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在絕對的黑暗裏,她才會感覺平靜——仿佛迴到了母親的子宮。


    阿黛爾抱著膝蓋坐在櫃子裏,聽著外麵的喧囂聲來了又去——頤景園如此廣大,西域教皇給女兒的陪嫁又是如此豐厚,堆放禮物的房間多達上百間,自然沒有人會想到那個尊貴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這一個不起眼的空櫃子裏。


    當人聲漸漸寂靜的時候,她將身子蜷縮起來,伏在膝蓋上,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淺,仿佛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踮著腳、在木質的地板上輕靈地舞蹈。


    她聆聽著自己的身體裏的聲音,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魔鬼的孩子!”


    ——在臨死前那一瞬,慈愛嬤嬤的眼睛裏居然露出了這樣的恐懼和厭惡,恍然如陌生人。


    連嬤嬤都說她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隻覺得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動著,淚水再度奪眶而出。黑暗裏,她的指尖觸碰到了垂落的項鏈。哢噠一聲輕響,藍寶石的墜子打開了,那個少年在黑暗裏凝視著她。


    “阿黛爾,”他說,“等著我。”


    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她將臉埋在膝蓋裏,肩膀顫抖。


    不知道在黑暗裏獨自呆了多久,推開門走出櫃子的時候,才發現外麵已經是子夜時分。


    月光從東陸特有的木質窗格裏穿入,空蕩蕩的房間裏,各種價值連城的寶物發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淒清的月色中,忽然聽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那種聲音是難以形容的,仿佛歌聲,又仿佛某種樂器的聲音。縹緲悠遠,彌漫在夜裏。


    阿黛爾忽然怔住了:自從入住頤景園後,她已經是第七次在午夜聽到這種聲音了。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頤風園就在上風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錯了,因為那個聲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惻,清冷不沾絲毫煙火氣,完全不像是醉生夢死的盛宴裏所有。細心留意,她發現那個聲音其實似乎是從逆風的方向傳來——那個地方,卻是隔壁荒蕪已久的頤音園。


    雖然心中好奇,但因為記著蘇婭嬤嬤的叮囑,她盡量克製著自己,就算聽到看到了什麽也不敢有絲毫表露。然而在這個寂靜的夜裏,那個聲音再度傳來,瞬間喚起了她心中某種久已埋藏的秘密情緒——阿黛爾立於空園,躊躇良久,再也忍不住轉過了身。


    月色明亮,映在白石鋪就的地上宛如一片盈盈湖水。阿黛爾鬼使神差地沿著花木蔥蘢的小徑走著,穿過重疊的樓閣,隨著聲音的來處尋去。沿著聲音走到了園子一角,卻被一道宮牆攔住。隔壁就是頤音園。


    阿黛爾有些遲疑,停留了片刻,終於發現了牆上居然有一扇小小的門。那扇門被一株遒勁茂密的紫藤覆蓋,幾乎淹沒在綠色的瀑布裏,隱蔽無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開了垂落的紫色花朵,推了推那一扇通往隔壁苑囿的朱漆小門。


    輕輕吱呀一聲,似是背後有什麽鎖住了。


    門上是鏽跡斑斑的獸頭銅鎖,顯示著這裏已經多年不曾有人通過——頤音園和頤景園毗鄰而建,原是大胤皇室子弟消暑的行宮,然而三年前便已荒廢,連一個更夫巡夜都不見。


    阿黛爾咬了咬嘴角,在花蔭下遲疑了片刻。那個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已經近在耳畔,如泣如訴,勾人心魄——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忽然吃了一驚。


    宮牆外是青碧的垂柳,柳林中露出一角白樓,那一縷聲音就是從那裏發出。


    在她抬頭的一瞬,卻陡然看到最高一層的樓上有白影一掠而過,翩若驚鴻——然而定神看去,卻又是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有月光映照在琉璃瓦上,發出水一樣的光澤。


    阿黛爾在那一扇小門前佇立良久,幾度伸手去推,門後卻隻傳來鐵鏽的摩擦聲。她隱約聽到有模糊的聲音在門後竊竊地笑,忽遠忽近,森冷詭異——阿黛爾對此沒有半絲驚訝,她能分辨出那些是來自冥界的聲音。


    那個荒涼的園子裏,關著無數死去的東西吧?


    “啪,”當她再度準備用力去推那扇門時,一隻手忽然按在了門上。她嚇得失聲驚唿,轉頭卻看到了一雙黑色的眼睛——“羿!”她發出了一聲低唿。


    她的保護者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身後,黑色的眼睛裏帶著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表情。


    “迴去罷。”他對她打了一個手勢,“大家都在找你。”


    阿黛爾卻拉住了他:“正好,快來幫我打開這扇門——我要去看看是誰在那座樓裏!”


    羿蹙眉:“那裏沒人,公主。”


    “不,有人!”阿黛爾執意,“我想去看看。”


    羿抬頭看了一眼那座孤寂的高樓,低下頭看著她,歎了口氣。他沒有抬手去扭落那鏽跡斑斑的門鎖,隻是迴過手輕輕搭在了少女的腰間。阿黛爾隻覺得身子一輕,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迴事,便已經落在了一牆之隔的花園裏。


    落腳之處,是一片幾有半人高的荒草,所有的蟲鳴在他們落下的時候霍然停止。


    然而,出奇安靜的園子裏,卻隱約有點點的熒光浮動在深邃茂盛的樹林暗影間。阿黛爾剛開始以為是流螢,然而仔細看去,那一點點光斑後麵卻都隱藏著一張模糊的臉,在空曠廢棄的宮殿裏飄忽徘徊,發出竊竊的笑聲和哀哀的哭泣。


    她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握住了羿的手掌。


    羿卻根本看不到這些,在他眼裏,這隻是一個寂靜的荒園,裏麵遊移著無數螢火——柳蔭深處有一座玉石砌築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白色的玲瓏樓閣,寂寂而立。


    羿遲疑了一下,彎下腰抱起了阿黛爾,把她平放在肩膀上。


    那些螢光從樹蔭深處湧出,在他們身側聚攏又散開。阿黛爾咬住了嘴角,冷冷地看著那一張張慘白的臉,那些女子穿行在黑夜裏,有的脖子裏纏著白綾,有的七竅流血,有的麵目腐爛浮腫……她們聚集在闖入的生人旁邊,不停地哭泣,伸出手去撕扯她的衣襟。


    然而,仿佛隔了一層透明的屏障,她們的手一次次的落空,仿佛在抓著水裏的幻影。


    阿黛爾坐在羿的肩膀上,沉默地看著這些——早在童年時,在八歲睜開眼的刹間,世界在她的眼裏就是陰陽重疊的,她能看到除了常人眼中的世界,還能看到幽冥異界的景象。多年來,她已經見慣了這些的情形,也知道幽冥兩界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屏障。


    他們無聲無息地在荒僻的花園裏走過,無數的螢火在身邊遊移不定。


    這些都是曆來死在此地的宮人吧?——大胤皇宮真是可怕的地方。區區一個離宮,死人的數量,卻幾乎是翡冷翠宮廷的十倍。


    就在她那麽想著的時候,羿已經在高台下停住了腳步。


    “鳳凰台”——趁著月色,他看清了那座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鐫刻著三個古雅的篆書,台階雖然是久未打掃了,上麵卻出乎意料的一塵不染,光潔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來。月光清亮,天階夜涼如水,玉石泛著寒冷的波光,令走在上麵的人微微凜然。


    那一瞬,羿下意識地感到某種寒意,肩背繃緊。


    仿佛怕驚動了什麽,他提了一口氣,悄無聲息地走上了高台。高台上依舊一塵不染,隻有柳絮在月下蒙蒙而落,仿佛一層輕煙,恍非人世。高台上的白色樓閣沉寂無聲,匾上書有“鏤雲攬月”幾個字,門卻是半掩著的,裏麵漆黑如墨。


    羿停頓了一下,抬起手沉默地做了一個短促的手勢,詢問公主是否還要進去。少女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眼睛望著白樓的最高層。羿正準備一步跨入,卻聽到阿黛爾的身子忽然猛烈地一顫,緊緊捂住了嘴巴,忍住了一聲衝到唇邊的驚唿。


    羿吃驚地望向她,卻看到她拚命搖頭,不說一句話。


    羿蹙眉,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小樓,一隻手暗自握緊了劍——他下意識地凝聚起了全部的精力,全神貫注地行走在黑夜裏。所以他也沒有留意到,在他一步跨入的時候,坐在他肩膀上的少女微微側開了身,似乎在避讓著空中的什麽東西,緊緊閉著眼睛,身子僵硬。


    身後那個女鬼還在身後厲叫,對她揮舞著尖利的十指,麵目朽爛猙獰。


    阿黛爾咬緊了牙,和那個懸在門楣上的腐爛幻影擦肩而過,再不迴顧。


    “我的兒子是皇帝!我的兒子是皇帝!”那個懸在門上的女鬼在咆哮,長發披麵,絕望而憤怒,試圖掐住路過少女的咽喉,“哈哈哈……我的兒子是皇帝!你這個賤人,居然敢害死我!我的兒子是皇帝!”


    ——很奇怪,雖然那是一個東陸的女人,然而當她死去,以魂魄的方式和自己交流時,阿黛爾卻能暢通無阻地聽明白她的聲音,毫無語言的隔閡。


    看著那咽喉上纏繞的白綾,她恍然明白了:是的,這個女人,是大胤先帝的寵妃慕氏!也是當今皇帝的生母、她的未來婆婆!


    那個一生謹慎、機心深遠的女人在後宮委曲求全了半輩子,終於達成了她最大的目標,將要母憑子貴,母儀天下,卻不料在最後,被一道遺旨葬送了全部——所以她的靈魂被不甘和憤怒之火煎熬著,被釘死在這裏,每夜每夜地重複著最後一日的情景。


    羿卻感覺不到這一切,隻是小心地沿著樓梯上行,宛如一隻獵豹。


    月光穿入陰冷的樓裏,灑下淡淡的白光。樓裏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保持著之前的模樣,連桌上翻到一半的詩集都留在那裏,仿佛主人不曾離開,隻有蒙塵的帷幕和案幾,顯示這裏無人居住已經很久。


    快到頂樓的時候,阿黛爾微微一顫——她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這一次已經近在耳側,聽得更加清晰,淒切宛轉,如泣如訴,仿佛白月光一樣彌漫開來,清冷寧靜。


    不知為何,在那一瞬,羿也忽然無聲地停住了腳步,仿佛聽到了什麽動靜。


    她抬起眼,看著樓梯的盡頭,忽然看到了一個淡淡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個穿著月白衫子的少女,正靠在頂樓的鏤花窗下,靜靜吹著一支洞簫——她憑窗而坐,烏黑的長發在微風裏輕輕飄拂。月光穿過窗格,射落在她蒼白的臉上,竟然泛出玉石一樣的潔白光澤,美麗如姑射仙女。


    阿黛爾沒有開口,生怕一開口,便會驚破了這夢幻般美好的場景。


    然而,那個少女卻仿佛已經知道她的到來,放下洞簫,轉過身來凝視著這個闖入者,眼神似悲似喜,輕聲:“阿黛爾公主,你終於來了麽?”


    “呀!”那一瞬,阿黛爾再也忍不住地驚唿起來——她的脖子!


    一道深深的傷痕割斷了咽喉,血從那裏麵無止境地流出,染紅了雪白的前襟,猙獰可怖。同一刹那,阿黛爾注意到了房間裏那一麵鏡子——那是一麵空空的鏡子。在月光下,鏡子裏映照著房間裏一切,卻唯獨映照不出少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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