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在弦上,蒼白修長的手指因為怒意而繃緊。跟隨著阿黛爾的身形移動,弓越繃越緊——眼看她不顧一切地奔向黑甲劍士,持弓者眼神一變,再不猶豫,便是一箭射出!


    仿佛也在和對方比試著速度和靈敏,羿在箭離弦的那一瞬合身撲出,宛如一頭獵豹般矯捷地撲去,伸臂將少女攬入懷裏,用寬闊的肩背擋住了弓箭射來的方向。


    “羿!不要!”阿黛爾驚唿,試圖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然而身上的劍士死死將她壓住,用嚴厲的眼神製止了她愚蠢的反抗——“喀嚓”,就在那個刹那,背後傳來輕微的一聲裂響。


    “羿!”阿黛爾失聲尖叫起來,心膽俱裂,“羿!”


    “誰?!”然而,同一時間,背後傳來了那個持弓者的失聲驚唿,宛如一頭被激怒的狼——然而驚怒之下,那一聲下意識的詰問居然並不是用吐火羅語發出,而是華語!


    羿霍然迴頭,看到了捂胸踉蹌後退的人。


    ——一把銀色的小刀插在持弓者的胸口。那一刀不知從黑暗中的何處發出,無形無跡,削斷了激射而出的箭、堅韌無比的牛筋,然而去勢居然不竭,接著一舉重創了那個高手。


    風裏似乎隱約傳來一聲短促的冷笑,隨即又無聲無息,隻有冷雨如線而落。


    持弓者反手拔出銀刀扔在地上,四顧,卻始終無法確定方才那一擊的方位,甚至無法確定對方還有多少伏兵未曾露麵——黑暗裏仿佛有一頭猛獸靜靜蟄伏,猛撲欲齧,將狩獵者變成了獵物。


    持弓者很快便判斷出了此刻的情況優劣,隻是遲疑了片刻,再不管那些死傷的同伴,捂著胸上傷口踉蹌退入黑暗,手指一錯,掌心忽然冒出了一陣白色的煙霧。


    煙霧在雨中旋即消散,空曠的原野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影。


    羿並沒有去追,隻是將阿黛爾攬在身邊,走過去細細翻查了那幾個刺客。一看之下,不由微微一震。阿黛爾驚慌地探頭過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麽,轉瞬發出了驚懼的尖叫——那些臉!那些麵巾下的臉已經潰爛了,有黑色的水從牙齒裏流淌出來,轉瞬麵頰上血肉融化,隻留下一個黝黑空洞的骷髏頭。


    是死士?那一瞬,羿心裏浮現了這樣一個名稱。


    然而,他細細翻看著來人,忽然眼神一變,抬手壓過死人的耳輪,仿佛在耳後尚未腐爛的肌膚上看到了什麽,全身漸漸顫抖。


    “羿……羿?”阿黛爾見到他臉色可怕,不由顫抖著拉緊了他的手。


    他迴過了神,將視線從那些死屍上收迴來,低低應了一聲,從地上抱起了阿黛爾,發現她除了少許刮破皮之外安然無恙,隻是又冷又怕,全身在雨中微微發著抖。


    “沒事了,”羿為她擦去發絲上和額頭上密布的雨水,帶著些許責備:“公主,我方才不是用手勢告訴你呆著別動麽?——為什麽還要跑過來?太危險了,以後別這樣。”


    他俯身撿起了地上那把染血的銀色小刀——那把刀長不過五寸,非常普通,似乎隻是翡冷翠晚宴上用來切牛排的銀餐具。羿凝視了那把小刀半晌,抬頭看了一眼黑色的曠野,眼裏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意。


    他對虛空打了個感謝的手勢,手腕一揚,一道銀線投入了雨夜,隨即消失。


    “不必謝我。”銀刀被人接住,風裏傳來輕微短促的笑聲,說的是希伯萊語,發音純正,“我沒有追上那個人——你要小心。”


    那個聲音冰冷而飄忽,迅速的飄逝,宛如遊絲一樣斷絕在黑夜,不知所終。


    “他是誰?”阿黛爾吃驚地看向黑暗。


    “是那個影守。”羿頭盔後的眼睛平靜如水,“他也跟來了東陸。”


    她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你一直知道他在那裏麽?”


    “當然。”羿迴身拿起了扔在地上的劍,開始收拾這一片血肉狼藉的戰場。


    阿黛爾一怔,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在那時候你才扔掉了劍退開?——因為你知道還有一個人會來救我!”片刻前的驚恐終於爆發出來,阿黛爾哭了起來:“我、我還以為你真的不管我了……我以為你是真的要扔下我了!”


    羿一震,停下手來凝視了她一刹——那一瞬,某種柔軟的感情從心裏彌漫起來,慢慢的哽住了他的咽喉。


    “您要相信我,公主,”羿蹲下身子,凝視著她的眼睛,緩緩打著手語,“沒有您的命令,我到死都不會離開。”


    阿黛爾輕輕歎了口氣,終於露出安心的表情。在從生死大劫裏迴過神後,不自禁地覺得寒冷,隻穿著睡袍的赤足少女瑟縮著向著劍士靠過去,忽然脫口低唿:“蛇!”


    羿閃電般地按劍迴身,然而空蕩蕩的原野裏隻有野花在雨中搖曳,高大的墳塚上沒有任何東西。但阿黛爾隻是怔怔的盯著英雄塚的頂部,雖然沒有說什麽,但眼眸裏卻露出了恐懼之意,咬住嘴唇,瑟縮著朝他身上靠去。


    羿歎了口氣,知道公主定然又看到了什麽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便脫下掌上的皮套,俯下身輕輕握起了她的赤足。阿黛爾的腳冷得像一塊冰,纖細的腳趾在他粗礪的掌心微微發抖。羿用溫暖的皮套擦拭幹淨腳底的汙泥和雨水,將她抱上了肩頭:“走吧。”


    阿黛爾逃一般地跳上了羿的肩頭,緊緊抱住他的頭盔。


    羿抱起阿黛爾,讓她坐在自己左邊的肩膀上,用寬闊平整的鎧甲來承接她的重量。這是自從她幼時就喜歡的動作——然而在她離開翡冷翠嫁往東陸後,為了避嫌,羿刻意與她保持著距離,已經很久不曾再有這樣親密的舉動。


    阿黛爾默不作聲地咬緊下唇。白日裏看到的那條巨蛇從英雄塚裏無聲鑽出,用冰冷的眼睛盯著他們,拖著巨大身體蜿蜒而來,每一片鱗甲上都浮凸出一張人臉——那些灰白的人臉開闔著嘴唇,看著他們兩人,發出波濤一樣的哭喊和詛咒。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羿,然而對方卻是什麽也沒有覺察一般,從墳墓前轉身離開,把那條蛇拋在了身後。


    仿佛畏懼著什麽,巨蛇不曾追來,隻是逶迤著爬向方才的那片戰場,蜷起身子,在那堆漸漸融化的刺客屍體身旁吞吐著信子,噝噝吸氣——那一瞬,阿黛爾看到二十多個魂魄從新死的軀殼裏被吸出來,仿佛一縷煙似的被吞入了蛇的體內!


    瞬間,巨蛇身上又長出了二十幾片嶄新的鱗。


    她終於明白過來眼前的是什麽東西,不由蒼白了臉——是的,這不是蛇,而是某種她不曾見過的冥界怪物!是由無數冤魂凝聚而成的怪物!


    然而羿沒有覺察到這一切,抱著她離開。漆黑的雨夜裏,原野上彌漫著血的味道,羿的肩膀和手臂穩定如岩石——然而,她卻再一次看到了他耳後那個血紅的紋身。


    “羿……你知道麽?你耳後這個紋身,我好像在母親身上也曾經看到過——”阿黛爾忽然間一陣恍惚,有一種奇妙的不安漸漸湧起,“她被綁在火刑架上,裸露的肌膚上紋滿了奇特的花紋……就好像攀爬的蔓。哦,不,似乎更像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


    羿猛然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公主——


    美茜·林賽。這名字是一個禁忌,十幾年來在翡冷翠從來沒有人敢提起,就算是阿黛爾兄妹也對此諱莫如深。不知道為了什麽,在這樣一個夜晚,阿黛爾公主忽然又提起了母親。


    “她也是黑發黑眼……難道說,母親也是從東陸來的麽?”阿黛爾喃喃,茫然地看著黑夜,忽然笑了笑,“啊!或許一切都隻是我的錯覺——我應該沒有看到過母親,因為我從小就是個瞎子——我又怎麽會看到她被處刑的情景呢?”


    她喃喃的說著,露出一種悲哀的表情,搖著頭:“其實我一點也不了解母親,為什麽她要生下我們,為什麽又要殺我們呢?我一點都不懂啊……羿。”


    羿無聲地收攏手臂,抱了一抱她的腰以示安慰。


    “其實,羿,我也一點都不了解你。”阿黛爾歎息,“你隱藏著自己的心,羿。”


    羿沒有迴答,岩石般穩定的肩膀忽然微微一震。


    “羿,你看,這裏有無數死去的戰士……”阿黛爾輕聲開口,凝望著這一片龍首原,“他們的靈魂在夜裏破土而出,哭泣和哀號。他們都是你的同伴麽?他們為什麽會死?你為什麽活了下來?又怎麽會在翡冷翠的大競技場裏出現?”


    羿沒有迴答,隻是忽然站住了腳,垂頭默然。


    “這些事,你不願意告訴我麽?羿?”她輕聲喃喃,“雖然你一直對我承諾說不會離開,但我知道一旦迴到了東陸,你就不再屬於我了——你將屬於那些迴憶。”


    然而,羿還是沒有說話,隻是唿吸漸漸紊亂。


    他沉默地看著她,眼神裏流露出複雜的表情。公主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很多時候,她看起來是純潔天真的孩子,似乎什麽也不懂——但有些時候,她卻又令人琢磨不透。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高黎王宮裏那一幕景象。


    在殺出重圍,衝入高黎皇室神殿去救人的時候,大火已經燃起。那些被翡冷翠南十字軍逼到絕境的高黎貴族們瘋狂地把皇後綁上了火刑架,迫不及待地點起了火,想讓她胞兄麾兵攻占帝都之時看到至愛妹妹的枯骨——那時候,連他都以為已經來不及救她了。


    然而,在打開神殿大門時,卻聽到了熟悉的歌聲。


    那個細細的聲音迴旋在神殿裏,唱著一首令人不寒而栗的歌謠:


    “那皇後的頭顱在火中歌唱……”


    他僵硬在當地——火已經在腳下燃起,她被捆綁在火刑架上,闔起的眼裏有血流下,在麵頰上已經幹涸。然而這個滿麵是血的少女卻在輕聲唱著那首奇特的歌,身側滿地屍首狼藉——所有試圖燒死她的高黎貴族都死了,每個人都睜大著眼睛,表情恐懼而扭曲,仿佛在死之前經受了極大的恐怖。


    那種森冷血腥的景象,卻讓身經百戰的他都震驚當地。


    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靈魂附在她身上,開口唱出了妖魅之歌。


    這一對兄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黑夜裏,雨在無聲無息地下,落在他一身黑色的盔甲上。


    “啊,你聽!”她坐在肩頭,忽地笑了起來,“羿,你的鎧甲在唱歌!”


    仿佛不願讓他繼續難過,她忽然間就仿佛忘了片刻前追問的問題,隻是側手抱著他的頭盔,另一隻探出手去,敲了敲他身上的黑色鎧甲——金屬的冷意沿著指尖傳來,映襯在冰冷厚重的盔甲上,嬌小的手宛如一朵淡色的玫瑰。


    叮叮咚咚叮叮,女孩的手在他的盔甲上靈活地跳躍,由上而下,從頭盔到肩甲,一路敲擊出一串長短不一的聲音。阿黛爾閉著眼睛,嘴角帶著一絲笑,宛如在月下彈奏著月琴的蘇美女神。雨水落在她的發梢,金色的長發瀑布般垂落,長過她纖細的腰身,小公主坐在高大劍士的肩頭,就如一朵亭亭盛開在雨中的金盞花。


    兩人在雨中穿過了龍首原,走向黎明中的驛站。羿在門外停住,準備放她下地——然而在彎腰的一瞬間,羿頓住了腳,眼裏有暗影一掠而過。


    “不要看!”羿忽然抬起了手,近乎粗暴地捂住了阿黛爾的眼睛,往門外急退——阿黛爾還什麽都沒看到,眼前就一下全黑了。不過,盡管如此,濃重的血腥味還是破門而出,直透入她的腦海裏。


    “嬤嬤!”她恐懼地驚唿起來,心膽欲裂,“嬤嬤!”


    驛站昏黃飄搖的燈火下,是一幕修羅場般的血腥慘象:房間內彌漫著濃重的迷藥味道,一地狼藉。戈雅的屍體被釘在門上,缺失了一半的頭顱微微下垂,血流滿地。而在她身後,一把長劍從床下穿出,將剛坐起身準備穿鞋下床的蘇婭嬤嬤釘在了榻上——劍從背下刺入,右肩穿出,雪亮如刺。


    羿抱著阿黛爾踉蹌後退,死死盯著房內那一幕,嘴角抽搐了一下。


    ——太過分了……大胤皇宮裏的那些人,就這麽急著除去這個孤苦無依的公主?


    “嬤嬤!”阿黛爾被蒙住了眼睛,卻拚命往前伸著手。那個被釘住的人還在微微抽搐,似乎聽到了小公主的唿喚,咽喉裏發出了模糊的聲音,極力想要站起來,卻始終無力。血流了滿地,腥味濃重。


    “公主,”忽然間,有一個寧靜的聲音響起在黎明的雨中,“大難已生,還請節哀。”


    是誰?那個人說的居然是翡冷翠教廷所用的希伯萊語,發音純正,聽去竟然和翡冷翠的世家貴族毫無分別——然而那樣的聲音卻仿佛雷霆擊落,令羿不自禁地踉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按住了劍鋒,感覺全身血液一下子沸騰。


    這個人的聲音,這般熟悉,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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