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鶴書這段時間都是一個人在家,這個年紀的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獨立生活,但總歸叫人不放心。江嶼眠跟個小魔王一樣,從小不愛跟同齡人玩,說孤僻也算不上,就是傲得要命。大姨難得看見他有聊得來的人,跟林鶴書坐一塊兒吃飯也沒鬧起來,偶爾還能說兩句,看著挺要好,笑道:“論起來你們也算是表兄弟,又是同學,有空就多來往,一塊兒學習,要麽約出去玩玩也好。”江嶼眠打蛇隨棍上,當場就喊了一聲小表哥:“給個電話。”*多相似的場景啊,一樣是在大姨家,一樣是江嶼眠開門,門外站著林鶴書,這次沒人打岔,江嶼眠半步不讓:“加個微信。”林鶴書不進不退,站在原地看他:“不加呢?”這麽多年了,江少爺段位比從前高了一點,他可以當著長輩的麵要,但他不,他故意在這之前要,以示自己“貼心”不讓人為難。林鶴書說話的時候,語氣裏聽不出來笑意,嘴角卻噙著笑,江嶼眠懷疑林鶴書在勾引他,笑得他心癢,喊了一聲小表哥。語氣又輕又軟。不管林鶴書是不是故意,江嶼眠是的。林鶴書忽然笑了一聲:“江嶼眠,你想幹什麽?”這話他當年也問過,在江嶼眠第三次約他去圖書館卻不看書不做題,在草稿本上畫了一疊林鶴書的時候。那時候江嶼眠是怎麽說的來著?“追你啊。”第6章 圖書館開了中央空調,羽絨服掛在椅背上,少年身著紅色毛衣,胸口的麋鹿跟他一樣睜大眼睛目視前方。上天仿佛也在偏愛他,金色的陽光透過圖書館的隔窗,輕吻他的麵龐,纖長的羽睫鑲了圈絨絨的光暈。江嶼眠下意識偏頭躲太陽,再迴神,錯過了林鶴書瞬間的驚愕,他重新低頭看書,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說了句班長該說的話:“我不早戀。”“我成年了,你也成年了。”江嶼眠拿著彈簧圓珠筆在桌上按,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振振有詞,“成年人之間,怎麽算早戀呢?”假期的圖書館其實不大安靜,江嶼眠的說話聲以及他製造的小噪音都被外麵大廳裏小朋友的笑鬧聲掩蓋,隻有林鶴書聽見了。彼時林鶴書尚且穿著校服,於是他說:“校規上寫的。”江嶼眠噎了一下,他並不把校規放在心上,但林鶴書是班長。再轉一道,雖然林鶴書是班長,江嶼眠覺得,他其實也沒很把校規放在心上,更多是為了避免麻煩,就像上次的校服。他思索片刻,湊過去,離林鶴書更近了一點,貼著他的胳膊,敷衍地妥協:“那我們偷偷談好了。”林鶴書稍稍後仰,側頭看他,他看起來不像是知道“偷偷”兩個字怎麽寫的樣子。*微信最後還是加了,江嶼眠的“體貼”也可以視做另類的威脅,他是做得出等人齊了之後再要一次的事的。他們進屋沒多久,大姨夫就拎著菜籃子迴來,江嶼眠聞聲抬頭遙遙打了個招唿,林鶴書站起來去接他手上的菜。“大伯。”“嗯。”林教授掃了眼桌上的東西,一眼看出來花是江嶼眠帶的,水果是林鶴書拿的,笑了笑,“鶴書今天沒排班?”“今天輪休。”林教授不會冷落一個人,問完林鶴書又問江嶼眠:“眠眠呢,工作室怎麽樣了?”“裝修差不多了,過兩天去驗收。”林教授點點頭,跟哄孩子似的:“那你們坐會兒,要吃什麽喝什麽自己拿。”說完他往廚房去,兩桌子菜等著他做。林鶴書也跟進去,不過如今的菜不比從前,林教授從超市裏買迴來的都是一份一份處理過的食材包,連蒜都是剝得幹幹淨淨的蒜米,也不是非要人幫忙,他迴頭道:“我記得你們以前關係不錯,怎麽不說說話。”林鶴書把熟食分出來裝盤:“他自己有樂子。”江嶼眠的樂子是探索林大夫的朋友圈。跟他預想的不一樣,林鶴書的朋友圈不是一片空白,反而一眼望不到頭。林鶴書這個人,江嶼眠從前笑過他,說他這人略微相處兩天會覺得“看山不是山”;真走得近了,就知道其實“看山還是山”。他看起來不太好接近,清清冷冷謫仙一樣,但同班的人都知道,班長很好說話。跟他談過戀愛的江嶼眠知道得比同學再多點,他骨子裏還是冷。他會做很多“應該”做的事,比如遵守校規,友愛同學,其實對很多事都有點漠然,反正不會是朋友圈裏展現得那麽“熱鬧”。雖然感覺有點“裝”,手指還是很誠實地往下滑,林鶴書隔三差五就會發一些醫藥養生相關的文章,還有什麽交流論壇、什麽義診活動的宣傳,一看就是個大夫。除了這些一看就是大夫發的東西,還有院子裏的花鳥蟲魚,他甚至會去看看藝術展,會在過年的時候給街坊鄰居寫春聯。林鶴書從小練毛筆字,也會國畫,都是林奶奶教的,江嶼眠也跟著學過幾筆,不肯用現成的墨汁,非要用收藏的老墨錠現磨,墨還沒磨好,興已經散了。他沒有設置什麽三天可見,江嶼眠一路往前看,依稀看見了他不曾參與的林鶴書這十年。看著野貓來來去去,不知不覺換了毛色。看著院子裏的杏花一年年開,一年年落。江嶼眠天生沒有傷春悲秋的那根筋,這麽看著也沒生出什麽時光飛逝的感慨,單純覺得照片裏的場景眼熟,衝廚房喊:“林鶴書,你沒搬家啊?”林鶴書應了聲,江嶼眠沒聽清,下了沙發往廚房走過來,林教授聽見他的腳步聲,笑道:“行了,把水果切一切端出去,你也玩去吧,我一個人就行。”江嶼眠走到廚房門口,正好撞上洗過手出來的林大夫,林大夫說:“沒搬。”他說這話的語氣跟之前說沒換號碼時差不多,算不上好,江嶼眠卻笑起來,不知在高興什麽,過了幾天,林鶴書知道了。江嶼眠的工作室跟他家隻隔了一條街。這一片都是上百年的老房子,地段不錯,但是始終沒有拆遷,先前有計劃要改造成景區,後來又定了另一片有溪流穿過的古民居,青溪裏名字裏帶溪,聽說從前也真的是有溪,不過早就填平造路了,不如真有水繞行的小村典型,就那麽不尷不尬地保留下來。江嶼眠還沒迴國就開始找工作室的選址,一開始考慮的都是別墅,後麵大姨家的表哥找他訂婚戒的時候,他提過一句,這位表哥是個律師,告訴他青溪裏有一處法拍房,江嶼眠看著還行就拍下來了。裝修公司除醛清掃一條龍,今天在搬雜物,他過去轉了一圈,負責人跟他說:“明天就能清理幹淨,到時候先做除塵,不然總落灰,您之前不是定了批家具嗎?後天就可以搬進來了。”江嶼眠點點頭,讓他去忙,自己戴個口罩上上下下地轉了一圈。這是典型的江南民居,磚木結構,粉牆黛瓦的,外麵看著秀麗典雅古意盎然,真住起來就知道,其實不太符合現代人的居住習慣。樓梯很窄,上了年頭,踩上去吱呀吱呀的,窗戶也不夠大,明明到處都是采光天井,隻靠自然光還是顯得晦暗。裝修公司定方案的時候花了不少心思,盡可能在不大動的前提下,改造得舒適又安全,江嶼眠挺滿意,從二樓看見天井裏的老梅樹,心思一動,下樓去了。於是林大夫下班迴家就看見家門外巷子口停著輛惹眼的銀灰色超跑,流暢的車身科技感十足,路過的人都要看幾眼,有時間的話還要拿出手機拍張照片。林鶴書也多看了兩眼,接著,在他的注視下,跑車硬頂分作三截敞開,露出駕駛座裏的長發青年,江嶼眠今天穿了件墨綠色的絲綢襯衣,襯衣扣子都是大小相同的鑲金祖母綠方扣。扣子的重量帶著布料往下墜,設計師顯然也考慮過這一點,襯衣版型寬鬆,領口被向下帶去,鎖骨若隱若現,優雅又風流。他摘下墨鏡,衝林鶴書揮手打招唿:“怎麽才迴來,等你半天了。”林鶴書停下腳步:“你怎麽在這?”江嶼眠來不及迴答,巷子口擺攤賣餛飩的大姐就先開口了:“林大夫,這是你朋友啊,等你好一會兒咯。”江嶼眠心想這碗餛飩沒白買,不光確認了林大夫沒對象,知道了林大夫一般周四值夜班,還會幫他開口攔人。趁著林鶴書跟大姐寒暄,江嶼眠快速計算了一下開口讓林鶴書跟他走的可能性,然後果斷下車,跟在林鶴書身後。“我工作室在這邊,來看看你。”江嶼眠不請自來,林鶴書沒有要招待他的意思,徑自進了臥室,獨留他在外麵打量院子。這裏的房子也很老,不過沒有工作室那一片的年紀大,都是幾十年的平房,不少在院子裏搭了棚,屋頂上也蓋了玻璃房。林家的宅子沒有動過,院子還是寬寬敞敞鋪著水泥磚,當年就坑坑窪窪縫隙裏塞滿了草莖,現在也差不多,靠著院牆擺了一排花盆,什麽植物都有,大部分都是沒有仔細修剪過、野蠻生長的樣子,不過都很健康。植物多的弊端是蚊子多,江嶼眠等了一會兒就吃不消,目光在院子裏轉了一圈,走到葡萄架下。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擺著一隻小香爐,香爐邊不光有驅蚊香還有打火機和煙,他點了驅蚊香,有點稀罕地拿起煙盒看了眼,林鶴書居然會抽煙?林鶴書不光換了身衣服,還簡單衝了個澡,耽誤了一點兒時間,出來看見江嶼眠坐在葡萄架下明明有桌有椅,他非得踩著凳子坐桌上,玩著林鶴書的打火機夾著林鶴書的煙,要笑不笑的:“看不出來啊林大夫,你還會抽煙?”他頭發不知道什麽時候散開的,微微眯著眼吸了一口,又吐出一口煙,嘴上說著看不出來,自己比誰都嫻熟。林鶴書收迴視線:“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江嶼眠煞有其事地點頭:“是啊,我就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跟我談戀愛。”差不多的話,江嶼眠從前隔三差五就會說:“林鶴書,跟我談戀愛。”“林鶴書,你什麽時候跟我談戀愛?”他從說要追林鶴書開始就沒想過追不到的可能,於是他見到了林鶴書的另一麵,不再跟他說什麽校規、什麽早戀,而是直白冷漠地拒絕:“我不談戀愛。”現在也是。“我不談戀愛。” 同樣的話,林鶴書說來比當年溫和很多。不過對江嶼眠而言,都是一個意思,繼續追他要是能聽得進拒絕的話,當年也追不到人,掐了煙,從桌上跳下來,絲毫不在意地跟他道別。12缸發動機的轟鳴聲從巷子口傳來,江嶼眠來了又走,仿佛真的就隻是過來看一眼。接下來快一周,林鶴書都沒見他,轉眼到了周四,林鶴書要值夜班,跟他交班的還是沈大夫,6092的病人情況不太好,不需要任何專業知識,隻要有眼睛都能看出來他活不久了。沈大夫麵色凝重:“不進icu的話就這兩天了。”進了其實也改變不了什麽,何況治了三年,原本家底就不算太厚,到現在早已山窮水盡,再進icu住幾天,不過是徒增負擔。這兩天有點降溫,兒科那邊小朋友明顯就多了,急診大晚上的還在接人,扈康到十一點才找到時間摸魚。他摸到六樓內科來,內科看著比兒科還忙,林鶴書也不在辦公室裏,扈康找了個相熟的護士問:“笑笑,你們林大夫呢?”“6092病人要出院,林大夫去安排了。”扈康看了眼護士台的電子鍾:“這個時候出院啊?”笑笑壓低了嗓音,含混地說:“怕趕不及。”按照規定,如果病人在醫院裏走了,是要直接送到殯儀館的,西府這邊的習俗還是要在家停上幾天,算過日子再火化入葬。如果不是事故搶救不急,一般都會看著時間出院。扈康歎了口氣,醫生其實是個很無力的職業,留不住就是留不住。緊急出院要處理的東西很多,家屬那邊不打算用救護車,開了私家車來接的,林鶴書開了止痛藥和氧氣袋,一路送他下樓,病人神誌不清的,妻子瘦骨伶仃,兒子也不過十三四的年紀,一個抱不動,一個個子是挺高了,但是不敢動手。林鶴書抱他上車時他睜了一下眼:“林大夫,麻煩你了。”林鶴書站在住院樓底下,目送他們離去,冷不丁聽到一聲狗叫,叫得不算重,但是夜色下很清晰。他迴過頭,又看見了一輛敞篷車,這次是四座的,駕駛座上是大半夜戴墨鏡的江嶼眠,後座上的長毛大狗掛著夜色下依舊閃爍的項圈,坐得比他端莊。這幾天雖然沒見著人,江嶼眠的消息卻沒斷過,從他樂此不疲的單方麵聊天中,林鶴書知道他去了趟香港,還知道這輛淺粉色的車是江語晴的,江嶼眠拿來開是因為帕帕在封閉的車廂裏容易應激,但狗不讓坐副駕駛,而他幾輛敞篷車都是雙座的。他不知道的是,江嶼眠帶狗兜風兜到醫院裏來了也不知道這一人一狗開著這麽輛矚目的車是怎麽混進來的。“林大夫,吃宵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