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應縣時令儀留了十來人在城隍廟,等出花的人都好全了後再趕來太原,未染病的人追出了廟門,在石階下跪成一排向她和息何磕頭,她說受不起,息何卻坦然受之,上了軒車後她問他,“這便是座上時常的感受麽?”


    他偏頭,“嗯?”


    “救濟蒼生,普渡紅塵,”她的笑容莫名帶著蒼涼,她是第一迴這樣直觀的受人朝拜景仰,卻從內心無端生出淒冷的情緒,她抱著手爐,卻暖不到她心底去,她垂著眼,“感覺並不是很好呢。”


    若是可以,她更希望不曾有這些災害,她所得來的景仰與功績都是依托旁人的痛苦而建,她踩著森森白骨往上走,高處不勝寒,最怕腳下不穩,一個趔趄跌落下去,可就是萬丈深淵了。


    平白做他人墊腳石的事情她必然不願,隻能咬著牙往前走,路越艱險,她便越戰越勇,披荊斬棘都不為過。這樣的夢她做過無數迴,到最後她渾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腳下的屍體都被汩汩的血水泡得鬆軟,一踩就陷下去,無數雙沾著血的手將她往下拽,她咬著牙揮劍斬斷那些手,瞬間血肉橫飛,到最後還是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那些手源源不斷地湧現,扼住她的咽喉,要她死,要她萬劫不複。


    真是黑暗的夢境,她每每從噩夢中驚醒都是渾身冷汗,但自從迴到長安後她便不常做這種夢了,許是要步步謹慎,才讓她沒那麽多時間亂想,又或許是別的原因。


    她把眼睛落在息何身上,那人玄衣垂落,眉目間有星月環繞,看起來正氣斐然,她似笑非笑地道:“座上會驅邪麽?”


    息何皺眉,不曉得她這話從何而來,反正她沉靜如水的表麵下藏著天馬行空的想法,誰也猜不透,其實她還是保留有童真的,隻不過被許多事物蒙蔽,她再也不敢讓旁人看到她的軟弱,這些色彩紛呈的想法展露在他麵前,比朝暉還要耀眼。他看到她嘴角勾起,“孤同坐上講過的,孤往前很愛做噩夢。”


    “有時是在萬裏塵囂的戰場,孤在金戈鐵馬間動彈不得,有時是在孤絕的雲端,被人從後推下,”那些夢境太過真實,她現在迴憶起來都還會感到不適,“到最後都會有人告訴孤,他來遲了。”


    令儀定定地看向息何,“那聲音同座上的很相似,那人的身形與座上也相差不無幾,所以孤之前在神宮中見到座上時就覺得很熟悉,但若要問起在何處見過,說是在夢中的話,座上定會覺得是個老套而俗氣的說辭吧?”


    但確實是這樣的,所以她任由他的親近,沒有將他隔絕在外,理由說來可笑,僅僅是因為他與她夢境中的某個身影分外相似,那個身影是她在漫漫長夜中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眷戀與溫暖。


    他的神色果然如她所想,平靜卻藏著訝然,她突然為自己泄漏的情緒感到羞惱,別開臉去,隻當是自己一時頭腦發熱說出的話,“方才孤的話,座上就當不曾聽過吧。”


    “殿下如此金貴之身,說過的話怎麽能收迴,”息何的語調溫柔,“臣說過,這世間很多事情是殿下不知曉的,殿下隻需要做自己想做的,臣會護殿下周全。”


    她似是被觸動,纖長的睫毛微顫,“孤曾問過座上,若能重活一世,座上想要做的是什麽。”


    他說他想要救她,這句話成了斬殺她夢魘的寶劍,鋒利而溫暖。在從前,她不知道多少次在長夜中無聲呐喊而出的話,終於有了迴應,這才讓她安心下來,才沒了將她困住的噩夢,才讓她能過更清楚地看清眼前的路。


    息何卻把話撇開了,他走進她,車廂裏空間窄小,他蹲在她麵前,輕聲問她,“殿下不舒服麽?”


    她神色懶散,臉頰上有顯而易見的紅暈,“沒有。”


    這哪裏是沒有的症狀,息何繃起嘴角,探過手來摸她額前的溫度,果然燙得驚人,她卻還半睜著眼要打開他的手:“孤沒有病,放開孤!”


    息何握住了她的手,又被她色厲內荏地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你是什麽人?敢輕薄於孤,孤的手是你想碰便能碰的麽?來人!將這無恥之徒拖下去,打三十大板!”


    說完又自己眯了眼,湊近來瞧他,噫了聲,“慢著,這輕薄子倒還有幾分姿色,那便罷了,先免你死罪,你再讓孤親你一口,孤便把你放了,你看如何?”


    這就開始調戲他了,平日裏堅強冷淡的人,一生氣病來如小孩般難纏,豪氣衝天地摸了把他的臉,眉開眼笑,“皮膚真好,正合孤的胃口。”


    揩的油都是要還的,稍不注意眼前的美人兒就湊近了,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氣息撲在她臉上,更是炙熱難抵,她不自在地往後退,卻捱到了車壁,背與木板緊貼著,繃成了一條直線,胸前的線條更為突顯,她好看的眉擰成一團,不耐煩地道:“離這麽近做什麽?別以為你好看孤便不會罰你……”


    話都還在舌尖打轉呢,他就吻了上來,唇貼著唇,生生把她舌尖上的津液給卷走了,順著齒緣那麽一刮,她的魂都被刮走了。


    握好的拳頭都軟了,打在他身上像欲拒還迎,沒半分抵抗的意思,這個吻突如其來又順理成章,她的手順勢攀上了他的脖頸,冰涼得像一片玉石。


    “殿下。”


    他的聲音縈繞在耳畔,春風化雨,枯木上瞬間就開出花來,她氣息都不勻了,倒在他臂彎裏,按著胸口輕喘,一聲比一聲更煽情,但眉頭卻皺了起來,仿佛正經曆著萬箭穿心的痛。


    她總算是安靜下來,情況卻比方才更糟糕了,息何把她抱起來躺在車廂內的軟榻上,正要替她診脈時,軒車戛然而止。


    裴英的聲音陰陽怪氣地從外麵響了起來,“阿薔?”


    息何沒有理他,把令儀的袖口往上撩,手指搭在她手腕上,不得不說她的骨架真小,手腕細得仿若稍稍用力就可以折斷。難以想象她是如何挽動千鈞的弓弦,提起鋒利長劍的,他聽著她的脈搏,忽快忽慢,稍沉稍浮,絲毫都敢錯過。


    車簾驀地被掀了起來,露出裴英陰沉的一張臉,他在外麵等不到令儀迴答,耐不住性子就要看看裏麵到底在做什麽,方才那幾聲喘息他聽得真切,他並非沒有經曆過人事,對這聲音敏感的很,當即就青了臉,將車叫停,車夫顯然也很尷尬,跳下車去避得老遠,害怕受到將軍怒火的波折,然而撩開簾子卻瞧見令儀麵色慘白地躺在車廂裏,顯然早已神智不清。


    “阿薔怎麽了?”


    裴英登時慌了,跳上車來就要往車廂裏去,息何迴身看了他一眼,“臣正在替殿下診脈,將軍還是先不要進來為好。”


    他一句話就封住了裴英的來路,裴英麵色青紅交加,“那你診出個什麽來了嗎?”


    誰讓他偏偏有技藝傍身,隨行的醫官都抵不上他,出花都能治,還有疑難雜症是可以難倒他的。出花,這個詞從裴英腦海中掠過,他的心跟著顫了顫,聲音都有些發抖,“不會是……”


    “不是。”息何簡潔有力地否決了裴英的想法,裴英鬆下一口氣來,息何已經替令儀挽下了袖口,“勞煩將軍放下車簾。”


    裴英怒目而視,“為何?”


    息何將自己的氅衣尋來給令儀披上,頭也不迴,“殿下是受涼染了風寒,將軍想讓殿下病情加重麽?”


    一切都要以她為重,裴英隻得憤憤不平地放下了簾子,扭頭對遠處的車夫吼道:“滾迴來!”


    令儀的病來勢洶洶,她平日裏都強撐著不願和人講,現在病來如山倒,躺在車廂內氣若遊絲,連東西都吃不下去,偶爾把她叫醒一兩迴,她連眼前的人是誰都認不出,抱著息何喊母親,說要吃糖糖。


    這樣的她若是被別人看見,蜀華公主的名號就算是廢了,好在息何很善解人意地替她擋了別的人,就是連裴英都不知曉她生起病來是這般模樣。


    太原不遠了,隊伍加快了腳程,在夜裏抵達太原,太原郡守等得眼圈發黑,見著車隊時潸然淚下,“殿下終於到了!”


    迎來的卻是將軍鐵青的臉,“還不快快引路!”


    裴小將軍脾氣不大好,這是太原郡守早有所耳聞的,卻不知竟然不好到了這種程度,太原郡守有些鬱鬱,但畢竟是長安來的賑災隊伍,想惹也惹不起,若是怠慢了,迴去參他一本他這輩子的仕途就算完了。太原郡守趕慢嗬腰,“這邊,這邊。”


    來的人都行色匆匆的模樣,仿佛有什麽不得了的大事發生了,太原郡守看了一周,沒瞧見傳說中風姿綽約的蜀華殿下,便謹慎地問,“敢問將軍,殿下呢?”


    卻吃了裴英一記冷冰冰的眼刀,“在車內。”


    “哦哦,下官知曉了。”郡守渾身冷汗地繼續帶路,暗覺這為裴將軍不好相處,本以為他會念著自己是裴相門生的份上對自己有些好顏色,倒是迴長安後再替自己美言幾句的,如此看來是不可能了。


    匆匆趕至驛館,裴英二話不言就去掀開了車簾,郡守耐不住好奇心伸長了脖子去瞧,看見了一雙纖若無骨的手。


    那手搭在玄色的衣袖上,暗雲湧動,緊接著身著玄衣頭戴狐麵具的郎君抱著手的主人走出車廂,行雲流水般避開了裴英去接的手,微微垂眼,“我來就好。”


    裴英咬緊了牙,又不能在這麽多人麵前發作,退開來,任那人走進了驛館,正是憤懣不平的時候,看到了目瞪口呆的太原郡守,火氣更盛了,卻突然念起這人是自己父親的門生,稍稍冷靜了些,“郡守進來說話。”


    太原郡守摸了把冷汗,這三人之間風起雲湧,電閃雷鳴的,分明是活生生的修羅場,誰踏進誰死,他膽戰心驚地跟了上去,裴英入內後解下了氅衣,交給千牛衛,轉身對郡守道:“賑災物資就在門外,則由我來交付給郡守了。”


    “將軍一路辛苦,”太原郡守朝他作揖,“下官方才看殿下似乎麵色不大好,是有疾在身?可需要下官尋大夫來替殿下看診?”


    公主大多都是嬌生慣養的,河東這一路風霜雨雪,得了風寒也不奇怪,裴英擺了擺手,“看診倒不必了,有些藥材倒需要郡守準備。”


    他把息何之前列出的藥方拿出來遞給郡守,郡守低頭看了看,拍著胸脯打包票,說稍後就送來,裴英麵色稍霽,“有勞郡守了。”


    總算到了太原,運送賑災物資的事情告一段落,把物資交給太原郡守,後麵的事情就不用他們來費心了,現在最要緊的便是治好令儀的病。她的病症說來也怪,一直高熱,反反複複,燒得她意識模糊,像是遭惡鬼纏身了一般。


    裴英歎氣,他一直就覺得不該遣她來河東,不知皇帝是怎麽想的,又或許這不是皇帝的意思。想到令姝,裴英就更是頭痛,自從五年前的那件事情發生後,他就對令姝束手無策。


    那時候他才曉得令姝的想法,也才曉得自己對令儀有多大的執念,但他被挾住了把柄,無可奈何,解脫不得。有時候他都會想,如果令儀永遠不迴長安了,說不定是一件好事。


    令姝在皇城中被浸染了這麽多年,心機與城府深沉得出奇,但隻要有他在,他便不會允許令姝傷害她。


    打定了主意後,裴英便往令儀的房間去尋她,房門緊閉,他隻能敲門,知道她昏昏沉沉不能應答,連阿薔都沒喚。


    果不其然,裏麵傳來了冷清的男聲,“何人?”


    “裴長舜,”裴英簡短地答道,他無需對自己看不順眼的人和顏悅色,且帶著不耐煩的語氣,“我要見阿薔。”


    那人的聲音比他更要冷淡,“殿下需要靜養,將軍請迴吧。”


    裴英登時便怒了,抬腳踹開門,拔劍而出,“你算什麽東西,敢來命令本將?”


    那氣勢,分明是想要殺了息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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