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石山人這個名號在長安未必有多少人知曉,但是在蜀地裏,卻是響當當的名士加隱士。


    李灃狐疑地看著她,“殿下知曉臣的老師?”隨即便將那封信拆開來,從頭往下看了三迴,其上確然是他恩師的筆跡,先是關切了他一番,在最後才提了與令儀有關的事情,看完之後,他的神色有些奇異,令儀撐著手臂看他,“信上說了什麽?”


    他幹笑了一聲,“早前便聽聞老師新添了位弟子,卻未曾想到殿下便是那位小師妹啊。”


    這聲小師妹喊得曖昧至極,令儀笑眯眯地迴了一聲師兄,反倒讓李灃渾身不自在起來。他握拳掩唇咳了聲,“臣僭越了,請殿下恕罪。”


    她的聲口極令人舒心,“無妨的,師兄,往後還需要師兄多多照應。”


    這一口一個師兄,喚得李灃頭皮發麻,他打了個冷顫,“殿下,您有事兒就說,臣受不起您這聲師兄,會折壽的。”


    “老師說師兄是大富大貴的命途,談不上孤這一聲師兄就會折壽的理,”她話鋒一轉,“師兄在戶部任職,也該有三年了。”


    她把李灃入仕後的官職升遷都說了出來,李灃有些頭暈目眩,“這些都是老師告訴殿下的?”


    潛石山人為老不尊,時常愛講些弟子的八卦給令儀聽,聽聞他最得意的門生便是李灃,自入門起便立誌要成為匡扶社稷之才,隻不過到了長安入仕後卻始終鬱鬱不得誌,想來可能是時運不濟。


    李灃掩麵而泣,“我便知道老師對我失望,沒想到已經演變成了逢人就提這件事的境地了,我在這長安城中當清流我容易麽?”


    令儀在旁勸解他,“是的,我也覺得師兄很不容易,這清流不是說當就能當的,師兄在朝為官這樣久了,還能潔身自好不與旁人同流合汙,實在是難得。”


    久旱逢甘露,李灃抬起頭來,“是吧,我也覺得很是難得。”


    關係似乎一下就拉近了,李灃將凳子微不可察地往令儀這邊挪了挪,“朝中的情況,殿下知曉麽?”


    令儀點頭,“比之八年前,裴氏更為如日中天。”


    她隻點到為止的說,李灃也懂,他忖度了片刻,終於還是決定問出口,“既然老師托書讓臣襄助殿下,臣自當傾力而為,隻不過殿下所圖為何,臣有些不太分明,可否請殿下告知?”


    李灃並非第一個問她這句話的人,初迴長安時候,在羲和神宮中如敘問過她,兵部尚書與太子也問過她,她都不曾迴答,這次亦然,“自然是與師兄的心願相同,匡扶社稷。”


    匡扶社稷飽含的意味太過深厚,李灃暫時不願細想,聽她繼續說道,“戶部的賬是必然有問題的,如今國庫空虛,孤便更不能放任這些人覬覦大業根基,連國庫錢財都膽敢肖想,他們不想要這條命了,孤很樂意成全他們。”


    單憑這兩三句話,李灃便曉得了她的意圖,戶部如今等同於是裴氏的錢庫,裴相當權多少年,戶部為他斂了多少財不可得知,想要撼動裴氏這棵大樹,首先便是要斷了戶部的供給。


    好手段,隻是不知道她有沒有這個魄力,李灃考量了一番,令儀的事他是聽過的,若是要他來說,八年前那件事情發生時,她這個公主大概就已經算是死了,滴血認親的結果為何並不重要,她早就已經淪為整個趙氏皇室的笑柄。她大概不知道諸如今日在戶部遇見的情況,其實每天都會在這個皇城裏的不同角落發生吧?


    他竟然生出了些許憐憫的情緒,細微的神情被令儀捕捉到,她捏了捏自己的指尖,“若是下迴再在師兄麵上看到這樣的神情,那師兄便與我比試一番罷。”


    李灃驀地警醒,“臣是文官,與騎射之流並不精通,還請殿下莫要為難臣。”


    有了師兄妹這一層關係在裏邊兒,兩人的關係要親近很多。李灃在離去前有些靦腆地對她道,“此前臣對殿下多有誤會,還請殿下見諒。”


    她說無妨,差人將李灃送離,東陽站在她身邊瞧著李灃漸行漸遠的身影,“這位李侍郎倒是很和善呢。”


    令儀無聲地笑了笑,李灃待她和善不過是有兩層原因,其一是潛石山人的那封書信,其二是他正鬱鬱不得誌,既不想與裴黨同流合汙,又尋不到別的法門。令儀勾唇,“他倒不一定是真的定下心思襄助於孤,隻是先應承下來,以觀後效,畢竟在官場混跡這樣多年,不學點油頭滑麵的本事,這戶部侍郎他也是坐不穩的。”


    東陽聽得似懂非懂,“那殿下要去花園裏散會兒步消食麽?”


    自然是要的,她有好習慣,一日走少了都會不適應,但這樣會加重她的膝傷,她不曾告訴東陽。隻有膝傷發作,疼得錐心刺骨的時候才會警醒她莫要忘了那段過往。今天走的路與平時有些不同,經過臨風院時她才想起自己府邸裏住了一位她名義上的男寵,她讓東陽先迴去,自己入了臨風院內,息何正巧在澆花。


    他澆花用的卻不是清水,滿斛的好酒被他如注傾下,他卻絲毫不覺得心疼。他專心致誌地澆花,仿佛不曾察覺到令儀的到來,令儀站在離他十步開外的地方看了許久,開口道,“好端端的一壺西市腔,神官這般浪費,豈不可惜?”


    息何這才抬起了眼,長垂的袖口被濺起的酒液沾濕,“何來浪費一說,人能飲酒,草木便不能?”


    “草木非人,焉能有情?”令儀這般說,息何停下了澆酒的手,暮色都已消退,夜空似絨毯般鋪開,是個大好的晴夜。月光落在他肩頭,他抬手撣了撣,“冬夜天寒,請殿下入內室一敘。”


    她欣然入內,其實臨風院的格局與她在蜀地的府邸很像,隨處透出閑適的意味來,令儀坐得也很隨意,她今日似乎心情不錯,歪撐著頭看他,“神官這些時日住得如何?”


    “尚可。”


    “那神官何時準備迴神宮?”


    這句話讓息何皺了眉,“臣何時說了臣要迴去?”


    “神官不迴去麽?”令儀彎眼笑道,“神宮裏沒有要緊的事務需要神官處理?又或者是神官不在了琳琅又歸誰來照顧?神官在神宮裏待了這麽久,自然也該把神宮當成家了,這麽久不迴去,難道不想家麽?還是說,神官就這麽願意待在這府中,與孤就這麽不清不楚地住在一起呢?”


    她在嘲諷他,試圖將他激怒,這樣的她反倒令息何的眉眼舒展開來,他點頭,“臣確實願意待在殿下府中,其實神宮並非殿下所想的那般繁忙,臣不迴去也自有人來照顧琳琅。那樣的一個地方,於臣而言也算不得家,若是殿下覺得與臣這樣不清不楚地委屈了臣,不如殿下給臣一個家,如何?”


    又被反將一軍,令儀咬唇,眼底波光流轉,“神官是在向孤討要名分麽?孤的駙馬可以是王侯將相,也可以是無名小卒,但唯獨神官是不可以的,褻瀆神宮可是大罪,孤若是娶了神官,隻怕隔日便被押上青冥台的柴堆,烈焰焚身而死了。”


    她說的是實情,曆代的國師與神官都是終身不娶的,從沒有聽過神官當駙馬的趣聞,連野史裏都不曾有記載。有些人和事,從來都隻能敬仰和惦念,比如國師之於世人,紀飛歌之於皇帝。


    一個真情一個假意,誰都不願退讓,氣氛曖昧極了,連照在臉上的燭光都是讓人心顫的暖紅,令儀拈起他束發的發帶,神色溫溫,唇角輕翹,“想當孤的男寵,那要看神官夠不夠格了。”


    誰曉得她對他是什麽樣的心態,年輕貌美的神官,是浮雲遮望眼世人不敢窺伺的絕色,偏偏就在她麵前眉眼溫柔,她不擷取實在是辜負了這般萬種風情。但若問她是否當真對他動真心,她卻是存疑的。


    人有時也會如草木一般,春秋枯榮,根本無情。息何一把將她攬坐在自己膝頭,惹來一陣燭影搖動,他的鼻息近在咫尺,聲音沉沉如靄,“不如,殿下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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