那雙眼睛沉靜隱忍,沒有因為她的話而產生絲毫波動,仿佛已經堅定了離開的心意。他在黎明前的黑夜裏低下頭去,以西域奴隸的禮節,最後一次親吻她的腳背。


    在彎腰的刹那,他感覺有滾燙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地簌簌一連串落在他的背上,仿佛烙印一樣直燙進他靈魂的深處。那一瞬,有淚水滑過他飽經風霜的破碎臉頰,滴落她的腳背。


    別了,我的主人,阿黛爾公主。


    別了,翡冷翠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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