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很成功,治療也很有效。


    她想,他應該又有「明天」了。他不再是來日無多,不再是因為失去了甜杏仁露而衰弱下去、直至死亡降臨。他可以在每一天清晨睜開眼睛的時候,活著看到這個世界,這個幸福的世界。


    當她二十四歲的時候,母親忙著和姑媽、姨媽們為她張羅著相親的事;可如今她已經二十七歲過半,她們卻不再著急催她去看那一張張的照片、吃那許多頓食不知味的相親飯了。


    他已經出院了,兩個月之前的事。現在的輔助治療,已經無需他時時住在重症病房中;他隻需要在固定的日子迴一趟醫院,也許將來,逐漸的他們會連那一絲絲的緊張都不複存在了,隻當成是三個月、半年一度的例行體檢。


    她下了車,拿著一個大蛋糕往他家裏走去。今晚是他慶祝康複的派對,她隻需要負責買蛋糕就好。他說,他相信她的品味,會買一個世界上最幸福的蛋糕迴來的。


    所以,她挑選了這個蛋糕。杏仁味道的蛋糕。


    晚上,高家很熱鬧。他們從前的朋友們都來了,每一個人,看起來都為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而感動,說她的忠貞和他的毅力,戰勝了已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死神。


    她淺淺的微笑。每個人都說那是幸福的笑容。可是這房間裏彌漫著的祝福的空氣,卻逐漸讓她覺得是那樣難以唿吸;於是她借故起身,上了樓到他的房間透一口氣。


    床頭的小櫃上擺著一本相簿。她在地毯上屈膝而坐,拿過那本相簿隨意翻閱起來。


    這本相簿裏,其實有一多半是空白的。但他在每一張照片裏都顯得那麽蒼白,連笑容也是輕淺而飄忽不定的,仿佛風一吹就會消散。這些都是她所不曾熟悉的他,是她身在法國時的他,當她所不知道時,沉默的忍受著病痛之苦的他。


    她還記得,手術之後的某一夜,他似乎怎樣也無法入睡。他輾轉反側的聲音,驚動了躺椅上的她。於是她披衣起床,輕聲問道:「你怎麽了,夙仁?」他睜開眼睛,抱歉的對她一笑。「我吵醒你了嗎,荇湖?」她微笑搖頭,坐到他床邊的椅子上,注視著他消瘦的臉。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呢,荇湖?」在黑暗裏,他輕輕的問。


    她一怔,想起自己匆忙迴國的那一天,在機場裏對鄰座的女孩所講的故事。


    「在希臘的小村鎮裏,有這樣一個傳說……」她放柔了聲音,「如果你想要和一個人成為好朋友,隻要聽著同一首歌,同時從同一個杯子裏喝水……」他疑惑的看著她。她笑笑,繼續說:「雖然我們從沒有從同一個杯子裏喝過水,但我們有很多很多次,聽著同一首歌……所以,我們是好朋友,不管走了多遠,我都希望你幸福——」她伸手,在他額上撩開一綹不聽話的黑發。


    「其實,就是這麽簡單的事情。這麽簡單,兩個人的命運就可以聯係在一起,就可以成為最好最好的朋友;毫無理由的,一個人就可以期待著另一個人生活得幸福……」他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是溫熱的。


    「謝謝你,荇湖。我說不出,自己有多麽感激……」她翻著相簿的手突然停頓。因為她看見了一張他們高中時的照片,照片裏,有他、有她、有許許多多無關緊要的人,還有……他的甜杏仁露。


    她凝視著那張照片,想起方怡如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


    ——你變得耀眼了,現在你的光芒完全顯露出來了,可以照亮很多人……在照片上,方怡如的笑容燦爛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的笑顏。


    她一楞,那笑容仿佛突然刺痛了她的神經。她想起方怡如那永遠美麗而優雅的外表,驀地站起身來,疾步走到鏡子前,看著自己在鏡中的倒影。


    過了一會,她突然輕輕的笑了出來。


    自己變得耀眼了嗎?她不知道。此刻在鏡子中映照出來的人影,竟然有著和那甜杏仁露相同的成熟和優雅氣質。難道在不知不覺中,自己也想取悅他嗎?也想變成一個他所喜歡的類型的女子嗎?為什麽會這樣?她不是明明想要做自己的嗎,不是明明不想在最後的結局來臨時,變得一無所有的嗎?


    她走迴去,重新拿起地上的相簿。


    聽說,他已經丟掉了所有有著甜杏仁露的照片。但為什麽獨獨留下了這一張呢,是因為這一張裏也有她和其它人嗎?但顯而易見的,他的甜杏仁露,才是這張照片的主角;經過了那麽漫長的時光和艱困的人生之後,她仍然在他的相簿裏微笑,仍然在他心底深藏的某個角落微笑,仍然是他思念的主角,雖然他從不肯承認。


    荇湖歎息,想著他們共同的好友思蓉,都不停的質疑她的決定,一再的追問著她:「可是荇湖,你明明知道這些,還要這樣?你現在幸福嗎,真的……幸福嗎?」那時,她用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口吻,迴答了思蓉的問題。


    「我寧可相信自己的幸福,雖然有時會寂寞……但是,我相信他,相信他的承諾。」不,她說了違心的話,她靜靜的想。


    那時,她也許是真的這麽相信著他。即使現在也是。可是他從沒有說過他的感覺,他從沒有說過任何喜歡她的話。他隻是溫和的微笑著,告訴她他有多麽感激她的付出;即使她將自己變成了一個贗品,一個和他的甜杏仁露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卻終究隻是苦杏仁露的贗品。


    其實,也許他所喜愛的類型,根本不是這種;他喜歡的隻是那個人,隻有那個人,那個他的甜杏仁露——這個可怕的想法,倏然自那褪色的記憶中,衝入她的腦海。她猛的合上了相簿,努力平伏自己劇烈的唿吸,以及胸口突然湧上的、輕微的痛。


    她撇開了自己的視線,卻看見當年他從她手中奪下來的那本書,仍然在他書架上一個顯眼的位置。那本書旁擺著一個精致的相架,裏麵放著一張他們少年時笑鬧成一團的照片。


    她凝神望著那照片中的自己。那樣的笑容,才是真正幸福的笑容吧?那樣的年少,那樣的純稚,那樣的充滿了期望……——這代表你今後的一生,都會過得幸福。


    她楞楞的望著那張照片,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麵。


    他又恢複上班了。


    但她卻失業了。其實,也不是真的就此失業,而是雙方的家長顯然已經有了這樣的默契;既然婚期已經不遠,何必上班、再辭職,這樣折騰一圈呢?


    他也是這樣想的吧。因為當她在看求職欄的時候,他微笑著走過來,像當年一樣,自她手中奪走了那張報紙。


    那一刹那,她是真的愣住了。那個緊鎖著雙眉的、神采卻依然飛揚的少年,自她的記憶底層,無法抑製的浮向了她所有的思緒。但一霎眼之間,那少年的形象在她的眼前消失了,隻留下溫和的微笑著,注視著她的他的臉。


    「荇湖,我們結婚好不好?」他語調溫柔的問著她,注視她的黑眸裏,依然有亮晶晶的光芒跳動。


    她張口結舌,驚訝得忘記了反應。這樣的場麵,在自己少女時代的夢裏,不知道重複上演過幾百幾千迴?可是當這一刻真的降臨的時候,她卻隻能怔怔的看著他,吃驚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溫暖的低聲輕笑,執起她的手,將一枚小巧而精致的白金戒指套上她的無名指。


    「荇湖,你願意嫁給我嗎?我會盡力,使你今後的一生,都過得幸福。」她深深動容了。這樣的求婚詞,讓她無法抗拒。無論是她的理智,或是她的感情,都無法抗拒這樣溫柔的請求,無法抗拒自己想要相信這樣的承諾,去追尋未來幸福的期盼。


    她獨自去取婚紗照。他本來說要陪她一起來的,但是她微笑著婉拒了。


    「你去忙自己的事吧。隻要你該出席的場合,出現就好了。」她笑謔,搞得他仿佛有點不好意思般的,臉上湧起一層暗紅。


    當他們拍攝婚紗照的時候,老板極力稱讚他們兩人的相配。聽得出,那讚美是出自真心。所以,她微笑著接受了。


    接下去,老板更進一步的嚐試說服他們,把他們的照片掛一張出來做為店家的宣傳。他看了看她,意思是尊重她的決定;於是,不知道出於一種怎樣的心情——也許是單純的愉快心情,也許是想讓全世界看到這一份屬於苦杏仁露的幸福——她居然點了點頭。


    今天那大幅的照片已經掛在櫥窗裏。她抬頭望著他們在照片中彼此凝視的微笑。真的隻是微笑而已,輕輕的、淺淺的。連他們彼此交換的眼神,都是那樣輕而且淺,仿佛那樣小心翼翼的,害怕打碎了任何東西。


    可是旁人似乎都很欣賞這樣輕而且淡的彼此交會。他們說他與她站在一起,兼容得猶如原本就交融無間的水或空氣,是那樣的理所當然,仿佛他們天生就是注定要為了彼此而存在,為了相遇而降臨。


    這樣……是一種幸福嗎?她想,卻找不到答案。


    晚上,她迴到家中。正在客廳裏看書的時候,思蓉從門外直衝了進來,沒說一句話,怒容滿麵的拖起她就往外跑。


    她猝不及防的嚇了一跳,膝蓋上的書也掉在地上,可是她根本來不及撿起來。莫名其妙的跟著怒氣衝衝的思蓉上了車,她根本不明白這是怎麽一迴事。


    她嚐試著對思蓉微笑,溫言問道: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嗎?你為什麽這麽生氣?」思蓉「吱」的一聲急刹車,讓她有點暈頭轉向;而且這裏似乎是不準停車的——可是思蓉在氣頭上完全不管那些小事,拖著她跳下車,直接衝進路旁一間餐廳的大門。  「你自己看吧!比我轉述,來得有說服力!」她疑惑的往餐廳裏看去。時值晚餐時間,餐廳裏七成以上的桌子都坐著人。而沿著思蓉指示的方向,她看到了他——還有,他的甜杏仁露。


    她的心髒,在那一瞬間,往下無盡的沉下去、沉下去……仿佛直直墜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她隻能怔怔的站在原地,注視著那正在低聲交談的兩人。


    他們看起來並不親密,而且他的表情雖然有絲激動,但仍是光明而坦蕩的。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並沒有做出什麽出軌的、不可原諒的事情。她了解他,她知道他是這麽的誠實而正直,他是寧可壓抑著自己的感情、違背了真實的心意,也不願意做出傷害別人的事情來的。


    可是,她無法雲淡風輕的一笑,讓這件事就此過去。因為她在他的臉上,清楚的看到了那個笑容。


    那個幸福的笑容,真正幸福的笑容。


    ——我會盡力,讓你今後的一生,都過得幸福。


    他求婚時所說過的話,又迴響在她的腦海裏。


    嗬,為什麽自己當時竟然沒有聽出這其中的差別?是因為她被太幸福而難以置信的浪潮所淹沒,以至於願意去相信著,他許諾中要給予她的幸福了嗎?可是,他自己呢?


    他要盡力給她幸福,同樣,她也希望自己能讓他幸福啊。她的名字,不是就叫「真幸福」嗎?那是應該……擁有真正的幸福的名字啊,他說過的。


    可是……為什麽她已經這麽的努力,卻還是沒能帶給他幸福呢?


    「我們走吧,思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而平靜的說著,語氣裏甚至連一絲該有的波動都沒有。


    「這裏沒什麽值得一看的,我們還是走吧。」她聽見思蓉驚訝萬分,不敢置信的提高聲音,衝她吼叫起來:「什麽?!周荇湖,你不要告訴我,你可以漠視這個半個月後要娶你的男人,坐在這裏和那個忘恩負義的狐狸精約會!當初,是你把他從生死的邊緣上拉迴來的耶!當他陷於病痛的折磨中的時候,當那個狐狸精自私的把他丟下不管的時候,是你放棄了自己已經到手的一切,在他身邊支持他活下來的耶……」她看見所有的人都因為思蓉的話而看向這裏,包括他,和他的甜杏仁露。


    他的表情是那麽愕然,又震驚、又不敢相信的看著她。那眼神裏,甚至有一點小心翼翼的擔憂,好象生怕打碎了什麽東西——她了解的。所以她不再看向他一眼,因為她也怕他從她的眼神中知道,那樣東西,已經粉碎了。


    那是她的心,她的守候,與她曾經近在眼前的幸福。


    可是,她還是表情平靜的,拉起了思蓉的手,隻是微微提高了聲音。


    「我說過了,思蓉,這裏沒什麽值得一看的,我們該走了。」她漠然的轉開了頭,毅然朝門外走去。她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在思蓉的汽車旁,她被追上來的他抓住了。


    「荇湖!你要相信我,我們隻是見麵而已,我真的沒有其它的意思……」他的語氣是那樣急促而焦慮,而她,居然還能微笑起來,搖了搖頭打斷他急促的辯解。


    「我知道呀,夙仁。所以,我要迴家去吃晚飯了。你……也迴去好好把這頓飯吃完吧,這樣沒吃完飯就跑來跑去,會對健康不好……」見鬼了,她怎麽能這樣的平靜,平靜得仿佛事不關己呢?而且,她居然還看了一眼餐廳的門口,然後以一種輕鬆的玩笑口吻說:「還有,別忘了結帳唷。你怎麽可以讓女士請客呢?」他楞住了,他也許從沒想到,她居然會用這樣雲淡風輕的態度吧。她想。總之,他是歉然的看著她,然後迴去結帳了。他不會讓女士付帳的,他一向就是個這麽體貼而有風度的男人,她一直知道的。


    可是,這一次,她沒有聽從他的話。他明明叫她等他迴來的,但她卻轉向身旁的思蓉,輕聲卻堅定的說:「開車吧,我們不要等他了。」所以,她現在就在家中的客廳裏了。思蓉不放心的想留下來陪她,可還是被她趕迴家吃晚飯去了。


    而她,站在客廳的門口,一眼就看到了方才匆匆忙忙隨著思蓉離開時,無意中自她膝上掉落的那本書,還攤開在她沒有讀完的那一頁,靜靜的躺在地上。


    她慢慢的走過去,慢慢的蹲下身子撿起那本書。那是一本古詩集,她在看的那一頁,是一首漢代班婕妤的「怨歌行」。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如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置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她輕聲念著,話音未落,已是淚流滿麵。


    這是一首苦杏仁露的詩,她想。不能抑止的眼淚流滿了一臉,她跌坐在地毯上,把臉埋進了沙發,無聲的痛哭。


    夜幕降臨了。她一直一直無法控製的哭泣著,仿佛那已經積聚了二十年的淚水,那一直不敢凝結成形的悲傷,都在這一刻湧上了她的心田。


    淚眼朦朧中,她模糊的望著牆上懸掛著的那幅巨大的婚紗照,那樣正大光明、那樣招搖的炫耀著她那虛幻的幸福。可是他的笑容是輕淺的,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打碎了什麽東西。


    她知道,在這世界上,也唯有她才知道,他害怕打碎的,是什麽樣的東西。


    他擔心自己會越過了那道恩惠與感情的樊籬,擔心自己終究有一天會辜負了她的關懷、年輕、忠貞和愛情,擔心自己無法迴報那太深重的期待。


    擔心她會終於明了,他是怎樣努力著,卻終究無法愛上她。


    她的腦海裏,紛紛亂亂的,響著很多的聲音、很多久遠以前的話語。她嚐試在令她心碎的啜泣裏,捕捉到隻字詞組,卻終究徒勞無功。


    ——如果加上我的姓,別人就會以為是「裝幸福」,真誇張。


    ——你叫『幸福』,就代表你今後的一生都會過得幸福。加上你的姓,就更完美了;是「真幸福」的意思呢。


    ——我一直很喜歡你。所以,我想留在這裏,留在一座有你的城市中,留在一個能夠注視著你的地方,留在與你相同的一片天空之下,和你唿吸著同樣的空氣……——爸爸,你們怎麽可以這樣對待荇湖?你們要她放棄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來……迴來把自己交托給一個沒有辦法給予她任何承諾的人?


    ——他飲下了苦杏仁露,因此他中了毒。能使一個人日漸消瘦、能使一個人失去他所有幸福的,隻有苦杏仁露……——荇湖,你願意嫁給我嗎?我會盡力,使你今後的一生,都過得幸福。


    ——對不起,我怎樣也沒有辦法對你產生相同的感覺,我謝謝你,可是我永遠也無法迴報你的好意……她的腦海裏轟轟作響,無法思考、無法迴憶,甚至連哭泣的衝動都消失了,所剩下的,隻有一種出自心底的悲痛。使她的整顆心、整個思想,空空蕩蕩的悲痛。


    在深濃的暮色中迴頭,沒有點燈的室內,她看見一個倚在門旁的高大身影,不曉得已經在那裏佇立了多久。


    看見她終於停止了哭泣,他顯得十分忐忑不安的走過來,蹲在她的身前,在夜的暗影裏仔細注視著她的容顏。


    「荇湖,我非常抱歉。如果這樣做竟然是這麽的傷害了你,我真的無法想象,自己應該怎樣懇求你的原諒……」她沉默不語,咬著下唇,舌尖嚐到一絲絲鹹味,分不清是滲出的血珠,還是眼淚。


    他的黑發——那已經長長了的、重新變得濃密而柔軟,還帶著微微卷曲的黑發,此刻已經變得有些淩亂了,有幾綹不聽話的垂落在他寬闊的額前。


    她抿緊了唇,伸出手去,將那幾綹柔軟的頭發輕輕的撥到他的額邊。她纖細修長的手指,淺淺的碰觸到了他的肌膚;他因而屏息,全神貫注的望著她。


    他看到她那依然美麗的容顏,雖然經曆了一番長久的哭泣,但她那微微通紅的眼睛,還是大而幽深,如同一潭溫柔包容的湖水。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都和他們初相遇時一樣,鮮活而生動。


    「你現在……立刻向我求婚,我就原諒你。」什麽?他無法置信的睜大了眼睛,可是她收迴了自己的手,坐到沙發上去了;被淚水洗得晶亮的眼眸,仍然直視著他。


    他毫不猶豫的屈起一膝,執起她那隻戴著訂婚戒指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仰首望著她的臉。


    「荇湖,你願意嫁給我嗎?我會盡力,使你今後的一生,都過得幸福。」她的眸光,在黑暗中閃了閃。然後她微笑了,唇角的笑容既輕且淺,帶著一絲令人心碎的溫柔。


    她俯首,溫暖柔軟的唇,輕輕的碰觸到了他的前額,烙印下一個如蝴蝶般輕柔的吻。


    他楞住了,不知為何,心跳得很快;一種奇異的直覺讓他惶然了,不安的注視著她安靜的臉,像個做了錯事的孩童。


    「對不起,我怎樣也沒有辦法對你產生相同的感覺,我謝謝你,可是我永遠也無法迴報你的好意……」她終於說話了,嗓音依舊輕柔而悅耳,卻讓他的心情凍結成冰。他從不知道,原來她是知道這些話的,原來她什麽都知道。他曾經對自己父親說出的這句話,此刻從她口中說出,卻仿佛變成了一種十足的諷刺,刺痛著他的心底,嘲諷著他的無情——室內的空氣,在那一瞬間也仿佛凝固了。


    「所以,抱歉,我不能嫁給你。」家裏開始不停的有人送花來。


    玫瑰,雛菊,百合……除了這些一般人都會想到的花之外,還有一些很別出心裁的花。


    荇湖注視著窗口花瓶中的一束鈴蘭。那花束上甚至沒有附上卡片,可是她知道這種花所代表的意義。


    幸福的降臨。


    荇湖悲傷的閉上了眼睛。


    堆滿了房間的花束,每一種都有著不同的含義。她從來沒有收到過這麽多的鮮花,倘若這也是一種幸福的話,她想,為了得到這樣的幸福,她所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她還看到,代表「請相信我」的翠菊,以及「請原諒我」的八朵玫瑰。她想,他怎麽會知道這麽多的花語呢?也許,是思蓉為他出的主意吧?畢竟,她對於他的思慕,隻有一直身為她閨中密友的思蓉最為了解。她一定也希望,他們之間能有好的結局吧?


    可是,她深深的歎息了,終於走向電話機旁,拿起話筒,開始撥那個她那麽熟悉的號碼。


    她已經不再是幸福的了。那所有的、所有的迴憶與思慕,都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在她的生命裏了。


    她想起那獨自在異國他鄉流浪的從前,有一天她到了奧地利,那時正是滿山遍野的雪絨花開放的季節。她坐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眺望著那一片的銀白色小花。


    「它代表了『重要的迴憶』。」身旁的奧地利女孩笑說,似乎對她吃了一驚的表情感到有趣。那女孩有著很幸福的笑容,倚著身旁神采飛揚的男孩,隨手采下幾朵小花送給她。


    「拿去吧,讓它代表你所有重要的迴憶,好好珍藏。」她一時間竟然有點驚愕,下意識看了那可愛的小花一眼,卻沒有立刻就伸手接下。


    那女孩微微一怔,看到她眉間不散的惆悵之後,突然了然的輕輕一笑,拉起她的手,硬是將花塞在她手中。


    「拿去吧。那些迴憶不管是快樂的,或是悲傷的,總是你生命裏最重要的部分。而且擁有一些重要的迴憶,與一個想念的人,總比什麽都沒有好多了。正是那個人,和那些迴憶,會提醒著你,你曾經是多麽的幸福。」她在那一瞬間淚盈於睫了。蜷起手指,她握著那幾朵美麗的小花,在和風緩吹的山坡上,那樣強烈的思念起他含笑的眉眼、和溫柔的聲音;仿佛在那一片雪絨花的花海裏,她不再是悲傷的苦杏仁露,而他也不再是選擇了甜杏仁露的人,他們隻是彼此牽掛對方、彼此懂得對方的好朋友——而那,也是一種幸福,仿佛迴到了相遇的最初;沒有喜歡、沒有思念,沒有失望、沒有遺憾。沒有什麽是無法挽迴的,也沒有什麽是可以阻隔彼此的。因為世界上最悲傷的事,不是永不重逢的痛苦,而是無法相遇的兩顆心。


    然後,當她接到母親自遠方打來的電話時,是一個幸福而靜謐的深夜,她剛剛參加完一個朋友的婚禮,甚至沒有來得及換下身上的小禮服,而手裏仍然拿著新娘送給她的梔子花。


    「這種花和你最相配了,『幸福』的小姐。」她的朋友笑著說,把一束可愛的綻放著的梔子花遞到她手中。   「它代表的是『我很幸福』。」所以,當她拿起電話的時候,唇角那個微笑仍然沒有消失。


    可是,當母親告訴她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時,她在兩分鍾之內就下了最後的決定。


    迴國去,迴到他的身邊去。


    當他在電話那端拿起話筒,以一種擔憂的語氣,小心翼翼的詢問著「是荇湖嗎?是你嗎?」的時候,她一直含在眼中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是的,是那個名叫「幸福」的女孩。是那個一直企望能在你身上,找到自己今後的一生幸福的女孩。


    是那個雖然名叫「幸福」,卻無法為你帶來幸福的女孩。


    當聽到他那一如從前的溫柔聲音,低低喚著她的名字的時候,她突然無法控製自己的哀傷與痛苦。她匆匆忙忙的掛上了電話,甚至沒有說出一個字。她害怕當自己一張口就會崩潰的哭出聲來,害怕當自己一出聲就會粉碎了自己決心要還他自由的堅定——而她,她不是決心永不會束縛他的幸福,即使那幸福的終點並不是她?


    她淚眼朦朧的,望著房間裏溫柔的環繞著她的一片花海。但可惜的是,無論怎樣美麗的花,也無法挽迴那已經失去的一切了。


    突然,她的視線停在門旁,一束似曾相識的花上。


    她慢慢的起身走到了那束花前麵,彎腰將那束花拿在了手裏。


    是梔子花。那個原本是幸福的異國深夜,當她得知他失去了他的甜杏仁露,並且世界將在他麵前關上那一扇門的時候,她拿在手中的花束。


    代表「我很幸福」的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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