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他確實是有錯,主任罰了他三百字檢討。扈康不理解,這人剛剛還心情不錯,怎麽這麽會兒就變臉往他心窩子紮了,該不會受傷太深從此斷情絕愛了吧?紙條都扔了,扈康再惋惜也沒法說什麽,寫他的檢討去了。他今天也是夜班,不過最近天氣還好,他們這小醫院,也不大收什麽重症,住院的小朋友不多,快十一點的時候在各個病房外轉過一圈,下樓拿了一袋子外賣上來分,分完提著最後兩份蒸餃進了內科辦公室。“笑笑她們說想吃蒸餃,喊我點,我就順便給你也帶了。”醫院裏對值班護士玩手機查得比較嚴格,不查到一切好說,查到了要扣工資,大夫相對沒那麽嚴格。林鶴書在看病例和交班記錄,扈康遠遠看見6092,這位病人他也知道。杏林堂中醫院沒有開設專門的腫瘤科,癌症患者都是收在內科的。6092這個病人是肝癌患者,確診就是晚期,一直都是去腫瘤醫院化療,來他們這兒調理。最近一次是病情惡化住進來的,已經住了快兩個月了。護士說他今天吃什麽吐什麽,家裏人也不敢再喂,傍晚床前交班的時候沈大夫也交代過林鶴書:“別開藥了,多受罪。”林鶴書沒有再寫藥方,斟酌著開了注射液,病到這個程度,已經是藥石罔效,什麽藥都不如鎮痛劑,上一次用是下午,按理不該那麽頻繁,但是藥物依賴不依賴的對將死之人沒有意義。扈康看見這個劑量的嗎啡,就知道又是一場離別的前奏。都是當醫生的,見多了生死,這會兒也說不出來什麽,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招唿他一塊兒吃餃子。後半夜,處理完了事,值夜的大夫一般都會選擇睡一會兒,林鶴書躺在休息室的單人床上,閉眼想6092的病人,想唐曉悠可以先從病例看起,想院子裏花盆被野貓打破了一個,明天迴去路上可以買,想……江嶼眠。江嶼眠的心思很好猜,喜歡就要得到,他不會在意得到之後這份喜歡能維持多久,他隻在乎當下。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還是這樣。手機振動起來,林鶴書看了眼,是一個沒有預存的號碼,但是很眼熟,下午才見過。等了大約三十秒,震動停止,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掛電話的速度越來越快,到底五個,林鶴書接了,對麵卻沒有聲音。林鶴書也沒有主動說話,電話兩端,兩道唿吸聲交錯著,過了一會兒,對麵傳來一聲輕輕的痛唿。“江嶼眠。”林鶴書語調有一點急促,江嶼眠卻好整以暇的:“我在啊。”他尾音上揚,肉眼可見的愉悅,伸手安撫性地摸了摸拽他的狗頭,揉了揉磕到的小腿,重新把腿盤迴石凳上。“林大夫,你怎麽知道是我呀?”他喊林大夫,就像當年喊班長,仿佛在舌尖品味過,說不出的曖昧輕佻。林鶴書沒有說話,也沒有掛電話,江嶼眠又說:“那你猜,我怎麽知道你號碼?”“我沒換。”林鶴書嗓音淡漠。江嶼眠也不在意,一隻手拿手機,另一隻手在給狗梳毛:“可我換了呀,你怎麽知道是我?”搶在林鶴書掛電話之前,他先說:“等等,你別掛啊。”林鶴書真的沒掛,江嶼眠輕笑一聲:“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給你打電話嗎?”他問完卻沒立刻說,似乎是在等林鶴書的反應,這次林鶴書沒有再上當,直接掛了電話。江嶼眠也不急,放下手機給狗狗編了兩根麻花辮才編輯一條信息發過去。“我夢見你了,你教我心肺複蘇。”心肺複蘇,林鶴書確實教過,不過江嶼眠不是學的那個,是配合演示的那個。高中每一次放假前學校都會照慣例做安全宣傳,夏天強調不要野泳,冬天強調不要放炮,不要單獨見網友,注意用火用電安全,總之都是老生常談的東西,沒什麽意思。要說換了新校長有什麽好處,就是他的安全教育比從前更實在了先是請消防員來給他們演示滅火器的用法,不知他上哪弄來一批剛過期的滅火器,還能用,在操場給他們實際演練了一番,一個班十個過期滅火器,基本上每個人都有機會上手摸。這麽一番操作下來,學生們對新校長的怨氣都散了不少,親切稱唿他為小高。小高不光請了消防員,還請了醫生,來教他們心肺複蘇,有趣程度不亞於親手滅火,不過大冷天的,不好在操場上來。於是先教了各班班長,然後醫生電視教學,同時學習過的班長們在班裏近距離示範,林鶴書原本就會,他說需要一個人配合的時候,江嶼眠想都沒想就站起來了。他跟林鶴書其實有點兒七拐八彎的親戚關係,家裏優秀的孩子挺多,林鶴書不至於成為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巧的是他跟江嶼眠一個班,他們倆的成績對比挺鮮明。江家有足夠的底氣,孩子不是隻有讀書一條路可以走,江太太不會拿林鶴書的成績打擊江嶼眠,但也不吝嗇對他的誇獎。江嶼眠從前對這個他媽常誇的同學沒什麽感覺,那件校服之後他才開始關注林鶴書,而林鶴書這樣的人,一旦注意到了,很難再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他一向不合群,之前大家玩滅火器玩那麽開心他都神色淡然在一邊雙手環胸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這次那麽積極,老章直接越過林鶴書點了他。電視屏幕裏,醫生對著個專門用來練習心肺複蘇的假人做演示,林鶴書按部就班地跟著,江嶼眠什麽都不用做,躺著就好。教室裏桌子都被推到外麵走廊,地上躺了一地的人,鬧哄哄的。到抬起下頜準備人工唿吸時,整個教學區都爆發出哄鬧聲,廣播站那邊也聽見了,醫生笑了笑,稍等一會兒才開始下一步。林鶴書將一塊急救用的三角巾折疊覆在他的嘴上,捏住鼻子吹氣。江嶼眠悶聲道:“班長,醫生說要包住嘴,不要漏氣。”林鶴書自上而下看著他,江嶼眠長了一張矜貴的臉,即便是這麽個角度看人,也像是俯視,略微拖長的調子不算嘲諷,但說不出的輕慢:“班長,你可是要當大夫的人。”林鶴書真的俯身,他沒有再捏鼻子,而是蓋住了江嶼眠的眼睛,黑暗中,江嶼眠忍不住眨了眨眼,羽睫刮過掌心,林鶴書動作頓了頓。江嶼眠看不見,聽覺更敏銳了,教室裏揉成一團的人聲,被一條一條撕出來。“真來啊?”“臥槽你中午吃的什麽東西?”“等等等等要蓋紗布。”“rnm老子初吻!”“張日天你tm拿塊抹布想幹嘛?”……一片笑鬧聲中,林鶴書低頭覆唇。他們沒有接吻,但他們也都知道這不是人工唿吸。他們氣息相融。江嶼眠有心問他急救為什麽要蓋眼睛,說不出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搭檔身上,沒有人看他們。等到演示結束,教室裏還是一團亂,江嶼眠伸出手,等了兩秒,林鶴書才伸手拉他,因為這兩秒的等待,江嶼眠又起了壞心,一臉疑惑地問他:“班長,心肺複蘇有後遺症嗎?”林鶴書凝眉思索:“後遺症一般是長時間缺氧導致的,和心肺複蘇無關。”江嶼眠湊近了,一雙清透的桃花眼專注看著林鶴書,牽起一直被他攥在掌心的手,覆在自己胸口:“那為什麽我的心跳變快了?”第4章 江嶼眠確實夢到林鶴書了,不過不是他說的那樣。前半段光怪陸離,他也記不清,後來林鶴書出現了,他站在雪地裏,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黑色的發絲上沾著白色的雪,麵無表情,一言不發。江嶼眠去摸他的臉,涼涼的,再去摸他的胸口,發現沒有心跳,這本該是個驚悚故事,但夢裏的他不走尋常路,摩拳擦掌地叫林鶴書躺下:“我給你做心肺複蘇。”林鶴書乖得像個定製機器人,在雪地裏躺下,他迫不及待又按部就班地完成了第一輪胸外按壓,人工唿吸時卻怎麽都靠進不了林鶴書,接著就被撓門的聲音吵醒了。他麵色不虞地開門,叼著玩具的藍白多米諾色阿富汗獵犬優雅地坐在門口,長而柔順的毛發垂落在地,項圈上墜著一顆色澤濃鬱的沙弗萊吊墜,見他開門,卷翹的尾巴左右搖了搖。帕帕會自己用廁所,但是每天需要一定的戶外活動時間,又因為一身長毛,顏值過於出眾,人多的時候出門總免不了被圍觀,江嶼眠一般每天晚上畫完稿會帶出去轉一會兒,今天可能是推拿過的緣故,睡意比平時來得早一點,早早上床,晚上沒帶它玩。沒想到它半夜擾人清夢。這時間樓下草地也沒什麽人了,江嶼眠沒換衣服,穿著睡袍,趿著拖鞋,牽狗下樓,轉了一圈,確定周圍沒人之後才放開狗繩給它玩了一會兒飛盤,沒一會兒它就膩了,自己在草地裏跑。江嶼眠盤腿坐在石凳上,百無聊賴,開始迴味剛剛被帕帕打斷的夢,林鶴書在做什麽?一串號碼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的腦海,江嶼眠撥了過去。其實他不確定,當年就沒刻意記過,也不知道怎麽想起來的。林鶴書的電話,如果一個打不通,那再打多半也不會接通,他打後麵幾個純粹是為了明天林大夫起床可以看見壯觀的未接來電數量,沒想到他會接。發完信息,江嶼眠搜索了一下杏林堂,他在國外待久了,國內的app用起來都有點陌生,輾轉摸索著找到了杏林堂的小程序。這個小程序可以掛號,但是掛號功能做得不是很方便,最前麵是專家門診,江嶼眠快速略過,後麵又成了各科室門診,他不知道林鶴書在什麽科室,一個一個找過去,都沒找到。後來才發現可以直接搜醫生的名字,他給自己掛了一個號。*出門時江嶼眠把帕帕也帶上了,阿富汗獵犬看著雍容華貴,那一身長毛要是不按時打理,很快就能從優雅的王子變成毛發虯結蓬亂的流浪漢。寵物店的人也難得見到阿富汗獵犬,帕帕每次過來都跟明星光臨似的,店長一看他過來,頭一件事就是去摘帕帕的項圈。江嶼眠第一次帶帕帕來的時候,項圈隨手摘了放在一邊,等到洗完重新戴上的時候,店長才發現帕帕脖子上帶的是純金吊墜。要說寶石一般人未必能認識,但是印著999的金色金屬,不要太好認。那墜子不大但是入手沉甸甸的,一看就實心,寵物店裏見多了拿狗當孩子養的,這麽大幾千上萬的東西就那麽掛在狗脖子上的也不多。後麵江嶼眠來得多了,店長就知道他不光給狗帶黃金,還有各色寶石,見多了還有閑心問一問:“今天這是什麽?祖母綠嗎?”江嶼眠掃了一眼,隨意地說:“沙弗萊,不值錢。”店長沒因為他一句不值錢就真以為不值錢了,小的或許不值錢,大塊的寶石沒有不值錢的,這都快一指寬兩指長了。他小心摘下來,交給江嶼眠,一連串的過程都不敢離開監控範圍。江嶼眠收了吊墜,出門看見對麵有家花店,進去再出來手上就多了一束花。帶著花進醫院沒什麽稀罕的,稀罕的是他去的不是住院部而是門診部。他是網上預約的,診號挺靠前,到的時候已經過了,他拿著花去問指引台的護士怎麽辦,護士溫聲細語:“沒關係的,進去說一聲就好。”江嶼眠道了謝,他生著一雙桃花眼,內勾外翹眼瞼如波,眸色清透盈盈若春水,不笑時尚且自帶三分笑意,別說還這樣笑著,懷裏還抱著花。小護士哪裏吃得消,心中哀歎,為什麽現在是上班時間,但凡是在醫院外頭,她一定要個微信,這樣的長發帥哥翻遍內娛都找不出來,哪怕不發展什麽,放在朋友圈養養眼也好啊!長發帥哥抱著花去了林大夫的診室,門虛掩著,裏麵連家屬帶患者站了好幾個人,他抱著花,推門的幅度不小,一進去不管坐著的站著的全看過來了。他也沒半分不自在,直直看向坐在裏麵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林大夫,我號過了。”“稍等。”他一發話,大家又把視線收迴去了。診室裏有一張很窄的推床,應該是為了方便檢查,江嶼眠往床上一靠,兩條大長腿交疊著,花放在一旁,圍觀林大夫看診。“煙酒一定要禁,去藥房拿藥,醫院代煎加十五,下周來複診。”“大夫,我不抽煙,就每天喝一點,一點也不行嗎?”“不行。”“……”“下一位。”那病人隻好站起來,下一位是個老奶奶,診室裏站著的一大半是她的子女,等她看完出去,診室裏人就少了,除了江嶼眠隻剩下一對夫妻。那男的說話支支吾吾的,又是看門,又是看江嶼眠,江嶼眠心想這位怕不是要看男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