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璋被她的話氣得發笑,不想再聽她胡言亂語,幹脆直接蒙了她的嘴,逼近了對她道:“蜀華殿下是成大事者,何須你來替她打抱不平,若不是我將你攔著,隻怕你早便被千牛衛拖去杖斃了,你以為你是誰麽?你與殿下親厚,在她麵前你自然可以無法無天,但你現在是在皇城,千千萬萬雙眼睛盯著你,一舉一動都與殿下息息相關,若是你做錯了什麽,保不齊就會牽連到殿下,你倒好,非但沒有這份自覺,還恃寵生嬌,你當真以為蜀華殿下的處境很好過麽?”


    東陽被他突如其來的氣勢嚇到,聽他繼續沉聲斥道:“口頭上倒是講得好聽,表忠心表得比誰都要快,但這卻是最無用的,不講腦子的人所呈現的衷心,往往會要了人的命。聽好了,若是想要蜀華殿下安穩度過此劫,隔會兒便在閣樓上安靜看著就好,再敢多喊一個字,仔細駭得琅華殿下手一抖傷了蜀華殿下。”


    拿別的來恐嚇東陽不管用,她最在意的是令儀,陳璋便索性用令儀的安危來嚇她,這招見效得很,東陽果然立馬就不做聲了,像隻受驚的兔羔兒般,和方才那要與琅華陳璋拚命的形容截然不同,陳璋看了她一眼,“這迴知道了?”


    東陽忙不迭地點頭,陳璋這才領著她又迴了欄杆邊上。場內令儀與令姝已經分開而站,隔了約莫有三十餘步,原本在最遠處放著箭靶被抬到了令儀身後,令姝試了試手中的弓弦,才將羽箭搭了上去,微微眯起眼,令儀波瀾不驚的神情又印入眼簾。


    真是想要讓人摧毀,令姝咬牙,箭鏃對準的地方慢慢往下,從令儀頭頂的白瓷杯移到了她的左眼,左耳,肩胛,最後對準了心髒。


    若是就這麽射出去,興許她就不會再這樣成日裏苦惱著,焦躁著,總覺得有什麽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讓她再也看不入別的事物,滿心想的都是要超越她。


    自己才是大業最出眾的公主,她趙令儀不過是個連血脈都被質疑過的劣種而已。


    仿佛入了魔怔般的,那一箭她是怎麽射出去的她自己也不曉得了,隻聽得眾人的大喊,以及令儀捂著胸口靠向箭靶的場麵,她驚恐地後退了幾步,轉過頭,發現坐在高階之上的皇帝正陰晴不定地看著下麵亂作一團的局麵。


    再迴頭時,令儀已經不見了,據說是裴英將她抱離觀德殿的,去向不明。觀德殿前留下了一灘血跡,方才頂在令儀頭上的白瓷杯,也在那一箭射入她胸前後哐當落地,成了碎片。


    “父皇……”


    令姝倉皇地轉過身,這是她最摸不準皇帝的一迴,他本該是對這劣種恨之入骨的啊,為何會因為她傷了那劣種而麵色鐵青,她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想要先服個軟,“是兒臣失誤了,請父皇責罰。”


    皇帝什麽都沒說,隻是一顆顆撥著手裏的珠串,一直不曾出聲的皇後突然開口道:“蜀華與琅華在較量前便立下狀詞的,有些損傷是自然的事情,雙方都不會在意,況且蜀華隻是皮肉傷而已,也不是什麽大事,琅華方才確然是失手,臣妾瞧著那會兒琅華不曉得為何神情有些恍惚,大概有些疲倦,不妨讓她先去休息,畢竟累了一天,不好再責罰於她。”


    若是東陽在場,必定氣得破口大罵,若是連箭鏃當胸貫入都隻能稱作是皮肉傷,那什麽才能算是致命的?但在令儀中箭的那一刻東陽便轉身往下跑,陳璋攔都攔不住,隻能跟在她身後追,沒想到她身量這般嬌小,體力倒是很好,徑直就追上了抱著令儀的裴英,氣喘籲籲地道:“郎君要將殿下帶去哪裏?”


    裴英不曾見過她,自然也不答,他心思都放在令儀身上,方才匆匆替她止了血,現下隻想快些把她送到太醫院,哪曉得那侍女卻攔在了他麵前,對他怒目而視:“郎君要去哪裏?”


    “起開,”裴英不耐煩地皺了眉,“殿下身負重傷,自然是要就醫,讓開一條道來!”


    還沒將這個程咬金解決掉呢,又冒出了另外一個人,那人容色恭謹地朝他作了揖,“郎君。”


    裴英認得他是羲和神宮的神官,但依舊沒有好臉色,“勞煩神官讓步,某要帶殿下去尋太醫。”


    陳璋不讓,“郎君怕是糊塗了,這禁庭是郎君行動自如的地方麽?縱使郎君是裴相爺的公子,那也是外男,想要進太醫院,並非是那樣容易的事。”


    一著急便將這件事情忘卻了,裴英擰眉,又聽陳璋道:“某與醫道之上頗有研究,郎君不妨將殿下交給某,由某帶迴神宮醫治。”


    “不可。”裴英斷然迴絕,“除非殿下情況有所好轉,否則我必不離開殿下身旁。”


    惦念起息何臨走前吩咐的話,陳璋隻猶豫了片刻後,便道,“那郎君便隨某來吧。”


    神宮自有專門的車馬,走禦衢是四平八穩,陳璋翻出藥箱,從裏麵尋得紗布與藥,偏頭看了裴英一眼,“郎君是否需要迴避?”


    裴英正要轉身,陳璋卻又改口,“不必了,好在未傷及肺腑心髒,郎君還是來搭把手,否則某不確定僅憑東陽姑娘便能按住殿下。”


    他是要拔箭,陳璋將令儀的衣物剪開,原本細膩的肌理現在滿是鮮血,東陽在一旁看得抽泣,眼淚落了不知多少,直喊著天爺,陳璋笑了笑,“這時候你喊天爺也未見得有什麽用,不若多喊兩聲某的名字,指不定能教殿下快些好起來。”


    說著便給裴英遞了個眼神,“郎君可準備好了?”


    裴英點點頭,東陽也曉得他們要做什麽,但實在是忍不下心去看,索性別過了頭緊緊閉上眼。馬車的車簾被長安的風吹得飄起又落下,陳璋把手握在箭上,突然覺得惋惜。


    直至令儀坐上神宮的車駕離宮之前,皇帝都不曾派人來問過一句,仿佛傷的不是他的女兒,甚至連臣下都不如。


    真是如草芥一般的性命啊。


    他下手一向極為利落,那箭本來就是專為射禮準備的箭,並沒有太多的花樣,不存在倒鉤將皮肉拉扯著,也免去這位殿下再多受折磨。手腕一抬,箭鏃就被拔了出來,但是難免還是勾出了些血肉,濺在了車板上。在旁邊站著別過了頭的東陽突然覺得耳後一熱,伸手去摸了摸,發現是一片血紅。


    而令儀自始至終,都未曾喊過一聲疼,她僅僅咬著嘴唇,麵色蒼白,拚盡了最後的力氣扯住陳璋的衣領,對他說了兩個字。


    “如敘。”


    *


    再醒來時她已經迴到太真苑了,息何坐在床榻邊,輪廓逆著光,她手指才動了動,息何便開口問道:“殿下醒了?”


    長久的昏睡讓她喉中不適,息何體貼地替她斟了水,又扶著她的後脖讓她小口小口地喝了大半杯,且對她道:“殿下才醒,慢些喝,莫要著急。”


    她像是緩過來了些,但開口還是聲音艱澀,“幾日了?”


    “三日,”息何把茶杯放好,又迴身來坐下,“這三日殿下說了不少胡話,殿下想聽麽?”


    不等令儀迴答,他便擅自往後說了起來,“殿下說非臣不娶,日後一定從這神宮將臣迎娶入府,明媒正娶,十裏紅妝……”


    令儀波瀾不驚地看了他一眼,息何便頓住了,她其實是個正經人,渾話聽多了也是會生氣的,息何見好就收。她不記得自己在暈倒前的最後一瞬喊出的是他的名字,而不是與她青梅竹馬的裴英,這令息何很是意外。裴英帶著她迴到神宮的時候,他早得了信報在門口等候,裴英看到他的第一句話,毫無疑問地是質疑,“你便是如敘?”


    語氣裏還帶著敵意,息何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陳璋掀起了車簾來,憂心忡忡地道:“殿下失血過多,請您來看一看。”


    傷者不便挪動,馬車便徑直從神宮大門駛入,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情形,陳璋對東陽講:“作為第一輛駛入羲和神宮的馬車,這匹馬已經是光宗耀祖了。”


    東陽對此嗤之以鼻,但是卻分不開心思去與陳璋鬥嘴,她滿心記掛著令儀,甚至連陳璋都不想搭理。


    陳璋感覺有些受挫,將她焦急的側麵看在眼裏,皺緊的眉頭,越瞧越別有韻味。就這麽瞧入了神,馬車停在太真苑前時被東陽一把搡醒,還吃了她一記白眼,“愣著做什麽,還不幫忙!”


    嗬,事關緊要的時候就厲害起來了,陳璋越發覺得她有意思,怪不得座上也對她另眼相看。


    被陳璋誤以為對東陽另眼相看的座上正在問大業的蜀華殿下,“殿下迴長安已近月餘,可曾有什麽感慨?”


    令儀眯眼看他,嘉定開朝僅僅二十來年,皇帝早些年勵精圖治,將前朝留下的爛賬都收拾得妥帖幹淨,隻是近年來許是懈怠了些,有了奢靡的喜好。這無可厚非,兢兢業業了一生,任誰都會想有輕鬆的時候,人之常情罷了。


    戰亂,令儀將這兩個字默念了幾迴,這大業的天下有一半都該歸功於她母妃,旁人不知曉,這都是她母妃在午夜時候說與她聽的秘密。


    她母妃是行兵布陣的好手,當年出師勤王,數不清多少場戰役是她母妃出的計謀,她隨她母妃,在兵法上天資極高,然而太平盛世,兵書無用,幼時皇帝還同她母妃戲言,若是在當年,她必定會是個不輸於她母妃的女將。


    母妃愛皇帝麽?她覺得並不,至少在皇帝日日流連於新人羅帳中時她母妃從未有過悲戚的神色,也不曾在宮門前亮起一盞燈,等誰的到來。她也曾問過她母妃為何要與皇帝在一起,她母妃笑了笑,說了兩個字,天下。


    天下這個詞於當時的令儀而言太過宏大,她不太能明了其中的意義,直至現在她也不甚了了,隻是在當年離開長安時候親眼見到饑荒時才對那句詩有所感悟,當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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