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京中重地,一時三刻定然容不下十萬大軍,然而以專為皇帝打造的信箭這樣驚天動地的動靜,引來京城近衛和原本就等在外麵的暗影綽綽有餘。


    麵具刺客扶著那被李承祚捏碎的肩胛骨,一條手臂扭曲地垂在身側,任由一眾琴師扶著,頭冒冷汗腳下乘風地退去數丈之地。


    李承祚任他們退,側身一把抓過蔣溪竹那稍微恢複了一點知覺的雙手替他按摩,另一隻手撫過蔣丞相散了些許碎發的鬢邊,側頭去看耳後那滲著血珠的三道血痕。


    血珠顏色鮮紅,看來那鐵扇骨除了鋒利,倒是沒有下作的用毒,因此這血痕隻是皮外傷,養養就恢複原,饒是這樣,李承祚仍然在蔣溪竹看不到的地方皺死了眉頭。


    “醉花陰”茶樓被蔣溪竹剛才那一支信箭轟的有些狠,茶樓是方形環抱,而此刻,樓頂部幾乎被全然轟空了,使得這餘下的半棟殘樓在京城並不算兇殘的春風裏都顯出了幾分搖搖欲墜的虛影,外麵穿破夜空的喧嘩給這四麵漏風的破樓增添了幾分慘淡的壓力,大塊兒的斷壁殘垣掉完了,此時小小而下的不是土塊就是木頭渣子,紛紛擾擾地匯聚成了一簾塵土飛揚的噩夢,將刺客和李承祚分隔在這“一簾噩夢”的兩端,深情厚誼地遙遙相望——誰也沒有想要穿過這噩夢與對方近距離接觸的*,原因無他,身手反應差一點兒,掉落的磚瓦就能當場給人腦袋開個金元寶那麽大的血窟窿,想著就怪喜慶的。


    李承祚和蔣溪竹立在頂梁柱邊兒,一時半兒會這樓也塌不了,他們不動可以理解,然而暗影估摸著就在外麵,京城禁衛軍的馬蹄聲行軍聲已經由遠及近,那一行斷胳膊的死心眼兒刺客居然也不動,也不知他在留戀什麽。


    李承祚自詡風流倜儻、花容月貌,雖然他的確能臭不要臉地說出“你還不滾不是因為愛上朕了吧”的鬼話,然而蔣溪竹耳後那三道血痕讓他如鯁在喉,貓逗老鼠一樣欠抽的翩翩風度再也裝不下去,隔著一層濃鬱的塵土,他的臉色都顯得有幾分陰冷。


    “虞朝皇帝。”竟然是那麵具刺客掙開了扶著他的琴師,用絲毫聽不出生硬口音的漢話說破了了李承祚的身份,“你不問問你的將軍在遼東為何被圍困嗎?”


    蔣溪竹雙手都在李承祚掌中,聞言雙手一僵,下意識就要掙脫,卻被李承祚這不講理的皇帝不由分說地捏了迴來。


    “亂動什麽。”李承祚仿佛沒有聽到那事關家國戰場的問話一樣,反倒把給蔣溪竹按摩手看的比遼東戰事還重,“契丹人的武功比咱們的路數野的多,你不曾習武,朕此刻不幫你疏通血液,你還想不想提筆寫字了?”


    蔣溪竹果然不再動,微微抬起頭,清俊無雙的眉微微皺著,卻難得一見李承祚不曾嬉皮笑臉的嚴肅,連他那雙時刻含著三分笑意的眼都充斥了幾絲微不可查地戾氣,仿佛暗潮洶湧下無可掩藏的盛怒。


    然而他飽含溫度與力度按壓蔣溪竹雙手的指尖,卻是溫柔的。


    蔣溪竹心中一動,驚慌與恐懼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連疑問都能全然壓了迴去。


    李承祚接著按了片刻,目光停留在蔣溪竹的手上半晌,這才帶出了幾分放鬆的意思,而那俊秀飛揚的桃花眸中殺意未散,隻是隨著指尖一點一點的動作,晃晃悠悠爬迴了眼底深處。


    “虞朝皇帝!”那刺客竟然還沒走,不僅沒走,更捂著肩膀向前一步,“我們契丹人從不畏懼戰爭,但是我們的刀從來隻為自己而握,血為自己而流,我們要守護我們的草原與家族!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們從來不想卷入你們的爭奪和殺戮!你難道不知道,為何我們會在春天……”


    “夠了!”李承祚一聲斷喝,將那刺客未盡的言語全然吼迴了他撕心裂肺的胸腹。


    許是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這一聲中包含了太多兇狠的戾氣,李承祚頓了一頓,才緩緩擠出一個自以為和善如昔的笑容。


    而看在蔣溪竹眼裏,這一笑簡直能嚇哭不懂事的孩子。


    “朕無所不知,你想說的那些廢話,朕早就懂了。”他適應了一番,仿佛終於找對了路數,一股腦將那慣常加注於己身的玩世不恭吊兒郎當的敗家子模樣全須全尾的找了迴來,“倒是你這死腦筋居然還是不明白,朕是為何要廢你一條胳膊?”


    麵具刺客的身形頓了一頓,那雙原本狠厲的狼眸竟然露出了一絲無措的茫然,不知道究竟是震驚於李承祚的“無所不知”,還是真的死心眼兒地去認真思考自己如何激怒了李承祚。


    那一眾琴師麵無表情得一如既往,而在此時此刻,這木然的神色構成了一副蒼白的背景,反將他那眼底那點不知所措襯托的更加突兀,使得他像一個夢境中唯一的清醒者。


    蔣溪竹看著他,突然感受到了些許無可名狀的悲哀。


    隻不過,這蒼茫紅塵之間,說到底到底並沒有“感同身受”這種事。


    李承祚反複看了看蔣溪竹的雙手和耳後,確定除此之外,蔣溪竹身上終於再無異常,渾身上下才終於放棄了那一絲原本就若有似無的緊繃,在他放棄那緊繃的情緒同時,也終於把自己的最後一絲耐心用盡了。


    “契丹人,朕有意放你一馬,你還不走嗎?”李承祚笑了一笑,桃花眼裏無喜無怒,卻有著讓人不安的揶揄和欲擒故縱,他抬頭看看早已黑透的天空,火把的明光已經從遙遠的天幕隱隱透了過來,那是京城禁衛行軍的浩蕩聲勢。


    李承祚卻覺得這景象有幾分無趣,他那抿成一線的唇角不慌不忙地勾起了一絲:“再不走,朕的暗影就要和你們對上了……”


    那個“了”字的餘聲還沒有消卻在晚風裏。


    仿佛為了證明他金口玉言,乃是那受命於天的金烏鴉,那原本瀟瀟落土的房頂子突然幾暗幾明,從那被蔣溪竹一根信箭轟開了天窗的空洞中突然躥下了四道身著黑衣的身影。


    四人起手落地的姿勢一氣嗬成,細微的穿透之聲與那反射著寒光猝然射出的無數銀針仿佛構成了漫天花雨。


    麵具刺客沒料到有此□□,帶著人躲避的姿勢有幾分說不出的倉皇。


    四人身著黑衣,如人牆一般一字排開擋在了李承祚和蔣溪竹身前,來不及下跪行禮,優先用身軀將兩人護衛了個密不透風,為首的一人請罪道:“屬下救駕來遲,皇上恕罪。”


    按照正常情況,這時候的君臣之禮都是虛的,哪怕事後抄家砍頭,作為皇帝,此時也要表達一下對愛卿忠心護駕的嘉獎的。


    然而李承祚卻根本不吃這套,說掉臉子就掉臉子,一點兒情麵都不留:“知道來的晚還這麽多廢話!見天兒的光耍嘴皮子不知道幹活兒!迴去都罰俸祿然後跪半個月搓衣板子!”


    蔣溪竹:“……”


    ……感情李承祚作為一個皇帝,生活經驗居然還挺豐富,竟然還能知道什麽叫搓衣板。


    蔣丞相好像突然知道暗影為什麽來的這麽晚了,換做是他,等皇帝駕崩了再來收屍的心氣兒都有。


    為首的暗影詭異的沉默了一下,不知是被皇帝噎到了,還是在無聲地哭笑不得,難為他攤上這麽個不是東西的主子仍然能想起盡職盡責。


    “臣萬死。”他道,“請皇上和蔣相退去安全的地方,留臣等解決這些居心叵測的外族!”


    他話音剛落,已經率先衝了出去,如果李承祚方才那三拳兩腳已經是高手風範,那麽這暗影四人無疑還要更上一重,自古武功相爭都遵循著一條兒亙古不變的真理——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


    然而高手之間這一條真理仿佛就失效了一樣,那麵具刺客有傷在身,還不是什麽輕傷,麵對四個武功頗高的暗影圍攻,原本該顯的分外吃力,可真正的情況卻不是這樣,饒是蔣溪竹對武學一竅不通,都已經看出來,那刺客雖然斷了一臂,腳下的步伐與動作的靈巧卻絲毫不曾停滯,甚至比剛才還要靈巧了三分,那條本該成為拖累的胳膊徒勞的垂著,卻每每都能躲過暗影的四方夾擊,手中長劍挽花如驚鴻掠影,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刁鑽動作,愣是脫出了重圍。


    蔣溪竹被他這詭異的身法震驚了,半晌都沒反應過來,更沒發現他身邊的李承祚幾乎是帶著殺意地眯起了他那雙風情萬種的桃花眼:“唱詩班。”


    什麽?


    蔣溪竹沒聽清,剛想追問卻沒抓到機會,更沒有來的及拉住居然要再次以身試險的皇帝。


    他眼睜睜的看著李承祚一步上前,彎指成環,淩空彈出一道劃破空間的虛影,那道虛影橫掃,目標卻不是麵具刺客,而是那從方才就在一旁靜立著仿佛打定主意袖手旁觀的一眾琴師。


    更準確的說,他的目標是琴師懷裏的琴。


    那淩空一指明明並未夾帶任何實質物體,而那夾攜了內力的風刀卻仿佛削鐵如泥一般,所過之處的一切物體都在其下脆弱的不堪一擊,一時之間,那幾個麵無表情的琴師全都露出一副驚慌的神色,他們臉色蒼白冷汗如雨,手失去知覺了一般,抱琴的姿勢全然走樣,以至於琴紛紛落地。


    與此同時,那鏗然迴響斷弦之聲有如野獸被逼到絕境時兇狠而絕望的哀嚎,淒厲不絕。


    那方才於四大暗影圍攻之中仍能矯健脫出重圍的刺客像是突然耗盡了燃料一般的油盡燈枯,再無力抵抗一般,隻能當機立斷地倉皇逃竄,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經帶著那些嚇蒙了的琴師退去數丈以外的出口邊。


    他顯然瞧到了李承祚隔空破琴弦的精絕一指,此時萬分危急,卻仍然麵對李承祚,眼神中不掩驚懼:“拈花摘葉……你究竟是什麽人?!”


    習武之人,若是已至無我之境的高手,天地萬物皆為一體,倚翠偎紅,拈花摘葉皆可傷人,垂手而立也足以令人膽戰心驚。


    蔣溪竹隻聽說過這傳說,卻不曾親眼目睹過這等人,此時驟然聽聞此言,驀然一驚,看李承祚的目光仿佛在看最熟悉的陌路人。


    李承祚神色淡然,眼底一片冰涼,聽聞刺客一聲驚問,悠悠側目望來。


    “朕是什麽人?”他笑,出言一如既往地傲慢得像個混賬,“你管得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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