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專門兒跟皇帝老兒過不去的刺客不少,有的一戰成名舍身成仁,有的功敗垂成車裂於市。但從某個角度而言,這群人大多都是些武功挺高的英雄,連太史公都專門兒為其列了傳排了一二三四,情真意切地表達了一番“士為知己者死”——雖然李承祚從來都不讚同這番見解,他一直堅信,這群以殺止殺的玩意兒在出發之前,肯定連不文雅氣體都沒放過,究其原因也很簡單:畢竟反派死於話多。


    這些刺客,確實有手起刀落光榮完成任務的——那都是鳳毛麟角的運氣好。更多的,就是像荊軻那般,從出發就詛咒自己“一去不複還”,最後果然死的不能再死。更有甚者,前後刺殺過六國三朝皇帝,宰誰誰不死,簡直堪稱延長皇帝壽命的吉祥物兒。


    恐怕那幾年間,沒被他刺殺過的皇帝就像如今家裏沒什麽下人的達官顯貴一樣,出門兒吹牛都覺得無甚談資。李承祚想起這些人都替他們感慨——這要是他,都不好意思忝居帝位,簡直像上任缺了文書。


    這就有點兒尷尬了。


    身為刺客,刺殺過皇帝確實是殊榮,想憑借此名垂青史的人恐怕不在少數。


    可名氣這東西,有美有惡,而這美名與惡名,一向與行事動機掛鉤兒——沒人吃多了撐的閑的難受,在家睡醒了腦門兒一拍,曰:“我今天心情甚好,所以咱們去刺殺個皇帝吧”——根據一般經驗,這不叫英雄這叫缺心眼兒。


    如果刺殺是為了求名氣,總歸是事出有因的,哪怕沒有“事出有因”的條件,也要創造條件讓他看起來比較“事出有因”。


    這就比較有學問了。以刺客一行的前輩用生命的代價總結的經驗來看,聽起來不算扯淡又十分值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的理由大體包括:皇帝殘暴、皇帝搶了他老婆皇帝殺了他爹……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這些理由兒都是可以站住腳的,畢竟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誰喜歡被當缺心眼的傻小子。


    然而這位前來刺殺李承祚的刺客顯然十分的與眾不同。


    這位聽到李承祚有此一問,非常的不走尋常路,仿佛並沒將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名聲”看的多重,此人一不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自報家門,二不破口大罵“狗皇帝廢話少說納命來”,反而非常“可愛”地歪了歪頭思考了一下兒,才道:“我等身後不以火化,英雄亦會特賜以人為棺,其他的殊榮,不必了。”


    這“可愛”簡直像太液池中的小碧蓮一樣清新脫俗,直將李承祚“清新”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李承祚並未從這句話中聽出毛骨悚然以外的信息,卻是他身後的蔣溪竹聞言眼皮狂跳,驚詫之下脫口而出:“人棺?!你是契丹人!”


    這一下倒把李承祚說的有了點兒心驚肉跳的意思。


    虧得蔣丞相自幼博覽群書,不像李承祚那半瓶子咣當的墨點兒一樣“用時方恨少”,愣是從這不知是說書人假扮的刺客,還是刺客假扮的說書人一句話裏,聽到了駭人聽聞的風俗——相傳契丹貴族之中流傳一種無上榮耀的喪葬儀製,非大貴族與當世英雄不得用,此法將比死者高大的另一屍身掏空內髒隻留皮肉作為棺槨,將真正的亡者置於此屍體中,是為“人棺”,“人棺”將成為棺主黃泉路上最衷心的侍衛與仆從,於彼岸之地全心全意的侍奉葬身他軀幹中的尊者。


    雖然這事兒挺沒有邏輯的,按照蔣丞相的私以為,那“人棺”化作厲鬼去掏那棺主的心肺還差不多。


    可是這絲毫不影響這行刺之人是個契丹人的結論,畢竟再沒哪個外族能想出這麽駭人聽聞的手段來彰顯自己貴氣的身份——聽說你們死了都睡棺材?嗬嗬,我們都睡死人。


    雖然此睡非彼睡,但是在這千鈞一發的情況下,“怎麽睡”這種細枝末節的問題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李承祚對蔣溪竹有著毫無原則的信任,哪怕蔣溪竹此刻指出對麵這人是個妖怪,他都立刻去琢磨如何降妖除魔,倒是那契丹人被蔣溪竹一句話拆穿,楞了一下,像是終於悟出了“作為一個刺客,廢話不能太多”的真理。


    能跑的茶客都跑了個幹淨,原本人聲鼎沸的“醉花陰”仿佛突然變成了一片有著詭異琴音的空蕩鬼域。


    樓下嘈嘈切切的琴音依舊森然,鏗將有力的琴音像是給那陷入短暫迷茫的刺客提了個醒,告訴他尚未成功,眼前還有人要砍。


    那人得此開解,在李承祚和蔣溪竹二人對麵三丈之外,突然抬頭笑了一下。


    這恐怕是蔣丞相這居廟堂之高而憂國憂民的肱骨之臣,這輩子見過的最詭異驚悚的一個笑容了。


    那人的麵皮隨著那個弧度越來越大的笑容裂開了一個黑色的縫隙,仿佛是有一把無形的刀淩空將他的唇口豁開直到腮邊,樓下奏著錯雜樂曲的琴師們陡然拔高了音調兒,無端讓人心慌的樂曲與那有著可怖臉孔的“說書人”合而為一一般,突然掙破了虛空中靜默的束縛。


    那張麵皮在兩人注視下終於錚然四分五裂,放出了那“說書人”皮囊下原本妖異的真容。


    麵皮下,那契丹刺客年齡居然並不算大,二十歲上下,遮掩身份的假麵之下竟然還有一層薄如蟬翼的黑色鏤空麵具,那紋路邪異,仿佛是何方兇神化作的殺戮圖騰。


    與此相襯,他還有一雙遼東之狼一般、散發著詭異綠光的眼睛。


    其他的就再不能等蔣溪竹看清了。


    那雙狼眸陡然兇光畢露,手中冷鐵扇骨一卷,其人俯身前衝,快如閃電的身形如鋒利的刀刃聚集成一道迎麵而來的淩空斬擊,對著李承祚和蔣溪竹的方向當頭劈來。


    李承祚手中隻有一把鑲金邊兒的折扇,空占了一個“金貴”的頭銜,實際上跟這削鐵如泥的冷鐵扇骨一比簡直像是一個大寫的“嬌柔”,不僅如此,他身後還護著個毫無還手之力的蔣溪竹,根本不敢硬抗,幾招就被逼得束手束腳,隻能依靠反應迅速,反手帶著人一躲一閃避開鋒芒。饒是這樣,李承祚仍然被那連環旋轉的扇骨削掉了袖子上巴掌大的一塊兒布料兒。


    他來不及細看,契丹刺客的冷鐵已經追了過來,李承祚毫無時間停頓,就被迫與逼到近前的刺客電光火石一般的拆了十七八招兒,眼看四周避無可避,再退就隻能把蔣丞相那君子之身戳進“醉花陰”茶樓的頂梁柱裏了。


    李承祚當機立斷,虛晃過刺客一記橫掃,以一個異常刁鑽的姿勢帶著蔣溪竹翻身下了二樓橫欄,趁著這個間隙,終於騰下片刻的機會,就手塞給了蔣溪竹一隻手掌大的信箭。


    這信箭是一個金屬盒造型,與普通盒子不同的是,它的底部有一尾巴一樣的金屬鑰匙,內有機括,用鑰匙轉動三周將會引動信箭內部的炸藥,以此驅動信箭鑽天而出,作為報信求救的信號兒。


    這東西蔣溪竹當然見過,這還是當初他初進軍機處時,秘密命武備監研製的,專門兒留給李承祚這文不成武不就的廢物皇帝求助保命用。隻是蔣溪竹沒想到,天道好輪迴,這玩意兒怎麽從自己手上交出去,就又怎麽還了迴來。


    這信箭蔣溪竹比李承祚還熟,絲毫沒有因為他從未習武就動作遲鈍,果斷的開始啟動。


    麵具刺客一扇劈空心下惱怒,手下更是難纏,全然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幾乎是瞬間就追到了近前,眼見蔣溪竹在擺弄東西,立刻眼神一沉,一聲唿哨繞梁,那原本站在台山的傀儡一樣的琴師們像是突然感受到了牽絲線,動作整齊劃一地抱琴圍來,臉色身手皆如鬼魅。


    蔣溪竹手中的信箭鑰匙剛扭了一圈兒,就被震蕩有如實質一般的音波震麻了手掌,指尖一軟,那報信的信箭幾乎脫手,靠著緊繃的精神才勉強讓他重迴手心。


    可是他太低估了音波的餘韻,他那原本提筆執棋的手半天都未恢複半分知覺,像是廢了一樣。


    可是形勢分明不容再等,李承祚對付那麵具刺客尚且吃力,而圍上來的琴師個個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三拳兩腳之間都是幹擾,好在他們的內功不僅會影響李承祚,更會影響麵具刺客,導致他們沒有命令並不妄動。


    蔣溪竹撐著震麻的手指,僵硬的兩手捧住信箭盒子,把那充滿銅鏽味道的鑰匙湊到嘴邊,毫無形象地以牙齒轉動機括。


    麵具刺客正與李承祚打得難舍難分,側目見到蔣溪竹那有幾分扭曲的動作,當即晃過李承祚一掌,冷鐵扇骨擦著李承祚頸側而過,直朝蔣溪竹而來,被李承祚從身後纏來,一掌捏上了他的肩胛骨。


    鐵扇骨在距離蔣溪竹僅餘一絲之地時驟然停頓,仿佛是同時,那信箭終於轉到了最後一軸兒,蔣溪竹用盡全力將其向天一甩,抬頭的瞬間耳後被鐵扇骨硬生生劃出了三道血痕。


    李承祚眼見那三道血痕,臉色驟然黑如壓城之雲,手下力道猝然之間如崩裂的山川,狂怒之下指尖陡然發力,竟然毫無預兆地一手捏碎了那麵具刺客的肩胛骨!


    然而並沒有人聽到骨頭碎裂的可怖“哢嚓”聲,連那刺客震驚與劇痛之下那分外隱忍的一身悶哼都消弭無蹤——信箭拖著火藥燃燒的長尾,淒厲地鶴唳著,轟然一聲衝破了“醉花陰”雕梁畫棟的屋頂,碎木瓦礫紛紛而下,稀裏嘩啦地砸了所有人一頭一身,那被穿破的屋頂露出的京城夜空中,信箭在夜幕中轟炸成了龐然的綠色煙花,轟轟烈烈的昭示了什麽東西鏗鏘撕裂了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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