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了件天青色的大袖,撚了溫軟的銀絲在袖麵上繡成竹枝。燭光躍然其上,恍然間仿若置身神宮的那片竹林,她抬起手來,按在他的後脖,稍稍用力指腹便淺淺地陷入了風池穴,她唇角勾笑,“怎麽試?”


    息何被她捉拿住,唇隻與她相隔兩指,她許是走得有些熱,領口微敞,露出了雪白的肌膚,溝壑隱約可見,息何的聲音有些啞,“殿下想怎麽試?”


    他欲得寸進尺,她卻驟然收手,攏好衣襟,“天色不早,孤該迴去了。”


    令儀站起身來正要離開,聽到息何說,“殿下信臣麽?”


    她迴頭去看,息何漫不經心地在提壺添茶,“殿下若是信的話,那便不要迴房,也不要隨意走動,讓侍女先行迴去,並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今夜歇在臣這裏。”


    他正對上她略帶疑惑的目光,略帶了笑意,“殿下府中很不安全,但還好有臣,臣在這裏,殿下就是安全的。”


    令儀沉默了片刻,“神官讓孤留宿的理由實在是牽強。”


    “臣隻是想與殿下多些相處的時間而已。”


    她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將外衣脫下後遞給了他,然後轉身打開了門,朝外麵喊了句,“東陽。”


    那聲音被深秋的夜風吹得凜冽,東陽聽見令儀的聲音,顛顛地跑了過來,“殿下,要迴去了麽?”


    她眼神不住地往裏麵飄,方才她都瞧見了!兩人的影子被燭光映照在窗紙上,貼得那般近,看得東陽臉紅心跳,她覺得自家殿下多半是瞧上這位神官了,不然為什麽待他處處都是不同的?想到這裏東陽東陽竟覺得有些欣慰,總算是有其他人能陪著殿下了。


    這種心情與自己閨女好不容易遇上了心上人無異,東陽一麵擔憂這位神官不是很靠譜,一麵又覺得感慨,神魂都飄遠了,令儀喊了她三聲她才迴過神來。


    “啊,殿下,您說什麽?”


    令儀看了她一眼,“孤讓你先迴去。”


    “那您呢?”


    “孤今夜歇在這裏。”


    果然!東陽精神為之一振,正想要問令儀需不需要她也留在這裏,夜裏萬一折騰得很了她說不定還能端茶遞水什麽的。她雖然平時嘴上講得天花亂墜,但畢竟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對此好奇的很。但她還沒能開口,卻突然發現本來穿著天青大袖衫的令儀如今隻著交領站在她麵前,往深處想,她驀地麵色通紅,殿下與神官都已經開始了麽?這便將衣服脫了,不愧是殿下,實在是利落幹脆有魄力,難怪要她快些迴去了。


    令儀沒發覺東陽神色有異,還對她叮囑道:“直接迴你房中,離孤的寢房遠一些。”


    東陽對於今夜不能守在令儀身邊替她端茶遞水加油打氣,覺得有些失落,她悶悶地垂著頭,令儀不曉得她突如其來的沮喪是為何,隻當她是有些困了,微微躬著身子問她,“孤對你說的話,你記住了不曾?”


    她說記住了,令儀看著她走出臨風院後才迴了屋內,那件大袖衣衫已經不知所蹤,神官坐在燈燭下,衣領嚴實,密不透風,眉眼間似有笑意,“殿下要就寢了麽?”


    美色當前,令儀卻坐懷不亂地說道:“孤有些冷,神官這裏有衣服麽?”


    關係似乎更親近了些,息何是這樣認為的,她能夠肆無忌憚地向他討要衣物,也能毫不猶疑地相信他所說的話。在他的記憶中,她是從不肯輕信於人的,或許是因為他的坦蕩將她感染,這樣很好,其實很多事情隻要他不袖手旁觀,就不會重蹈覆轍。


    他替她尋了件黛色長袍,並取出一盒棋,玉白與曜黑,落定在天羅地網之上,她眉眼間笑意飛揚,“哦,神官要與孤手談一局?”


    這一局棋下得格外膠著,令儀懷揣有心事,情緒落在棋盤上也就變得敷衍起來,紕漏百出,被對方捉住了又迴過神來要反殺一把,直至醜時的漏聲響了也沒能分出勝負,令儀看著滿盤的黑白子,說道,“神官是在敷衍孤麽?”


    他挑眉,“是殿下心不在焉。”


    “孤隻是在想,神官為什麽確信今晚孤會有無妄之災,”她撚起白子來,卻沒有落在棋盤上,而是擱放在下頜,她下頜的弧度很是賞心悅目,瑩潤勝過白玉棋子,“從孤第一次見到神官起,每次與神官的相見都很湊巧。溫泉池中是,楓林湖畔也是,神官都出現得恰到好處,是不是神官真有預知後事的神通,能夠看清孤的命途?”


    息何的視線一直不曾從她臉上移開,他不關心局勢,她說他敷衍也名副其實,聽她這樣問,他搖了搖頭,“臣說過,那並非是臣與殿下的第一次相遇。”


    她問他是否能預知來事,他卻說起相遇來,分明的答非所問,或許是深諳每個人都有苦衷的緣由,令儀並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追問下去,隻是問,“所以神官是在幫孤?”


    “臣以為臣做得夠明確了。”


    她卻笑了,“但在孤看來卻都是目的不明的好意呢,有句話神官應該聽過,無事獻殷勤,後邊是什麽來著?”


    “那臣應當是後者了,”他眼底的神色動人心弦,“臣……”


    他的話還未說完,本該是寂靜的夜裏,外麵突然傳來了駭人的驚唿聲,“不好!快來人!府內走水了!”


    走水?令儀神色一頓,再看向息何時他卻是一幅了然於胸的神情,他向她攤了攤手,“輪到殿下了。”


    他話裏的深意令儀自然懂,她將手裏的棋子放下了,起身理好衣襟,側首看向他,“神官要與孤同去麽?”


    他自然是不會去的,她要乘扶搖而上青冥,他若是過多的幹涉,隻會拖絆住她的腳步,息何微笑道:“殿下恕罪,臣該睡下了。”


    “神官好好休息,孤日後再來看你。”


    說完她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卻不曉得息何在她走後,撚起了那枚被她放下的棋子,替她落了子,獨自下完了那一局棋。


    *


    走水的是令儀的屋子,她還趕到時火勢正烈,下人們來來迴迴地搬水救火,急得滿頭大汗,出不了力的侍女們隻能站在旁邊幹著急。


    “這火可真會燒,一燒便燒著了正主的屋子,我瞧著不像是走水,定是有心人放的。”、“心思這樣歹毒?那殿下在不在屋裏啊,我晚飯後瞧見殿下出去消食了的。”、“晚些時候殿下迴房了的,許多人都看見了。”、“嘖嘖,那就沒法了,火勢這麽大,想進去救人都沒辦法,看著樣子,殿下是出不來了?”、“誰不要命了會進去救人?再說了,也沒當咱們幾天主子,值得賣命麽?依我看這樣的主子還不如不要,跟著她能掙著什麽,連外邊兒要飯的乞兒都不如!”、“也不能這樣講,我聽說殿下這次迴長安很受陛下賞識,前些日子陛下都讓她去修造燈輪了,上元節又是陛下的壽辰,這燈輪定是一等一的重要了,不是陛下看重的人,陛下能讓去修造麽?”、“你這麽說似乎也有些道理,可憐這位殿下了,才得勢沒幾天就讓人眼紅成這樣,惹禍上身,實在是可惜。”


    一群人圍著大火興歎,讓令儀覺得有些好笑,她們議論到了興頭上,也沒注意到令儀這邊。其中有人漫不經心地往旁邊看了一眼,霎時就愣在了那裏。


    “怎麽不說話了?”


    旁邊的人擠了她一下,她轉過頭來,有些不可思議地說:“我剛剛好像瞧見殿下從我們旁邊飄過去了?”


    幾個人被嚇得臉色一白,“你在說什麽胡話?深更半夜的,再這樣嚇人可就不是往日的情分能夠抵的了!”


    “是真的,”侍女木訥地抬起手指了指那邊,“站在那兒的,不是殿下麽?”


    眾人齊齊看過去,那披著黛色長袍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火勢之前,明亮的火焰將她側臉的輪廓照亮,救火的人都怔住了,失聲喊道:“殿下?”


    “看到孤很驚訝?”她不笑的時候威勢顯露無疑,霎時便壓住了現場焦躁不安的氣氛,精致的下頜輕揚,那雙沉凝的眼中有火光在躍動,“愣著做什麽?救火。”


    “遵命!”


    府中的人以為她被困其中,瞧著火勢愈演愈烈,希望渺茫,本來是連救火的心都沒了的,她如天神般突然現身,才讓他們又振奮起來。令儀四下看了看,“蕭管事呢?”


    “不曉得,從方才起就沒有瞧見管事,”一個侍女說道,“許是睡得沉,沒有被驚醒?殿下若是要尋管事,奴這就去替殿下去喚。”


    “這樣大的動靜還不醒,蕭管事睡得也太沉了些,這樣也能當府內的管事麽?實在是有失職責。”、“也不是全部的人都在這裏呀,玉香就沒在呢,東陽姑娘也沒在。”、“說起玉香,方才趕過來的時候就沒有瞧見她,她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才沒來得及過來的呀?”


    下人七嘴八舌地圍著令儀,再配上火勢漸小後的焦臭味飄散出來,令儀不由得皺眉,突然有人低唿道:“啊,蕭管事,玉香?”


    令儀跟著看過去,蕭昱身上披著她的那件大袖衫,顯得有些不倫不類,那名叫玉香的侍女被綁了起來,蕭昱押著她向令儀走來,身邊的下人們悉悉簌簌說的話令儀全都未入耳,隻待蕭昱走到她麵前,向她請罪道,“殿下息怒。”


    令儀負手看著他,“蕭管事這是做什麽?”


    蕭昱答,“臣在來的路上遇到了些不尋常的事,耽擱了時間,這才來晚了,請殿下恕罪。”等了片刻後令儀不曾問他有什麽不尋常,他便又自己說了下去,“府內走水,所有人都在往走水處趕來,偏有人在逃離,殿下覺得這反常不反常?”


    令儀也沒有迴答他,他從懷中掏出了火石與瓷瓶,“這是臣從玉香身上搜出的,請殿下一覽。”


    蕭昱打定了主意,若是這位殿下還不理她,這活他就不做了,吃力不討好,還要看人臉色,不曉得座上為什麽要這樣做。好在令儀終於有了表示,她取過火石與瓷瓶,先是嗅了嗅火石,聞到了明顯的火藥味,又拔開瓷瓶的木塞,裏麵殘留的是油。


    火石在手心裏掂了掂,她看向跪在地麵的侍女,“你叫玉香?”


    分明是很和善的語氣,眾人卻感到不寒而栗,玉香雙手被反綁在背後,發髻散亂,聽到令儀問她,冷笑道:“殿下休想從奴口中問出什麽來,奴不會說的。”


    平日裏與玉香要好的幾個人都怔住了,她們記得玉香並不是這樣的性情,也不會做出這樣陰狠的神情,現在她整張臉因憤恨而扭曲,她把眼睛閉上,心一橫,拔高了聲音對令儀喊道:“既然已經被捉住了,奴無話可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等了許久卻沒能等到令儀的答複,睜開眼時,那張溫和的臉又映入了眼簾,並帶著困擾且苦惱的神情,“許久不迴長安了,沒想到如今長安中的風氣竟成了這樣,慷慨激昂地做一番陳詞然後赴死,會令自己顯得比較悲壯是麽?”


    從人群中傳來竊笑聲,令儀也在笑,玉香從那笑容裏看到了悲憫,她晃了晃空空如也的瓷瓶,寬大的黛色長袍穿在她身上並未顯得拖遝,反倒襯出疏曠的美來,她悠悠歎道,“世人愚昧,不可教也。”


    玉香被押下去不久後火勢也全滅了,隻不過令儀的寢房已被燒得麵目全非不能住人,蕭昱向她請示,她未有遲疑地說道,“不用另行安排,孤覺得臨風院很好,今夜暫且將就了。”


    眾人眼前一亮,臨風院不是住著那位玉樹臨風貌美如花的郎君麽,殿下果真是喜歡他啊,指不定今天夜裏逃過一劫就是因為要和那位郎君纏綿,這麽看來沉迷美色也不一定是一件壞事嘛!


    她上下打量了蕭昱一眼,嘴角勾了勾,“蕭管事,你也來。”


    蕭昱的臉色僵住,“遵命,殿下。”


    眾人麵麵相覷,本以為殿下養在府中的那位郎君是殿下的心頭好,沒想到殿下這會兒又把蕭管事給看上了,並且還要蕭管事一同去臨風院,這當真是世風日下,大概今夜的臨風院會是一片放蕩形骸之景罷!


    令儀與蕭昱到臨風院時,息何剛好將棋收入棋盒內,聽見腳步聲,他含笑抬頭,“殿下這麽快就迴來了?”


    抬到一半卻愣住了,令儀抱著手臂站在門口,身後是穿著天青大袖衫一臉生無可戀的蕭昱,她臉上的笑容很是和善,“神官有什麽要對孤說的嗎?”


    “殿下不是已經知道了,”他臉不紅心不跳地轉過身去,將棋盒放迴櫃中,“還需要臣來說嗎?”


    “神官除卻強人所難之外,原來還愛自作主張。”、“臣以為殿下已經將此事交由臣來處理了。”、“孤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了?”、“從殿下信臣的那一刻起,又或是殿下決定留在臨風院時起。”


    令儀好笑地看著他,“現在又添了一項自以為是。”


    息何神色溫溫,“是了,臣在殿下心中便是個口是心非、強人所難、自作主張、自以為是之人,但即使如此,殿下還是信了臣,不是麽?”


    她啞然,殺氣騰騰地將他看著,這是她從來不會向旁人露出的情緒,息何很是受用,她咬牙切齒的樣子比她平日裏生動多了,這才像是個少年人該有的模樣,他一向覺得她時常掛在臉上的笑死氣沉沉,還不如不笑來得好看。他做的事情能將她激怒,這很好,能證明他與別人是不同的,她隱秘的小情緒他都欣然接納。


    隻要是她,什麽都好。


    一個溫情脈脈一個殺氣騰騰,在空中倏忽就碰撞出了火花,隻留下穿女裝的蕭昱欲哭無淚地開口道:“殿下,臣不是有意打斷您的,但是,能先進去麽,臣覺得有些冷。”


    “孤怎麽不覺得?”令儀對他便要絕情許多,“方才押著罪魁禍首時陳璋神官可是英勇得很,現下怎麽就沒那股勁了?”


    易容了的陳璋覺得很受傷,這份差事果然是吃力不討好,他想對這位殿下說,您不覺得冷那是因為臣站在您身後替您將風都擋住了,冷風都是臣吃的,一點兒也沒落在您身上,況且您現在身上穿著的衣服可比臣身上的大袖衫厚多了,這整件事情都是座上指使的,要住進公主府是座上的主意,讓臣扮成管事也是座上的主意,您要吵架為什麽不找座上,他老人家明明白白長了張幕後主使的臉,為什麽到最後就全都是臣的錯了?


    陳璋心裏苦,他轉而看向傳說中的幕後主使,意思是您不準備管一管麽?息何卻移開了視線,就在陳璋灰心喪氣覺得人生無望的時候,息何開口道:“殿下預備要怎麽處置那位侍女?”


    令儀橫眉冷對,“神官想要孤怎麽處置?”


    陳璋更絕望了,這樣強行轉移話題還不如不轉,息何卻站了起來,“陳璋,你去把臨風院中的被褥尋出來,將側室收拾好。”得了令的陳璋忙不迭地脫掉了大袖衫溜去整理被褥,息何又對令儀道,“深夜風寒,殿下還是進來說話。”


    令儀咬了咬牙,最終關上門走了進去,她看了看陳璋放在桌上的衣服,“既然管事是陳璋神官所扮,那原來的管事呢?”


    息何很坦誠地道,“走了。”


    “走了?”


    她的神情疑惑不解,息何耐心地答道:“他有婚約在身,心心念念地要迴隴右尋他未婚妻,正好臣與他交情尚可,便讓他賣個人情予臣,讓臣好布置這一切。”


    令儀不知為何有些恍惚,眼前的這個人是深居羲和的神官,照理來講是不沾染紅塵俗事的,他隻需要站在雲端俯看眾人在紅塵中苦苦掙紮即可,偶爾施以援手都會令人覺得他悲天憫人。但聽他有條不紊地給她講他的未雨綢繆,他的人情往來,與她對他的印象相較起來,讓她覺得判若兩人。


    心中隱隱有種想法,覺得他是不該做這些的,古往今來的傳說裏,但凡神衹插手俗世的恩怨,都會引來天譴。她看著他認真的眉眼,咬唇喚道:“神官。”


    他微微側首,“嗯?”


    他真是長了一張好看的臉,令儀想,就算是傳聞中那個以絕代風華而聞世的國師應該也不為過,她遠遠地與國師接觸過兩迴,隻覺得如臨深淵高不可攀,眼前的神官縱然是在氣質上與國師有些相似,但是平易近人得多。


    “不,沒事,”她眼中的猶疑一晃而過,接著佯裝打了個嗬欠,“孤累了。”


    正好陳璋竄了出來,“殿下,側室收拾妥了。”


    “那孤今晚便叨擾神官了。”她舒展了一下身體,起身往側室走去,息何卻將她攔住了,噙著笑對她道,“怎麽能委屈殿下住在側室,那是臣住的地方,今夜殿下便睡臣的床。”


    他這句話說得曖昧,令儀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他在這方麵似乎心得頗深,讓她覺得推拒是輸,答應也是輸,思忖了片刻,她嘴角勾起,“那便委屈神官了。”


    *


    那夜之後令儀在府中眾人口中的形象更加荒淫無度了,以至於次日發生了一件事情,讓她開始重現審視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像是眾人口中那樣的好色重欲。


    走水後她便搬到了府內一處叫眉塢的院落,某日推門而入,便聞到了屋內有股不尋常的香氣。


    她平時是不用熏香的,覺得香膩又麻煩,她以為又是如敘,皺眉走了進去。原本掛起的簾帳被放了下來,帳幔深深中似乎有個人影,令儀麵無表情地站在簾帳外,想看他到底想玩什麽把戲。


    裏麵的人也察覺到了她的到來,緩緩地撩起了簾帳,伸出一隻手捉住她的衣角,那隻手纖細白淨,但卻不是如敘的手。


    那隻手捉住她衣角的同時,柔柔弱弱的聲音也從裏麵響了起來,嬌媚入骨,“殿下——”


    當晚息何來到眉塢時令儀還在為白日裏那件事情焦頭爛額,他好心地替她倒了杯茶遞去,卻被令儀推開,“孤不喝。”


    誰也不能想到令儀掀開簾帳時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年躺在她床上時是什麽感受,至今那赤條條的白肉還在她眼前晃動,晃得她頭暈眼花,打從胃裏覺得不適。她連晚飯都沒吃下,一看到肉就覺得惡心。


    息何很貼心地為她帶了碗八寶粥,呈在她麵前,看起來香甜可口,“多少也要吃點東西,身子是殿下自己的,餓壞了不好。”


    令儀皺眉看著眼前的粥,還好不是白色,晚上陳璋送來的菜一概被她扯了,她現在最看不得的顏色就是白色,床帳也都換成了新的,原來的被褥床單都叫人燒了,恨不能挫骨揚灰才能好。


    息何很識趣地沒有拿這件事情來頑笑,但他聽陳璋說令儀當時是直接把那位少年給扔出了房門,但是卻也扔了件衣服出來給他蔽體。


    她的矛盾讓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他曉得她分明厭惡這個世間的種種,但正因為這一點,她才仍是善良的,縱然她自己並不這麽認為。


    那少年就是玉哥兒,待令儀的情緒稍稍平複過來之後,她讓陳璋將玉哥兒帶了過來,少年顯然還處於崩潰的情緒之中,看到令儀時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向她磕頭,“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一直念叨著這句話,讓令儀心煩不已,她抬手猛地拍在椅臂上,發出重響,“再說一句恕罪,孤便讓人絞了你的舌頭!”


    她的色厲內荏讓玉哥兒駭住,一時把不準眼前的人是誰了,在他記憶中,令儀該是個很溫和的人,一點都沒有公主架子,有時會在院中練劍,他不懂劍法,卻也覺得她舞劍的時候很好看,全神貫注,像是所有的晨光都照在了她一個人的身上。


    但她到底是個公主,有自己的底線與尊嚴,玉哥兒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令儀沉著聲問他,“為何要這樣做?”


    他絕望地想,眼見非實,所聽亦非實,好色重欲荒淫無道的人怎麽會在那時候露出那樣的神情,那個時候,他在她眼中分明看到了厭惡。然而擊垮他的卻不是她的眼神,而是她給的那件衣服。


    那件衣服現在就穿在他身上,玉哥兒前額觸著地麵,泫然欲泣,良久才說了兩個字,“玉香。”


    他說出這兩個字,一旁的陳璋便心領神會,走到令儀身邊對她附耳講了幾句,令儀臉上掠過驚訝的神情,她擺了擺手,讓陳璋退開,略略傾身問玉哥兒,“你想替玉香求情?”


    玉哥兒點頭,泣不成聲地道:“請殿下不要殺了玉香,她不過是一時糊塗,往後,往後她不會再這樣了……”


    當真是個無邪的少年,連開脫之詞都不會講,令儀笑了聲,“多虧了她這一時糊塗,孤險些喪命火中,往後?謀害公主是大罪,她還能有往後這一說麽?”


    玉哥兒辯駁不得,隻能跪在那裏抹淚,令儀陡然生厭,“哪裏尋得來這樣多的眼淚,有這個功夫與心思,倒不如殺入牢房救她來得簡要明了。是什麽教你有了向孤自薦枕席的念頭與勇氣,你是覺得孤的枕邊,什麽人都能容下麽?”她站起身來,一把捏起玉哥兒的臉,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能哭成這般梨花帶雨的模樣,眉頭皺得更緊,“要想成為孤的枕邊人,首先要像個男人,隻會撒嬌耍癡死纏哭鬧的人,孤連多看一眼的功夫都沒有。更莫要說因為你而放了玉香這一說,她存的心思便是要了孤的命,混入府中也隻為了昨夜那一場大火,若不是孤事先知情,今日要辦的,便是孤的喪事!這眉塢,大抵設的就是孤的靈堂!”


    她疾言厲色,氣勢駭人,“而你,竟然妄圖委身求全,來讓孤放過想要殺害孤的人麽?”


    玉哥兒自知理虧,辯駁不得,雙頰又被她捏住,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讓他打從心裏望而生畏,他哽咽道:“不,不是的,殿下,奴才不是這樣想的……”


    “你與她關係密切,孤還未將你視作她的同黨一同關押起來,現下你倒是給了孤一個絕好的理由,”她撤了手,麵上滿是譏誚,“還在孤的屋內燃了動情香,在孤的茶中添了合歡散,孤問你,究竟是有多想讓孤睡了你?”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玉哥兒麵如死灰地垂下了頭,最開始不是這樣的,讓他們進入公主府的人也不是這樣講的,玉香不該被捉住,這位殿下也不該避開那場大火,當時的火勢燒成那樣,即便是不死也會丟半條命,他也不該蠢到向她自薦枕席來救玉香。這個念頭仿佛是夢中得來的,有個人在他耳邊說,去尋她,隻要成了她的人,就可以救玉香了。


    是哪裏出了錯,一定是哪裏出了錯!


    “咚——咚——咚——”


    玉哥兒開始一下又一下地將頭往地麵撞,力道之大,不消十下就變得血肉模糊,他癱倒在地上,口中還在喃喃地說道:“不該是這樣的,不該這樣……”


    令儀坐了迴去,從懷中取出手巾來擦拭著手,再也不看躺在地上的玉哥兒一眼,“拖出去。”


    目睹了全部過程的陳璋心情複雜地迴到臨風院對息何說道,“座上,得罪了女人真可怕。”


    息何正在澆花,時近冬月了,梅花將開,他記起第一次看到她的場景,是她跪在雪地中,拿著小刀割破了手指,往金碗中滴血,黃門在宮中一向都是跟紅頂白,被要求滴血認親的公主,自然不是什麽得寵的角色,所以沒人給她止血,血就順著她的手指往下滴,落在雪地中,在她膝前開出了豔麗至極的梅花。


    所以每次梅花盛開的時節他都會想起她來,總覺得她就像是這梅花,香自苦寒來,也像是她手中的劍,需要磨礪才能有鋒芒,隻不過稍不注意,便會惹來旁人的妒嫉,惹禍上身。


    戶部的案子她辦得很順利,賬目果然是有問題的,並且問題還不小,戶部尚書借由修造燈輪的名目私吞了大量的庫銀,落得個抄家問斬的地步,最後從戶部尚書府中抄得銀錢共計四百萬兩有餘,是如今國庫的七倍之多。


    皇帝聽聞後氣得麵色鐵青,連連怒斥戶部尚書不知羞與恥、形同禽獸,李德在旁勸了又勸,“陛下當心龍體,為這些小人氣壞了身子可不好。”


    皇帝陰沉著神色,“這迴揪出個周篪溫,下迴又再挖出個誰來?周篪溫能有這樣大的膽子,私吞庫銀?”但卻止於此,往下的話不能再說,戶部尚書周篪溫是誰的人,皇帝與朝中的人都心知肚明,他咳了一聲,看向令儀,“如今戶部尚書空缺,蜀華可有人選舉薦?”


    這一問正中下懷,令儀卻不動聲色地道:“兒臣以為該擢升有功之人,以示父皇皇恩浩蕩,賞罰有度。”


    “有理,”皇帝唔了一聲,“此案中立功之人有哪些?”


    “戶部侍郎,李灃。”


    *


    某日下朝時新任的戶部尚書攔下了蜀華公主的車架,恭恭敬敬地隔著簾子向她請安,“殿下。”


    令儀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很是平靜,“師兄有什麽事麽?”


    “噯,殿下又折煞臣了,”被來來往往的人看得有些不太自在,李灃主動說道,“能容臣上車一敘麽?”


    她的聲音像是在笑,“怎麽,與孤常常混跡在一處,師兄是不想要自己的清白名聲了嗎?”


    李灃幹笑了一聲,“殿下這話是什麽意思,臣受恩於殿下,卻對殿下退避三舍,豈不是知恩不報?此並非臣的行事風格,肯定殿下給臣一個機會,臣願向殿下效犬馬之勞。”


    隻是好巧不巧,他這段話被下值路過的幾個官員聽見了——


    “噫,那不是新任的李尚書麽,站在蜀華殿下的車架前邊兒?嘖嘖嘖,果然果然,之前的傳聞並非是空穴來風啊。”、“什麽傳聞?”、“韓兄不曉得麽,聽聞蜀華殿下好男色,府中養了好幾位郎君,這位新任的李尚書也是因為與殿下的關係有些曖昧不清,這才能夠當上尚書的咧!”、“這,那某方才聽見李尚書說受恩於蜀華殿下,還要向殿下效犬馬之勞?”、“噫噫噫!光天化日之下,怎可講如此汙穢之事,實在是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李灃聽得麵色紅白交加,車簾被掀起,令儀爽朗的笑聲從裏邊傳來,“聽見了麽,師兄,世風日下,還不快快為孤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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