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對他說,我助他登基用了五年,而他失去我,他的皇位絕對坐不到五年。”姬淵輕輕笑,“他是那般自負之人,於是便隻是廢了我,卻留著我和我的一雙眼睛,要讓我看著他如何把那張龍椅長長久久的坐下去。是以,他讓獄卒嚴密看管我,絕不讓我死,也不讓杜依依對我下手。”


    楚烈一向自視甚高,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最有資格坐在那張龍椅之上之人,特別是他解決掉所有的對手登基之後,那種自滿自負的情緒更達到了極點。於他而言,哪怕是姬淵一手為他綢繆鋪路,助他登基為帝,姬淵也隻不過是他掌控之中的一個小小棋子。而這小小棋子居然自稱可以左右他的天下江山,他怎能容忍,他自然是要向姬淵證明,姬淵隻不過是一個棋子而已,他才左右棋局的那個人。


    可是,前世在墨紫幽和姬淵死的時候,楚烈的江山已是風雨飄搖。那時,自他登基也不過三年多而已。之後,他是否如姬淵的預言無法在帝位之上支撐到五年,墨紫幽就不得而知。可她知道依她死前情勢,隻怕楚烈的帝王生涯是長久不了的。


    “所以此生,你報複的對象換作了秦王?”墨紫幽看著姬淵,淡淡問。


    “不。”姬淵搖頭輕笑,“我並不想報複他。”


    墨紫幽微微挑眉,“那你今生為何還要迴到金陵城,為何還要幫助成王卷入這儲位之爭當中?”


    她還以為,依著姬淵前世報複皇上的手段,今生再度迴到金陵必然是為了報複楚烈而已。扶持早失帝心的楚玄本就艱難,身處爭儲的旋渦,稍有不慎便會失了性命,更何況他身上還隱藏著會令諸位皇子忌憚的身世之秘,一旦秘密泄漏,便有殺身之禍。若非為了報複楚烈,他何必如此。


    “我是為了彌補前世犯下的彌天大錯而迴來。”姬淵迴答。


    “彌天大錯?”墨紫幽眉心稍蹙。


    “你可知道,前世在秦王登基之後,這一片山被生生推平,建了一座古往今來最大的行宮?”姬淵看著她問。


    “帝園。”墨紫幽瞬間想到答案。


    前世楚烈登基之後,大興土木,令工部興建了幾座行宮,帝園是其中規模最大,也最勞民傷財的一座。帝園自楚烈登基之初開始建,一直到墨紫幽被關進幽司鐵獄時還未完工,耗費的巨資和民力可想而知。


    “當時文武百官都勸說他山路難行,石料巨木都不易運送,真的非要建行宮可在這附近平地處另選別址。”姬淵冷冷地笑了笑,“可他卻偏偏要選在這山裏,隻因有一日這裏的一處山頭忽現異象,環繞山巔的雲氣化成了龍形,於是民間便傳這裏是龍氣聚集之地,乃真龍所居之處。他就為了這流言,強令這一處山裏的鄉民全部遷走,而且每月征調二百萬民夫強行推平山頭,在這裏興建宮殿。他還要求這宮殿規模必須超越曆朝曆代所建的所有宮殿,以彰顯他是古往今來第一天子。”


    這一切,前世墨紫幽直到楚玄和楚卓然聯兵圍攻金陵城時才聽說。


    楚烈自小被養在蘇皇後膝下,卻非嫡非長,又不得生母徐淑妃喜愛,也不得皇上看重。為了自保,也為了不引起他人的忌憚,他一直都很懂得隱忍壓抑自己的*,不讓人發覺他的野心。


    前世,在他登基之前,眾人眼中的他一直都是謙恭謹慎,作風簡樸,不好聲色。在別的親王皇子屢屢修繕自己的府邸時,他的秦王、府卻是自開府時起都未修繕過,他平日所用之物雖也貴重,卻不像其他親王皇子一般追求奢華極致。是以,沒有一個人能想到,他登基之後會是一個窮奢極欲,好大喜功之君。


    這大約是他從前為了偽裝壓抑了自己的*太久,所以當他把天下江山,皇位權柄握於手中之後,他心中那被壓抑著的*反而爆發到了極處,才變得驕奢淫逸,揮霍無度,最後弄得民怨四起,差點被逼退位。


    “當初,他曾派我為帝園監工。”姬淵又道。


    墨紫幽詫異看他,就聽他苦笑一聲,繼續說,“前世,我親眼看見這裏的山民被官兵強逼著遷走,自此流離失所。我親眼看見無數民夫因為建造帝園而死在這山中,他們或是累死,或是病死,或是重傷而死。有一日,一群民夫在運送巨石上山時,被滾落的巨石砸死了十幾個人。死得的人裏有一個十三歲的瘦弱少年。當時,我抱著他的屍體,他的鮮血幾乎染紅了我半身白衣。他的血流在我的手上,那種溫熱粘膩的觸感,我至今都不曾忘記——”


    姬淵低頭去看自己的雙手,墨紫幽看見他的雙手在隱隱顫抖。他又猛然抬眼看她,他說,“那時我才明白,我一心為了報複皇上,卻犯下了怎樣的一個大錯。隻是興建一個帝園便如此慘烈,而他的*又何止一個帝園!若非是我為了一己私仇助他登上帝位,那些山民就不會流離失所,那些民夫就不會慘死山中,大魏的百姓就不會承受重賦,那些被迫征討西狼的士兵就不會埋骨沙場。而這一切,全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墨紫幽怔怔看著姬淵,他眼中的痛苦和愧疚清晰可見,他所說種種,她不曾親身體會,但隻是聽著他那悲愴的語調,她都忍不住要痛心。


    “可是,前世我幡然醒悟之時,就被杜依依出賣,毫無防備之下中了秦王之計,成了幽司鐵獄裏一個無能為力的廢人。”姬淵語氣又淡了下來,他淺笑道,“所以,至少此生我必須做出彌補,我不能讓秦王登上皇位。我該還大魏百姓一個河清海宴的魏國。”


    墨紫幽原不知,在姬淵心中竟埋藏著這樣一種痛悔,她隻以為他是那等專注於私仇己怨之人,汲汲營營,心心念念的都是為自己快意恩仇。


    卻原來,她從未真正理解過他琴聲中的不甘。狹隘之人一直是她自己,因她此生迴到墨家一心所想的就隻是向墨老夫人報仇,是以以己度人,便就以為姬淵與她一般,拘泥於世俗的情仇恩債。


    “那麽杜依依呢?”墨紫幽輕聲問,“此生,你再次遇見她了麽?”


    “我再次遇見她了。”姬淵笑了笑,迴答道。


    “你再次買下她了麽?”墨紫幽用她那雙長空皎月般剔透的眸子複雜地看著他,


    “我自然買下她了。”姬淵不避不讓地迴視著墨紫幽,他唇邊浮起一絲快意的笑容,“我在買下她的當夜就殺了她,我把她綁在椅子上,堵住她的嘴,割開了她的手腕,讓她看著自己的鮮血一點一點地流盡。在她斷氣前,我第一次在她眼中看見恐懼。我才發現,前世無論遇到何種危機,她都不曾恐懼過。是我太疏忽,我早該知道的,一個不會恐懼的女子本就極可怕。”


    墨紫幽沉默看他,他那雙鳳眼當中的淩厲之色盡顯,他的目光沉沉然逼視著她,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今生的她什麽都還未做,她那樣無辜,我卻殺了她。”


    “不。”墨紫幽輕輕搖頭,被至親至愛之人背叛,被關在不見天日的牢房裏,被烈火活活燒死,這一切,她都曾體驗過,所以她對姬淵心中的怨恨和傷痛感同身受。她緩緩道,“我還以為你會用更殘忍地手段來報複。比如給她機會讓她在臨川搭上她想要找的富家公子,讓她被人玩弄,被人拋棄。再將她毀容,廢去雙腿,讓她也品嚐一下被背叛愚弄的滋味,然後再殺了她。”


    “若是別人,也許我會這樣做。但對於她,玩弄戲耍就等於給她時間,給她機會。她那般擅於掌握人心,擅於尋找機會,我對她沒有絲毫把握,還是直接抹殺來得簡單。”姬淵搖搖頭。


    “你猶豫過麽,心軟過麽?”墨紫幽問,就如同她前世被楚烈傷得那樣深,但重生之時卻未想過要報複於他,隻想著此生陌路,再不相幹,這未嚐不是一種心軟。


    “沒有。”姬淵的那雙鳳眼中充滿著一種詭異的笑意,他看著墨紫幽道,“在這六年間,我曾數次夢見過她,夢見她用那雙今生還一片無辜的眼睛看我。而每一次在夢裏,我都用同樣的方式殺死了她,一次又一次看著她在我麵前流盡鮮血,最後成為冰冷的屍體。我沒有一次猶豫過。”


    墨紫幽不語,靜靜看他,他對她說,“所以四小姐,你一定不要出賣我,否則,我也絕不會心慈手軟。”


    墨紫幽不答,卻是問,“姬淵,你為何要對付葉閣老?葉閣老是國之肱股,朝廷重臣,清流之首。如今朝廷裏,唯有他可和內廷總管韓忠相抗衡,一旦失去他,內閣之中再無人可製衡韓忠。你說要還大魏百姓一個河清海宴的魏國,為何卻做著相反的事。莫非你為了達到不讓秦王登基的目的,便要不擇手段地討好韓忠來助成王奪位?”


    “為何你這麽執著於這件事?”姬淵笑著問她。


    “因為這於我來說很重要。”墨紫幽凝眸看他,“這件事的答案關係到日後我會不會為了阻止你犯下惡行,而出賣你。”


    “這世間大奸大惡之人何其多,為何你偏要阻止我?”姬淵又笑。


    “因為我對你有所期待。”墨紫幽迴答,她一直對他有所期待卻不自知,又或者她分明知曉,卻不願承認。但是現在,在這山穀夜雨中,在這山洞火堆旁,在這她與他彼此交換秘密的時刻,她終於可以坦然正視自己一直以來埋藏在心裏對他的這份期待。


    “你期待中的我,又是什麽樣的?”姬淵問。


    “謙謙君子,忠義正直之士。”墨紫幽說著曾經對前世的姬淵的想像,自己也覺得好笑,不由得就笑起來。


    “真糟糕,我一樣都不是。”姬淵裝作一臉苦惱地搖頭,“當初發覺是我,你一定相當失望。”


    “是。”墨紫幽笑著承認。


    “所以,你才一直不肯與我相認。”姬淵歎息,又看著她淡淡笑,“你卻與我想象中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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