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家的公子,出門都是前唿後擁,周圍的人都是將他像尊佛一般供著,要什麽給什麽,他自小到大都未曾受過這樣的氣,一時怒極就把劍指向息何,衝動過後想反悔都來不及了。


    劍鋒所指,息何連眼皮都不曾眨一下,他替令儀蓋好了被子,麵色無波地看了裴英一眼,“將軍見過殿下了?那便請迴吧。”


    再強烈的殺意在他這裏都化為無物,千般刀山他也如履平地,裴英不甘心,這樣下去是真的要將他的阿薔拱手讓人了。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息何對他的敵意,無非是因為他與令儀之間從小就認得的情意,那是息何這個後來者怎麽追趕都無法企及的,所以息何才會處處針對他,有時候他更會覺得息何是在刻意讓令儀不與自己接觸,好全了他的鬼祟心思。


    他必然不會讓這人得逞!裴英眼底的戾氣更是顯然,但現在了結他是不好的,至少要等令儀的病好,或者是迴到長安後,他這個無名之輩,就算是羲和神宮中的人,自己也可以輕而易舉的讓他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又不是國師,囂張什麽?


    好漢不吃眼前虧,裴英咬咬牙還是走了,息何隨手關上了門,動作輕到沒有發出聲響,就怕吵醒了剛剛入睡的令儀。她很久不曾生過病了,還好不是天花,隻是普通的風寒而已,她身體底子本來就弱,這一病讓她徹徹底底地倒下,神智不清的時候說了不少胡話,還好隻有他聽到了。


    她拉著他的衣袖喚母親的時候,說藥苦,不想吃,非要給了糖才乖乖吃藥。真是難得看到這麽嬌俏靈動的她,她平日裏的笑連弧度都是固定的,看起來十分虛假,是拿來欺騙旁人的笑容,病裏才把八年來自己壓抑的天性完全展現,狡黠無賴,特別是他喂她藥的時候,她被苦得嚶嚶啜泣,轉頭趁他放藥碗就照著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他情難自禁地嘖了一聲,真是頭睚眥必報的小狼,咬住了就不鬆口,直到他摸著她的頭說“乖,別鬧”,她突然就哭了。


    之後抱著他的手,小聲說,“母親,阿薔不鬧了,你別生氣。”


    折騰累了就睡,孩童都是這樣,息何坐在床前看她,眼角都還掛著淚,夢裏不知道又夢到什麽傷心事了。病痛會讓人變得脆弱,她要是病好了知道自己在病中做的事的話,不知道會是什麽神情。手上被她咬的牙印還在,她下嘴沒個輕重,咬得還真疼,有兩處破了皮,血珠凝在傷口邊,就成了暗紅色的痂。


    外麵的風雪已停,大約這場雪災也快過去了,河東會因她送來的物資度過這場災劫,待她迴朝時,定是與之前不同的光景了。


    他知道很多事情,但都不能同她說,那些太荒謬的經曆就算說出來她也不會信。她說她曾夢到過他許多次,那時候他的驚異並非是覺得荒唐,是驚訝於她竟然會夢到隔世的光景。


    這些由他一人背負就好,她前路坎坷艱辛,稍有不慎就會摔得粉身碎骨,暗地裏不知多少人窺伺著她,這些明槍暗箭,就都由他來替她擋下就好。


    比如琅華,比如裴長舜。


    次日果真是晴天,初陽落在凍雪的冰原上,令人眩目。再過幾日,令儀的病稍稍好了些,她緩緩睜開眼,看見息何衣冠不整地躺在她身邊,正巧息何也醒了,觸及她的目光時,他慢慢坐起來揉了揉脖子,“殿下醒了?”


    聲音裏帶著才醒來的沙啞,讓人遐想翩翩,令儀直勾勾看著他,“座上在這裏做什麽?”


    息何神情很坦蕩,“正如殿下所見。”說著還攤了攤手,意思是殿下看到了什麽就是什麽。


    令儀清了清嗓,竭力遏製住了將他踹下床的衝動,“座上同孤睡了一覺?”


    高燒讓她的聲音變得很低沉,沒說幾句話就覺得喉嚨發癢,吭吭地咳嗽起來,息何起身去給她端水,溫熱的水盛在黑瓷杯子裏,他搖頭,“臣與殿下睡了不隻一覺。”


    與他比臉皮令儀顯然略輸不隻一籌,令儀放棄了這個話題,她接過水來喝下,正好潤了嗓,隨後問道:“孤現在在何處?”


    “太原,”息何又給她摻了一杯,她才醒來,是需要多喝點水,“物資已交由太原郡守分發往各郡縣,殿下請放心。”


    令儀唔了一聲,“雪停了?”


    “嗯,”息何見她喝得急,又讓她喝慢點,“殿下餓不餓?”


    她說還好,掀開被子就要起來穿衣,突然頭暈目眩要倒下去,息何把她扶住,皺眉道,“殿下病還未好全,要去何處?”


    令儀扶著額頭,顯然是還未從昏黑中迴過神來,聲音也有些弱,“告訴太原郡守,應縣的事情了不曾?”


    息何說講了,還說留在應縣的人也在昨日抵達了太原,她聽了之後皺眉,“孤到底病了多久?”


    “有十日了,”他拿了件衣服來給她披上,“所有的事情都已塵埃落定,殿下無須擔憂。”


    塵埃落定,令儀閉上了眼,又再靠迴床頭上,不知道在想什麽,室內靜得能聽清炭火燃燒的劈啪聲,她隔了片刻後再開口,“這些都是座上替孤做的?”


    他不否認,隻說是自己應做的,其實他應做的是留在羲和神宮中,登上祭壇祭祀祈福,她聽說了在她一行人離開長安後皇帝在羲和神宮舉行了祈求雪停的祭祀,他不在神宮中坐鎮,那又是誰手握銅鈴,立於祭台之上呢?


    陳璋麽,反正都是帶了麵具的,再穿上天地山河玄裳,不細瞧肯定是分辨不出來的。況且從沒有外人與國師有過太多的接觸,世人覺得多看一眼都是對國師的褻瀆,怎還會去質疑祭祀台上那人的真假。


    她牽了牽嘴角,笑容很是落寞與無奈,“孤當真是無用。”


    息何這會兒又覺得還是病中的她要可愛許多,至少不會如此逞強。他聲音不大愉悅,“殿下現在要做的是將病養好,離既定迴長安的時日已經不遠了,臣希望殿下能在迴長安前養好身體。”


    “孤沒有事,又不是什麽大病,”她揮了揮手,滿是不在乎,“現在就能下床走動,不信座上看。”


    她抬了抬腿腳,大約是前些日子受凍受得厲害,她膝上的痛感越來越明顯,扭過頭就想去尋山石道人給她的藥,卻聽見息何冷冷地說,“殿下的藥臣已經替殿下丟了。”


    令儀猛地迴過頭來,確定他所言非虛後,聲音也冷了下去,“座上為何要這麽做?”


    “臣讓殿下好好珍重自己,殿下卻還在服用那種極為耗損身體的藥,”在這上麵息何絲毫都不會退讓,“殿下既然不知道怎麽做,那就由臣替殿下來做,那種對殿下有害的藥,臣不會讓殿下繼續服用的。”


    雖然他是好意,令儀還是氣得咬緊了牙,“座上又替孤自作主張了,孤用的藥有什麽效用孤自己曉得,不必由座上來替孤說明。藥是孤從山石道人那裏討的,什麽時候該用什麽時候不該用,孤都自有分寸。座上是不是誤解了什麽,什麽時候孤的事情,需要經過座上首肯才能去做了?”


    她到底大病初愈,這一番色厲內荏的話說出來後便累得大口喘氣,息何眉間掠過心疼的神色,態度也軟下來,他在她麵前垂下眉眼,看起來溫和無害,“臣是為殿下好,山石給殿下的藥中有罌粟,殿下長久服用會產生依賴。殿下若是為膝傷所煩惱,臣可以重新替殿下配藥調養,難道殿下還信不過臣的醫術麽?”


    令儀將信將疑地看著他,他的神情真摯極了,又與她夢境中的身影重疊,讓她無力抵抗,她慢慢閉上了眼,低聲道,“孤方才的話純屬無心,座上莫要聽進去。”


    這是她頭一迴服軟,她不想落得孤苦無依的地步,放眼身邊,竟是無人可信,令姝與她骨肉至親,卻勢同水火,與裴英雖有幼時情意,但時隔多年,想要迴到當初已是不可能,她要做的事情勢必會動搖裴家在朝中的地位,屆時裴家與她站在對立麵上,他必定不會站在自己這方,這些她都是知道的。


    李灃之流更莫要提,東陽年紀小,還需要她來保護,有時她是真的覺得疲憊,孤獨與寂寥都不是令人著迷的滋味,從來都不該去炫耀。


    她慢吞吞地躺了迴去,背對著息何,“待孤病好之後,便迴長安,這段時間辛苦座上了。”


    得她這句話,再辛苦也值得。息何轉身去替她準備膳食,她才醒來,吃的東西不能過硬,粥最好,才出門就看到一名千牛衛朝他跑來,氣喘籲籲地指向門口,“郎君,門口有個娃娃找你。”


    息何一貫冷淡地說道,“某不認識什麽孩童,煩請讓他迴去。”


    千牛衛撓了撓頭,“可是那娃娃好像當時在應縣見過啊,就是當時在縣衙裏被逮到的那個娃娃!”


    息何停下要去廚房的腳步,仔細想了想,“狗蛋?”


    這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有幾分不倫不類的味道,千牛衛覺得這位如敘郎君渾身仙氣飄飄,此生都想不到會聽到他說狗蛋,憋著笑點頭,“嗯嗯,就是那個娃娃!”


    “知道了。”息何點點頭,折步就往門口走去,果真看見了當初的那個孩童,身上還穿著令儀給他的衣服,寬寬大大的,顯得有些滑稽,他一麵搓著手一麵在驛館門口等待,看到息何走出來,登時眼前一亮,毫不猶豫地就跪了下來,“請收我為徒!”


    息何居高臨下看著他,神情冷漠,他除卻令儀之外,對人都是十分冷淡地,狗蛋被那目光看得心口一陣一陣地發涼,但還是咬牙堅持跪著,就在他想要說下句話的時候,息何突然開口,“進來。”


    說完就走進去了,狗蛋還沒反應過來,門口把守的千牛衛就對他擠眼,“還不進去!如敘郎君都開口了,你能跟著學醫了!”


    狗蛋白了一眼,我才不是去學醫的,但他沒功夫與門口的千牛衛多說話,邁開步子一溜小跑就跟了上去,息何先是往廚房走了一周,讓廚子煮一碗粥與幾碟清淡的小菜送去令儀房中,隨後又去看藥熬好了不曾,親手端著藥走往令儀的房中,孩童便一直跟在他身後,一句話都沒有說。


    不吵鬧很好,息何滿意地點了點頭,讓他跟著進了房中,令儀正屈膝揉著腿,看到息何進來後,身後還跟著個孩童,模樣很是熟稔,眉梢挑起,“那是?”


    “雲夢。”他不知什麽時候給孩童起的名字,喊出來時連孩童自己都愣住了,令儀卻笑了,“這不是狗蛋麽,怎麽來太原了?”


    息何再度糾正,“雲夢。”


    “好,雲夢,”令儀不與息何計較,朝雲夢招手,“來,告訴孤是怎麽迴事?”


    原來他在之前聽到了令儀與息何的對話,聽到令儀喚息何座上,這個稱謂放眼大業,也隻有一人擔得起,當時他不怎麽敢相信,後麵卻越想越覺得可信,等到令儀留下的那些人啟程往太原時,便找了個借口讓他們將他一同捎來了太原。


    他撓了撓頭,“要多謝殿下和師父,阿伯他們的病都好了!若不是殿下慈悲,應縣肯定渡不過這場雪災了,我來的時候沒有告訴旁人師父的真正身份,我想著當時師父與殿下既然沒有在人前說明這件事,那就是師父不願意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可小心了,我就說我是來拜師學醫的!”


    令儀想起了他之前在風雪中說的那句話,他說他要當國師,如今知道了息何的身份,追來太原是肯定的。她嘖了一聲,“為何想要當國師?”


    孩童的目光澄澈,一望便能望到最深處去,“要救濟天下蒼生,讓他們遠離磨難。”


    太過宏大的誌向往往都會落空,他緊張不安地看著息何,害怕被拒絕,息何正在替令儀吹藥,這邊的動靜似乎一點都沒入他的耳內去,轉身過來時看也沒看雲夢,把藥遞給令儀,“殿下,喝藥。”


    他既然替孩童起了名字,那便證明他已經認同了,隻不過令儀覺得他似乎草率了些,神宮很缺繼承人麽?當年老國師也是隨便撿的他,現在他又隨隨便便收了徒弟,指不定就是將來的國師接班人,要代替他坐上羲和神宮之位的。


    這麽看起來神宮選人還真是隨意,不像皇室,每迴新舊更迭都會引來腥風血雨,令儀甚至有些羨慕神宮裏的人了,活得當真是悠閑與世無爭啊。


    她是不得已,如果她不爭的話,她早就死在蜀地了,蜀地在旁人看來是偏遠的地方,但還是有人放心不下,她在蜀地的宅邸都暗藏殺機,飯菜中被下毒,半夜有人潛入她房中欲圖刺殺,這些事情並非一兩迴而已,她小心翼翼活到現在,勢必不能碌碌終身。


    吃過藥便困了,她要睡下,羲和就把雲夢領了出去,才關上門,雲夢就天真無邪地開口問道:“師父,你是喜歡殿下麽?”


    息何麵無表情地斜乜著他,看得雲夢一陣寒顫,隨後他麵上突然冰雪消融,薄唇勾起:“是啊。”


    養了好幾日,眼見著令儀的病快好了,息何的眉頭卻越皺越緊,令儀每每看到他的模樣,都要笑著說,“座上這樣,孤會覺得是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雲夢也在旁邊幫腔說道:“是的麽,我聽聞師父是有大神通的人,能看見將來還未發生的事,能讓師父憂愁的事情,那必然是響當當的大事了!但殿下不要怕,出了事有師父頂著,師父會保護殿下的!”


    此言非虛,當天下午便有長安的消息傳來——


    皇帝,駕崩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塵如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少夷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少夷君並收藏紅塵如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