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十一月庚子朔,皇太極反思了大淩河一役,在早朝上諭曰:“我兵之所以棄永平四城,皆因諸貝勒等不學無術所致。頃大淩河之役,城中人相食,明人猶死守,及援盡城降,而錦州、鬆、杏猶不下,豈非其人讀書明理盡忠其主乎?自今凡子弟年十五歲以下、八歲以上,皆令讀書。”


    又遣庫爾纏等責朝鮮違約罪。庚戌,禁國中不得私立廟寺,喇嘛僧違律者還俗,巫覡星士並禁止之。


    十二月壬辰,參將寧完我請設言官,定服製。皇太極嘉納之。


    丙申,用禮部參政李伯龍言,更定元旦朝賀行禮班次。


    歲末,海蘭珠譯本的工作也接近了尾聲,她一個人要譯完這一整冊醫書是大工程。


    皇太極是巴不得她早些譯完,早日迴汗宮和他作伴,所以將盛京上上下下通曉女真文和漢文的人,無論有職無職,都調去給她幫忙。


    寧完我、範文程、索尼、達海、希福這些故人自然就不必說了。這幾年皇太極大興文教,在盛京城內擴充了不少漢人文官,文館上上下下有兩三百號人,比起從前在赫圖阿拉那個三寸大的地方,而今可稱之為“書院”了。


    這日下午,她正是在和寧完我二人做收尾工作,其中一個打下手的漢生突然同她竊語了一句:“祖公子要我帶個話來,說是有要事求見。”


    祖可法作為祖大壽的籌碼,被留在金國,雖為人質,但皇太極一直對他十分禮遇。她一聽,祖可法突然想要見她,當是有要緊事了。所以令那漢生傳話給祖可法,傍晚時來文館一見。


    事出有因,她提前支走了所有文員。


    祖可法如約前來,但卻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著烏泱泱的一眾人。海蘭珠認得他們,其人皆是大淩河的降兵,後被編入八旗的祖大壽餘部。


    皇太極隻許了祖大壽帶兩千人迴錦州,大部分的關寧鐵騎,都被留在了金國。


    祖可法一見到海蘭珠,二話不說,便跪地請命道:“夫人,求你救救袁公子吧——”


    那些將士也跟著跪下,皆口口喊她“夫人”。


    海蘭珠是一驚,將祖可法扶起來,“到底出了什麽事情,你且好好說來。”


    “公子……害了天花!”


    “什麽!”


    “大夫說此病是不治之症,恐瘧疾傳染,要火葬了公子……”


    祖可法懇慰道:“範姑娘,我們是寄人籬下,實在沒有辦法了,還求你救救公子!”


    “天花……”


    古人對天花畏之如虎,尤其是關外人。滿清和天花的不解之緣,更是一言難盡。


    對於出痘患者,又是在這盛京城裏,為免波及皇族,棄之如敝履是唯一穩全的法子。


    通常來說,天花病毒一旦傳染,唯有聽天由命,並無解決之法。提前種痘預防,是避免患上天花的唯一途徑。


    海蘭珠冷靜地翻開了王化貞的醫書,一頁一頁地查閱著。


    “痘疹……鼻苗種痘之法,隆慶年間寧國府太平縣,姓氏失考,得之異人丹家之傳,七日發痘,痘出甚好,十三日發痂……”


    這書中所記載的種痘之法,也不知是否管用,但眼下迫在眉睫的,是絕對不能讓袁文弼就這麽被活活燒死!


    袁文弼才不到兩歲,不論在天花的肆虐下是否兇多吉少,但好歹也是一條人命呐!


    “祖可法,你聽好了,現在起,所有接觸過袁公子的人都要立即隔離!包括給他看過病的大夫,整個府邸嚴禁外人進出,你立刻去辦。”


    交代完後,海蘭珠披起裘衣,匆匆地去了汗宮。


    正是年關將至,寒冬臘月,盛京城已是冰天雪地,白雪皚皚。皇太極正在案前審閱著各藩部的朝貢名錄,見她雙頰泛紅,鬢角還帶著外頭的霜花,氣喘籲籲地跑進來,遂擱下了折子,曖聲道:“這樣急做什麽?”


    “這幾日我可能不能來汗宮見你了。”


    “為什麽?”


    海蘭珠好容易喘上了氣兒,如實道來:“有個孩子得了天花,我想盡力救活他!”


    皇太極聽到“天花”二字,當即變了臉色,“不許去。”


    “皇太極——”


    “別人見了天花,唯恐避之不及,哪有你這樣不要命,還往上撲的?”


    他不容置疑道:“讓別的大夫去,我不許你去。”


    海蘭珠挽著他的手臂,繼續求情道:“我也是大夫,我知道怎樣保護自己不被傳染。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我隻是想救人罷了……”


    “太危險了,我不同意。”


    皇太極板著臉,無論她怎樣說動,都不肯動搖。


    “再者說,馬上就是年關了,你要我一個孤家寡人,在這汗宮裏鬱鬱寡歡嗎?”


    她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若能救活這個孩子,意義非同小可,或許真的能試驗出天花的解決之方來,到時候能救的,就不隻是一個人,而是千千萬萬的金國子民。”


    “……你非要做不可嗎?”皇太極幽怨一聲。


    海蘭珠點頭,目光堅定。


    皇太極心裏是百般不願,但還是妥協道:“我可不許你出任何意外。”


    她開心得香了香他的嘴巴,“放心,我還要守著你和葉布舒過一輩子呢!”


    ****


    得到了皇太極的應允後,她便在袁文弼所住的府宅安了家,將醫書上能尋到的方子都試了一遍。


    海蘭珠和祖可法等人輪流值夜,這樣沒日沒夜地悉心照料下,袁文弼的高燒持續了五天後,真的奇跡般地退了燒,身上的皮疹也慢慢結成瘢痕褪去。


    昏迷中的袁文弼恢複了意識,海蘭珠一顆提心吊膽的心,才總算落了下來。


    熬過了這一大劫,這個孩子……日後會有福報的。


    當晚正巧是除夕夜,盛京城裏的望族貴甲自然都去了國宴。


    舉國皆知,皇太極一向不喜歡大興土木,更怕勞民傷財,甚少行酒宴舞樂。所謂國宴,也一切從簡,隻是簡單的擺上幾桌宴席,與民同樂便是了。


    除夕,是合家團聚的日子,海蘭珠自然是極想去陪他的,自己又有大半個月沒見到葉布舒了,心裏難免有幾分悵然若失。


    祖可法瞧見她是鬱鬱寡歡,於是召集了以前祖大壽的舊部,一同來此擺宴慶賀。


    這些將士對她十分尊敬,一來是因為袁崇煥,二來如今她有舍命救活了袁文弼,更是令他們感激不已。


    席間不斷有將士向她敬酒,她也難得想要一醉方休一迴,也來者不拒。


    她的酒量一直是在的,四五杯下去,絲毫沒有色變,看得眾人無不佩服。


    “大家辛苦了這些日子,袁公子好不容易脫離了危險,又逢除夕,的確值得慶賀。不過,痘疹雖退,也還要再隔離觀察一個月,才能算徹底脫離危險。”


    祖可法對她的話不敢有異議,囑令眾人道:“都聽見了嗎?這一個月,誰也不許偷偷溜出去,老老實實待著。”


    “袁公子本命懸一線,得以解救,夫人不愧神醫在世,咱們謹遵醫囑是必須的。”


    海蘭珠一聽見他們又喊她夫人,不免搖頭道:“袁公早就將我休了,你們不必再喊我‘夫人’,我也不是什麽‘夫人’……今日就算染上天花的不是袁公子,而是別人,我也定義不容辭。”


    “這袁公子,真是福薄啊……是個孤兒也罷,還這般命途多舛,真是老天無眼呐……”


    “袁公隻有這一條血脈,就是拚了這條命,我們也得護他周全才是。”


    眾人再次向她道謝,她隻道不敢當。


    酒過三巡,一個將士突然對月當空,歎了一句:“唉……真沒想到,咱們有朝一日,會在這沈陽城裏杯酒言歡……”


    “我已有六七年沒有迴過家了……這兵荒馬亂的日子,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海蘭珠感觸地問:“你家在哪?”


    “福建。”


    “怎麽會來到遼東呢?”


    “我是客家兵,跟著袁公來的……”那將士感慨著:“孫督師初建關寧鐵騎時,大多是遼人、關外人、蒙古人,難得有幾個能打的南兵,都是早年被袁公挑揀出來,編入了騎兵裏頭的。”


    “唉……如今哪還有什麽孫督師啊?”祖可法泄氣道。


    大淩河一戰敗後,明廷朝臣追咎孫承宗築城非策也,交章論遼東總兵丘禾嘉及孫承宗救援之失。


    孫承宗已年過古稀,唯有以病請辭官。十一月得請,崇禎帝賜銀幣乘傳歸。然言官還是不肯放過他,追論其複修舊城大敗,折兵損將,喪師辱國。三朝元老,一代名師,也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咋舌。


    另一位將士道:“夫人可別小看了咱們,當年二敗金兵於寧遠,九千鐵騎守京師,可都是咱們關寧鐵騎打下來的!”


    “這我當然知道。”


    關寧鐵騎,是關外唯一能與金兵野戰的部隊,皇太極耗盡心思要收祖大壽為已用,便是看中了這隻由關外人組成的關寧鐵騎。


    “你呢,老家又在哪裏?”


    “山西。”


    “我是祖將軍的門下家丁,俗稱‘祖家將’,哈哈……”


    “我在遼東長大,從前家在撫順,後來因為戰亂遷去的錦州。”


    海蘭珠聽著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分外欣然。漫漫長夜,能與這群人做個伴兒,也不算落寞。


    “我們都知道,祖將軍是詐降,逼不得已……他不願我們都餓死在大淩河,才自個兒背上了降敵的罵名……”


    “我們幾個,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隻是可憐了何將軍呐……”


    一說到這裏,有幾位將士偷偷在抹眼淚,祖可法見狀,這才站出來道:“不說了、不說了,除夕之夜,說這些做什麽。既然咱們活著,就要好好活著!”


    “對。”海蘭珠安慰他們道:“就算祖將軍在,也一定希望你們能好好活著……才不枉費他的一片苦心。”


    這邊皇太極與諸臣宴罷,忍不住好奇,還是想來看她一眼。於是便輕裝簡行地來了祖可法的府苑。


    雖然海蘭珠叮囑過他很多遍,一定不能來瞧她,以免被傳染,所以好幾次,他也隻是駐足在外頭,遠遠地瞧著那府苑燈火通明,不曾進去。


    除夕之夜,他實在是想她得緊,非得看她一眼才肯甘心,於是又抬步靠近了幾分。身邊的奴才冒著一頭汗,不停地說著:“大汗,這天花可不是開玩笑呐!依奴才看,咱們還是別進去得好……”


    裏麵時不時地傳來笑聲,皇太極站在牆垣邊上,朝裏頭瞄了一眼。


    “我隻在外頭瞧瞧,也不入府門,你休要大驚小怪。”


    “奴才該死,隻是大汗,這天花——”


    那奴才一捂嘴,還想說什麽,就被皇太極一聲“噓——”給打斷了。


    皇太極洗耳側畔,便聽見了她銀鈴般的笑聲,夾雜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夫人”、“袁公子”。


    “袁公早就將我休了,你們不必再喊我‘夫人’,我也不是什麽‘夫人’……今日就算染上天花的不是袁公子,而是別人,我也定義不容辭。”


    “這袁公子,真是福薄啊……是個孤兒也罷,還這般命途多舛,真是老天無眼呐……”


    “袁公隻有這一條血脈,就是拚了這條命,我們也得護他周全才是。”


    ……


    皇太極聽到這裏,忽然掉頭就走,那奴才蒙了頭,連忙追上去。


    皇太極走到了左翊門,又忽然停了下來,後頭的奴才踉踉蹌蹌地追上來,也不知他發得是什麽無名火。


    “去叫德格類貝勒來清寧宮見我。”


    “大汗,這大過年的,德格類貝勒恐怕正……”


    “快去!”


    皇太極沉著臉吼了一聲,大步就往汗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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