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聰六年春正月癸亥,皇太極親閱漢兵。


    大淩河一戰勝利後,歸降的漢官漢將多達百數十員,漢民亦多。貝勒嶽托建議,為安定民心,應當優待禮遇大淩河降人,使天下人心歸附,大業可成,並首次提出以女真族與漢族通婚一製。凡一品官降者以諸貝勒女妻之;二品官以國中大臣女妻之;其兵士則先察漢人女子給配,餘者配以八和碩貝勒下的莊頭女子。


    嶽托且以身作則,率先與漢人佟養性額駙聯姻。至此拉開了滿漢通婚的序幕。


    二月丁酉,皇太極諭戶部貝勒德格類以大淩河漢人分隸副將以下,給配撫養。並赦令,給還貝勒莽古爾泰所罰人口。


    一個月過去,袁文弼徹底脫離了危險期,海蘭珠也終於能脫下重擔。


    皇太極如約來接她迴汗宮,她興高采烈地一頭紮進他懷中,天知道這兩個月,她有多想他。


    皇太極摸了摸她又消瘦了幾分的下巴,“該是把我夫人給累壞了——”


    他攬著她的腰就是埋頭一吻,吻得又深又急。


    “唔……”海蘭珠暈頭轉向地推搡他,總覺得這個吻裏頭有些懲罰的意味。


    “我想去看葉布舒……”


    皇太極這才鬆開她,不動聲色道:“走,我們一起去。”


    為了給葉布舒早日立傳,皇太極按照禮部的建議,將其暫時列在了庶妃顏紮氏名下所出。這個顏紮氏,正是當年一直照顧豪格的小丫鬟。


    顏紮一氏,是女真族中非常古老的一個姓氏,世居雅蘭西楞、葉赫、哈達、長白山等地。這位葉赫顏紮氏,父親為布彥,哥哥安達禮是正黃旗騎都尉,身世出生都並不顯赫,也不會惹人非議。而這個所謂庶妃的名分,不過是讓她能更好的留在汗宮照料葉布舒罷了。


    皇太極這樣安排,雖然另有目的,但顏紮氏和他哥哥安達禮還是十分感恩戴德,將此事看做是天大的榮幸。


    海蘭珠見他一路都不說話,愈加覺得有幾分不對勁,抱著他的手臂就問:“大汗,想什麽想得那麽入神?”


    皇太極隻道:“下了月就要去漠北了,舍不得你。”


    “那就別去了……你這樣南征北戰的,每年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外頭行軍,哪裏吃得消?”


    她深知打仗的辛苦,更知道常年行軍對身體有多大的損耗。雖然皇太極的身體一直非常好,軒昂魁偉,身強體壯的,禦駕遠征根本不在話下,但她還是心疼得緊。


    “斬草除根,我唯有親手端了林丹汗的老巢,才能了無後顧,正大光明地迎娶你。”


    皇太極認真貫注地說著:“我一刻都不願再等了。”


    ****


    二月十二日,布木布泰生下五女阿圖,海蘭珠帶著葉布舒前去道賀。


    多年不見,布木布泰哪裏還有半分當年青澀的樣子,更別說她如今也是做額娘的人了。皇太極先前有過一位側妃葉赫那拉氏,生下五子碩塞後,便被賞賜於了大臣為妻,而今碩塞便由哲哲在撫養。


    她們姑侄三人,足足有五年沒有這樣坐在一起話家常了。


    哲哲從來是最明白的一個人,知道她迴來了,也隻是為她、也為皇太極高興罷了。


    相比之下,方才分娩的布木布泰卻有幾分強顏歡笑。


    海蘭珠迴來了,便意味著,從前她好不容易能換得幾次皇太極的駐足,往後也都成了泡影。


    想到這裏,她哪裏還能笑得出來?


    “這次大汗親征察哈爾,約莫是要一鼓作氣,一統漠北了吧……”


    哲哲唑一口熱奶茶,警醒地問海蘭珠道:“你在察哈爾的事情,可都告訴了大汗?”


    海蘭珠搖了搖頭。


    哲哲歎一口氣,“若是這次在漠北探得了消息,以大汗的性子,恐怕又會發不小的脾氣。”


    海蘭珠不知道自己能瞞他多久,但她真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與袁崇煥之間的事情,他就有意不曾問過。但她心裏明白,他越是不問,其實越是介懷,所以寧可不聞不問,不聽不想罷了。


    可她在察哈爾的事情,到底是瞞不住的……征服蒙古,是皇太極野心必達的一步。他遲早都是會知道的。


    坐在床上養神的布木布泰,忽然說了一句:“大汗這樣著急要去征討林丹汗,不就是為了姐姐嗎?”


    海蘭珠一愣,未曾想過,這句話竟是會從布木布泰的口中說出來。從前她一直當她作不諳世事地小姑娘,而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何況是五年之久呢?


    布木布泰牽強地笑了笑,話裏帶著三分落寞:“我不是在生姐姐的氣。隻是大汗這樣癡心一片,我看得有幾分羨慕罷了……”


    哲哲也是一愣,繃著臉道:“你可是堂堂側福晉,這樣的話,可不能掛在嘴邊。”


    “到頭來,名分又有什麽意義呢?”


    布木布泰咬著下唇,頷首低語道:“姐姐從來都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在察哈爾也好,在金國也好……又哪裏會明白我的心情?”


    海蘭珠一時啞然。


    “我離開草原太久了,都快忘了,姐姐從來都是眾星捧月的那一個,在哪裏都隻會讓旁人黯然失色……”


    哲哲坐到床邊去,握起她的手來,藹聲問:“布木布泰,你是怎麽了?”


    布木布泰沒有說話,海蘭珠知道自己在這裏也是多餘的,道過賀後,便黯然離開了。


    待海蘭珠走後,布木布泰才泫然欲泣道:“姑姑,大汗心裏……根本就沒有我們。”


    “你才生完孩子,身體虛弱,才會情緒不佳……這些事情,都不是咱們該想的,咱們該想的,就是要好好侍奉大汗。”


    布木布泰的娥眉輕顰,委屈地說著:“我不明白,為何我怎樣努力,都抵不過姐姐半分……七年的時間,還不夠長嗎?”


    “要這樣算起來,我嫁來金國足足十八年了。”哲哲苦笑了一下,捋了捋布木布泰額角一縷發絲,“十八年,就算是塊石頭,也該捂化了才對。可咱們大汗,就是比石頭還要頑固。”


    哲哲從來不曾跟任何人吐露過這些,但今日布木布泰的一席話,卻是也勾起了她的萬千思緒來。


    “佛說,此緣劫,天地改易,謂之大劫,人各有命,是謂小劫。咱們……不是大汗命裏的那一劫罷了。”


    ****


    聽過布木布泰的抱怨後,海蘭珠悶悶不樂地迴到了文館,心裏頭是五味陳雜。


    範文程正巧下了早朝迴來,見她一人獨坐案前出竅,泡了一壺茶給她送去。


    屋外是陰雨綿綿,範文程在端一把藤椅在她身邊坐下。


    “有件事情,不知你知不知道。”


    海蘭珠心不在焉地問:“什麽事?”


    “汗王最近將祖大壽的餘部都編入了德格類的旗下,還特意頒旨,不許他們再入內城半步……”


    範文程含蓄地說道:“祖可法來找過我好幾次,是有關袁公子的事情……”


    海蘭珠聽到這兒才打起來精神,心急如焚就問:“袁公子怎麽了?”


    “汗王……將他給幽禁了。”


    海蘭珠瞪大了眼珠,難以置信道:“他……隻是個兩歲的孩子啊……”


    “可他是袁崇煥的遺腹子。”


    範文程抿一口茶,神色微霽,莫不歎惋道:“對汗王而言,袁崇煥和祖大壽不同。袁崇煥……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何況還有奪妻之恨在後……從前你不在的時候,每每在朝堂提到‘袁崇煥’三個字時,汗王無不是咬牙切齒,好生氣惱。這次的事情,汗王態度非常堅決。”


    海蘭珠是懊惱不已,心想著,一定是她先前去祖可法那兒治病時,引起了皇太極的注意,才至於走漏了風聲。


    海蘭珠拿起油紙傘,匆匆就要走。走到了門口,又自我懷疑地折了迴來,問道:“曆史上……袁崇煥真的還有後人嗎?”


    她看過《碧血劍》,裏麵寫那袁承誌是袁崇煥的兒子,但她知道,多半是杜撰的。


    “袁氏這一脈,既是四百年後,也依然沒有斷過。”


    範文程見她舉棋不定,又道:“汗王對待祖大壽,已經仁至義盡了。汗王明知祖大壽投降是詐,卻也沒有為難留在盛京的一兵一卒,不僅如此,還賞賜了屋舍讓他們安養居住。試問天下君王,對待敵國叛徒,有幾人能有這個氣量?汗王偏偏為難袁文弼,不過是因為在乎你罷了。別的事情,他都能大度,但與你有關的事情,他從來都不是個仁慈的人……”


    海蘭珠獨自黯然,關於她的事情……他從來都沒有那個包容的肚量。她早該想到這一點的。


    “你若要求情,也尋個好法子,別再傷了他的心……你是沒見過在遵化那晚汗王的樣子,因為你的一席話,他那樣頂天立地的一個人,心絞痛得站都站不起來……可想而知,他該是有多難受了。”


    皇太極正是在汗宮召見多爾袞,商討遠征漠北的事宜。


    這次親征漠北,路途遙遠,恐要三四個月才能迴來,盛京城中不能無人掌事。多爾袞雖然年輕,但一向聰穎精幹,皇太極便將此次駐守盛京的任務交派於了他,也好讓他多加曆練。


    多爾袞領完命,正走到大殿門口,就見海蘭珠神色匆匆地入了汗宮。那一眾奴才見了她,不僅沒有阻攔,也未去通稟。


    多爾袞原以為是汗宮裏頭的哪位福晉,但瞧她一身黛綠色丁香刺繡的旗裝,頭上既無點飾,也無珠墜,倒不似福晉的打扮。再細看了兩眼,竟覺得有幾分眼熟。


    到底是在哪裏見過,他也記不得了。


    多爾袞想著,自己約莫是看天下的美人,都覺得眼熟了吧,未加深想便走了。


    汗宮裏,皇太極見她這樣來勢洶洶,當即就明了所為何事。


    她方要開口,就被他毫不客氣地截斷道:“過來——從前都是你教訓我,這次我要好好教訓你才是。”


    皇太極臉上掛著慍色,將她拉到懷中,“咱們有言在先,不許再隱瞞任何事情,為何一直沒有與我說實話?”


    海蘭珠想起範文程先前的叮囑,於是軟聲道:“我是想保護他……他隻是個孩子,沒有任何罪過的孩子……”


    “我不過將他送去了別處,並沒有要置他於死地。”


    海蘭珠依偎在他懷裏,望著他晃得亮眼的黃袍,輕聲細語道:“就把他交還給祖可法帶著,不好嗎?”


    “我自有安排。”


    皇太極掰過她的臉來,一板一眼道:“這件事情,就此打住。”


    “皇太極……袁崇煥死於千刀萬剮,人食其屍,已經足夠了……”


    她至今難忘在京城的那個夜晚,整夜,她都伴隨著哀嚎聲入眠。


    一個人,到底有什麽滔天大罪,以至於要接受淩遲的酷刑,即便死後,其家眷後人也不得安寧呢?


    “這五年,若是袁崇煥想殺我,今日我不會站在這裏……這五年,若是祖大壽想要了葉布舒的命,咱們的孩子也就沒了……”


    她頹然道:“我並不是感激他們。我是九死一生,才得以迴到盛京的……既然斯人已逝,便將這仇怨放下,不好嗎?”


    皇太極聽見她一口一個“袁崇煥”,又想起那晚祖可法府中眾人口口聲聲喊她“夫人”的情形,一時間嫉恨上心,沒了理智道:“你千裏迢迢要去京師,到底是為了贖罪,還是為了去見他最後一麵?”


    “現在追究這些,還有意義嗎?”


    “若是為了贖罪,便隻是愧疚,若是為了見他,證明你心中有情。”


    皇太極也不知為何,會脫口而出這些話來。


    從接到他們二人成婚的書禮時起,他對袁崇煥的恨意,便有如走火入魔一般滋長。以至於大費周章的擺了一道局,驅軍六百裏,兵臨京師城下,不過是想除之後快罷了。


    那晚聽見她仍口口聲聲念著“袁公”二字,令他徹底亂了方寸,但比起惱意來,心中更多的卻是懼意,害怕她是真的動了心……


    “你知道明人有氣節,寧死不屈,也該知道,袁崇煥不過是各為其主,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大明,從來都不是為了他自己……”海蘭珠深吸一口氣,明知這些話會激怒他,但卻不得不言明其中的誤會,“你心裏有恨……但當年,是我求他納我作妾的……”


    “夠了!”


    皇太極恨得牙癢癢,氣得就要甩袖而去,“袁崇煥這三個字,在我麵前,你提都不許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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