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剛進入治療室不久,荇湖在門前的長椅上坐下,打算一如既往的,等著他完成治療出來。


    她在膝上攤開一本會計學原文書,拿著筆,專注的念著,在頁邊的空白處做著筆記。


    一道陰影突如其來的遮在她頭頂。她訝異的抬起視線,卻在看清楚來人的同時,心底暗暗吃了一驚。


    但即使她再如何驚訝,她臉上習慣性漾開的一抹禮貌性笑容,還是那樣溫雅得無懈可擊。


    「好久不見了,方怡如。」當這個久違了的名字從她口中喚出時,她卻奇異的,不再像從前一樣介意了。並不是她覺得他現在已經不愛方怡如了,而是她知道,他已經放棄他的甜杏仁露了,一如他的甜杏仁露當初放棄他一樣。


    荇湖知道,他仍會介意,仍會瞞著其它人悄悄的想起那曾占據他全心的甜杏仁露;但他對她的希望,已經消失不見了。而一個人的期待倘若會消失,那必定是因為他對未來的生活規劃裏,已經沒有她的存在了。這無關愛或不愛,隻是一種心境,是理智與感情拔河之後的勝方,所做下的決定。


    所以,雖然她的心底仍浮現一絲陰影,但是她可以從容麵對方怡如了,這曾經不費一兵一卒,就輕易獲取他的眷念的——甜杏仁露。


    「哦,你來得真不巧,夙仁剛剛進治療室裏去。」她微笑著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來。「也許……要勞駕你等上一等了,實在抱歉。」她指向長椅,「請問……你願意在這裏等他嗎,還是我陪你到醫院的餐廳裏坐上一坐?」方怡如卻沒有立刻迴答。她隻是打量著荇湖,雖然她的身高比荇湖矮了幾乎半個頭,但她一點也不在意仰起視線,仔細將荇湖的外表觀察一個透徹。


    雖然這緘默、這注目都有點失禮,但荇湖仍然保持著臉上那個可親的笑容,態度自然的等待著她評估過程的結束,一點都沒有顯露出局促不安。


    「你變得耀眼了,周荇湖。」當方怡如再開口時,首先說的,竟然是這麽一句話。


    荇湖聞言一怔,隨即微笑答道:「為什麽這樣說呢,方怡如?許久不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啊。和你相比,我自認沒有你的美麗。」雖然是類似認輸的言詞,她說得卻那麽落落大方,仿佛隻是在很客觀的陳述一件事。「不管任何時候,我相信你都是令人羨慕的啊。」這句話說得那麽自然流暢,絲毫不見虛偽的矯飾和客套。方怡如微微訝然,看著荇湖平靜而友善的神情,突然笑了出來道:「周荇湖,我了解了。你從前大概是想把自己的美麗,統統保存起來,隻給某個人看吧?所以別人才會看不到你的光芒;可是現在,你的光芒是完全顯露出來了,可以照亮很多人……」「方怡如,謝謝你的稱讚。」荇湖心平氣和的接下去說,微彎的一雙美麗大眼裏,流露出可親的溫暖光芒。


    「但是,我其實隻想照亮一個人而已。」她說得那麽坦率,但注視著方怡如的眼神又是那麽澄澈透明,沒有一絲對她的責備之意,隻有坦誠敘述自己想法的平靜。


    方怡如被那樣的語氣、那樣的眼神震動了一下,略略的一低頭,避開了荇湖的視線。當她的臉再揚起來的時候,語氣裏染上了一抹複雜的情緒。


    「我今天不是來看……夙仁的。」她說出他名字的那一瞬,仿佛有些艱澀;但她很快恢複了若無其事的鎮靜。「我是來看你的。」荇湖有點意外的揚起一邊的眉,「看我?」「是的。你現在有空嗎?也許我們可以出去找間咖啡館,坐下來慢慢的談一談。」方怡如很直截了當的說著。


    哦。荇湖想,她也許可以猜出方怡如的來意了。答應嗎?還是不答應?她下意識看了一眼治療室緊閉的大門,視線再飄到如今已經變得美麗成熟的方怡如身上。然後,她下了決定。


    「好的。」她拿起那本原文書,先繞迴病房,把那本書隨手擺在自己睡的躺椅上。


    方怡如站在病房門口,看到了那張對荇湖修長的身高來說,稍嫌短小的躺椅,不禁有點吃驚。


    「你晚上就睡在這上麵嗎?」荇湖招唿住一個從門口正好經過的熟識護士,請她代為轉告高夙仁,她有事要與人出去一下;此時聽到這個問題,淡淡一笑說:「是啊,醫院裏不可能再為我準備一張床的,如果我不想打地鋪的話,這張躺椅實在是我最好的選擇了。」她拍了拍躺椅上放著的那個冰枕,笑說道:「幸而我的體重,配這張躺椅正好;如果再超重一些,恐怕會壓壞它了。這樣真好,睡覺時也可以不忘提醒自己維持身材的標準,不是嗎?」她走出病房,順手帶上了門。「好吧,我們可以走了。」咖啡店臨街一扇窗旁的座位上,荇湖和方怡如對麵而坐。方怡如優雅的攪動著自己杯中的熱咖啡,荇湖則是眺望著窗外那午後的紅磚道。


    「……他現在,還好嗎?」方怡如終於低低的問道,打破了他們兩人之間的寂靜。


    荇湖將視線調迴她的身上,看著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溫暖的一笑。


    「不好。」她誠實的迴答,看著方怡如那張美麗的臉因她的話而刷白了。


    她期盼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樣的答案?好,還是不好?荇湖想著,卻得不到結論。


    如果自己說好呢?是不是就可以給她一個足夠迴到他身旁的借口?還是可以給她一個原諒自己,或欺騙自己的借口?說他現在沒有了她也能過得很好,因此她的內疚與歉意,都是不必要的?


    如果自己說不好呢?她會怎麽想?認為自己當初的抉擇仍舊是正確的,要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愛的人逐漸衰弱、逐漸走向死亡,比自己遭受病痛的折磨,還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


    可是無論如何,她不能說謊。她這輩子,從不對別人或自己說謊的。隻有一次,隻有一個人,她說了謊,欺騙了他,假裝成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假裝他選擇了甜杏仁露的舉動,沒有傷害到她;假裝出若無其事的輕輕一笑,卻提起皮箱,飛向了這片遼闊大陸的另一端,那個拿破侖因為苦杏仁露而隕身的地方。


    「你很清楚他的狀況的,不是嗎?」荇湖繼續語氣平靜的說著,「高燒三十九度,持續三個月不退;肝上的腫瘤不知是惡性或是良性,但因為位置惡劣,手術成功率也很低,需要家屬的簽字——」「……夠了!」方怡如突然提高了聲音,仿佛無法忍受的喝止了荇湖安靜敘述的語氣。「這些,我當然知道!我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你還能說得那麽沉穩,那麽冷淡,那麽事不關己?……」荇湖訝異的挑眉,「沉穩,冷淡……事不關己?」她輕輕的重複著方怡如指控的言詞,隨即垂下了視線,望著自己杯中的咖啡。


    「那麽你是希望,我在夙仁或者高爸高媽麵前放聲痛哭,悲不自勝嗎?」她淡淡的笑了,說著這個問題的語氣,仿佛連她自己也覺得這件事是好笑的。


    「那樣,我還迴來做什麽?」她抬起了視線,靜靜的直視著方怡如的臉,眼神中,有不容錯辨的堅定。


    「我迴來,是因為我想看到他微笑,而不是看到他落淚。他不需要一個陪他悲傷絕望的人,他需要的是一個給他希望和信心的人。」她輕輕的攪動杯中的咖啡,午後的陽光暖暖的斜射進落地窗內,投在她的側影上。她寧靜的微笑在光線的襯托下,是那樣溫柔而堅定,具有一種能夠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迴來,是因為我想親眼看著他幸福的一直活下去。」方怡如的眼中浮現了一層水霧,她無法自抑的掩住了自己的雙眼,藏起了其中的歉疚和悲傷。她的聲音裏湧起了哀痛的顫抖,那是強抑在心中的,哭泣的衝動。


    「我並不是愛上了其它的人,我隻是沒有勇氣看著當年那個神采飛揚的男人,在我麵前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一天天的走向死亡……我是這麽的愛他,我沒有勇氣眼睜睜的看著他的生命在我眼前流逝,看著他變憔悴,變蒼白,變消瘦,變病弱……他再也不是我當初心目中那個英俊挺拔、意氣風發的人,我所尋覓的那個可以使我人生幸福的人已經消失了,我所愛的那個人已經不見了……」「自私。」這一聲雖然說得很輕很輕,但卻有如晴天霹靂般,震動了方怡如的神經,使她美麗長睫上凝結的水珠,紛紛揚揚的墜落下來。


    荇湖憐憫而同情的看著她,輕輕說:「還有那百分之四十的幾率呢?你為什麽不看?你說,你很愛他……可是把他一個人丟在黑暗和恐懼裏,孤獨的麵對死亡,就是你愛他的方式?你隻期望能從他那裏得到多少幸福、多少感情,卻不想想能為他做些什麽,能為他付出多少?」她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為她突然想起了那許多年前的時光,當他們依然年少時,他每次看見他的甜杏仁露,眼眸都會發亮,是那麽、那麽幸福的眼神嗬!她隻能仰望著他,隱身在他身後的暗影裏,注視著他與甜杏仁露那幸福的相遇。


    她隻能徒勞的悲傷著,無能為力的看著自己在他生活中漸漸淡出;她存在過的痕跡,在他們兩人的世界裏愈變愈淺,直到她曾經所占據他心的那一部分,完全被她代替為止。那時的她,從沒想過有一天,那幸福的相遇,會演變成這樣絕然的別離。


    可是,她知道,他心底,仍然珍藏著他的甜杏仁露。她所有的用心,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愛與關懷,對於他來說都是沒有用的;都是一種負擔,讓他除了愧疚歉意之外,什麽都不能給她。甚至連他的甜杏仁露所給予他的傷痛,她都無法為他撫平。她在他麵前,從來都是那樣的無能為力:她的喜歡,不是他所需要的;他的心情,不是她可以牽動的;他的珍愛,不是她能擁有的;甚至他的感覺,也不是她可以刺傷得了的。


    她一直覺得,可以刺傷一個人,其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她指的不是那種惡言惡語的罵人,或人身侮辱所帶來的傷害,而是自己一句語意雙關的話,就可以讓他煩惱,可以讓他開始在乎,可以讓他反複的去想。這是一種感情所帶來的影響力,假如他的愛不是降臨在她頭上,她就永不可能擁有這種即使殘酷的去傷害一個人的能力。


    「你幾乎毀了他所有求生的信心,雖然他不說,也不曾表露出絲毫,可是我知道,方怡如……」她悲傷的說著,當這個名字從她口中說出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心上的某處,仿佛被這名字擊破了一個洞。


    方怡如是那樣的震驚,喃喃的說道:「我……毀了他?為什麽他不說?為什麽他就是那麽淡淡的微笑著,對我說『再見』和『珍重』?」她突然把臉埋入自己的掌心,聲音從指縫間壓抑的飄了出來。


    「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他會堅強,以為沒有我也一樣……我受不了他那一天比一天憔悴的神情,我一直告訴自己他還有救,可是醫師說他們也沒有辦法了!可是他總是那麽溫和,即使我不停的在他麵前為他哭泣,他也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拍拍我的頭說:一切會好的,會好的……可是,怎麽好?連他的父母,都不忍心簽字同意動那個危險的手術,可是除了手術,還有什麽方法能讓他活下去?」她哭泣著,崩潰的落淚如雨。


    「所以我一定要離開他,我受不了這種絕望等死的情緒,我承認我脆弱、我無力、我膽小、我恐懼;看著他一步步接近死亡,我會發瘋……我以為他是我的英雄,以為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可以倚靠他的力量去解決……可是這一次,我對他沒有信心了;因為連他自己也無能為力,連他自己也救不了他自己了……周荇湖,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究竟怎樣才能這麽平靜的麵對他,微笑的欺騙他說還有希望,若無其事的看著其它人的痛苦?」桌子對麵,一直垂下眼瞼,掩飾眼中淚光的荇湖,終於開口了。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與溫和,在方怡如混亂而崩潰的指控裏,奇異的平定了氣氛裏的傷痛。


    「我沒有欺騙他。」她清晰的說,「我是真的相信他會活下去,會幸福的一直活到很久很久以後……」她的語調是那樣堅定不移,但她喉間的淚水哽咽了她的聲音。她突然傾身向前,語氣稍快的說:「去看看他,好嗎?方怡如,他需要你。」方怡如訝然的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望著荇湖,卻隻在她臉上看到懇切的光芒。


    「隻有你,才是他的甜杏仁露,能使人牽掛、被人重視、為人所珍惜的甜杏仁露……」荇湖說話的聲調波動了,淚水迷蒙了她的雙眼。


    ——對不起,我怎樣也沒有辦法對你產生相同的感覺,我謝謝你,可是我永遠也無法迴報你的好意……「你隻需要對他笑一笑,告訴他說一切都會好的,他會複原,會像從前一樣幸福的活著……」荇湖望著方怡如,嚐試說服她。但她隻看到方怡如脆弱崩潰的一再搖頭拒絕。


    荇湖不再說話了,她知道自己再懇求方怡如也是沒有用的。在死亡的恐懼麵前,沒有人會處理得非常完美;她自己每天也都需要強大的意誌力,將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忍迴去,永遠溫暖的微笑著,對他說著希望的言語。可是希望?在這樣深濃的死亡陰影麵前,希望顯得已經是很渺茫的東西了。但是,在所有人的哀傷裏,總要有人去相信,總要有人能夠狠下心來做出取舍——她昨天已經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在獲得高伯母的最後同意之前。她已盡了全力,可是仍然無法完全說服高伯母;可是她知道他無法再等下去,在死神麵前,即使是一百年的生命,也顯得那麽微不足道,更不要提他幾乎已經進入倒數的時光。


    她生平從來沒有下過這麽大膽的決定,在他病房中的躺椅上,她每夜都努力維持著自己唿吸的平穩,佯裝自己睡著了;可是她是清醒的,不停不停的迴想他們曾經一起度過的每個日子,恐怖的想著倘若她的孤注一擲最後失敗的話,她就將失去他那溫和的笑顏,再也無法看到那雙眸中總有陽光閃亮的深邃眼睛,無法看到他愛笑的唇渦,無法看到他漾著關心的神情——一個人,隻靠迴憶,怎麽可能活得下去呢?


    「如果,我能夠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她輕輕的說,手指在自己眼下觸到濕濕的痕跡。


    「我想成為他的心髒。不是為了讓他心裏隻有我的存在,那在死亡麵前,一點都不重要了……」她在桌上放下自己咖啡的錢,拿著皮包站起身來。


    「這樣我也許就可以幫得了他,我隻是希望他的心髒,能永遠永遠的跳動著,不管發生什麽事情……讓他能一直、一直,幸福的在這世界上活下去——」冰冷的大理石長廊,雪白的四壁,匆忙來往的人群,死氣沉沉的氣氛。


    荇湖等在手術準備室門口。與身旁焦慮不安、臉色發白的高家夫婦相比,她的表情顯得從容而淡定。湖綠色的洋裝在這一片雪白而寂靜的冷冰冰世界裏,顯得溫柔如水、和煦如風,可以使人莫名的平靜下來。


    身後的門打開了,她的臉上一霎那間浮現了淡淡一抹緊張的情緒,但她隨即就鎮定下來,微微側身讓心急如焚的高家夫婦兩人走近輪床旁,與即將進入手術室的獨子交談。


    至於她自己,她想,應該是沒有什麽值得說的了。該說的話,也不過是些叮囑與祝福,這樣的話,難道他還聽得不夠多嗎?而且……她自嘲的一笑,她的祝福,對於他而言,也並不那麽重要吧?


    別忘了,她隻是那可有可無的苦杏仁露。


    手術室的門打開了,但輪床卻在此時停在門口。她訝異的跟了過去,眼看高伯母啜泣著,示意她過去站到他的身邊。


    她有絲訝然的走到他身旁,傾身注視著他。他的臉色雖然微微發白,但神情卻很平靜;不過,她還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他眼中閃過的緊張不安。於是,她淺淺的微笑起來,握住他的一隻手。


    「你知道……拿破侖是怎麽死的嗎?」他那一瞬間顯得有點吃驚,仿佛不明白為何在這種時候,她卻突然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不過他還是微微的一頷首,語氣有點微弱。


    「不是砒霜中毒嗎?」她眨了眨眼睛,輕笑起來。


    「不是的。他飲下了苦杏仁露,因此他中了毒。能使一個人日漸消瘦、能使一個人失去他所有幸福的,隻有苦杏仁露。」她身後,高家夫婦的臉上,已經因為她這樣不顧場合的與兒子討論生與死的問題,而浮現了不悅的表情。可是他卻沒有生氣,隻是微微提高了聲音,加重語氣的下結論。


    「是砒霜。你怎麽總是這樣?明明膽小,還要看這些討論……」他的語氣有一瞬的艱澀,礙口的避開了那個不祥的字眼。「中毒的書!」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的笑容變得更溫煦了。她的聲音甚至都沒有改變。


    「好吧,看來我們的意見仍然是很不一致呢。怎麽辦?」他無言,視線在她溫暖的笑容上流連了一霎。


    她放柔了聲音,但語調卻很堅決,像是約定。


    「這樣好了,等你康複,我們就去法國,親眼看一看那個屬於苦杏仁露的國度。」他驚訝的看著她。他看見她的眼睛閃了閃,臉上故意擺出一副財迷心竅的樣子。


    「而且,你也知道我是沒什麽錢的。所以我隻好買不能退票的減價機票,你可別讓我白白浪費了這筆錢啊!機票如今也是很貴的——」他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她,忍不住失笑了。他的唇角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但那笑容仍然讓她的整張臉倏然燃亮了。在這一刻,他的心底居然驀的浮現了一個想法,荒謬得令他不禁搖頭哂笑——原來,她是這樣美麗的。為什麽他從來都不曾察覺這一點呢?


    輪床被推向前,她還緊握著他的手,被動的跟著往前小跑了兩步。


    「小姐,請你放手好嗎?手術時間到了。」身旁有人這樣禮貌的提醒著,她卻一時間無法反應過來,怔怔的想要鬆手。


    誰知他卻突然反握了她的手一下,那麽快,快得她還來不及在自己掌心留下他手掌的微溫。她下意識的看向他的臉,不知道自己在無意中已經流露出了那一直極力壓抑著的擔憂之情。


    他的神情卻很安靜,眼中原先的緊張也消失了。他甚至對她綻開一個溫和的笑容,一如從前。


    「放心,荇湖。」他低而清晰的輕聲說道,「我不會辜負你難得請客的慷慨的。」荇湖靜靜的站在觀察室門外,隔著那一扇窗,視線落在屋裏手術麻醉未過,正在沉沉熟睡著的他身上。


    「你放心,手術很順利,他會好的。」她詫然轉身,才發現當初為她解說他病情的老醫師站在她身後,臉上露出慈藹的笑容,安慰著她。


    「我什麽時候……可以進去看看他呢?」她問著,一顆心仍然提在胸口,沒有因為醫師的話而放下。


    他從手術室出來之後,直接就轉送進觀察室,因為醫師還要觀察他的狀況,確定他情形穩定下來之後,才可以迴到病房。從那時起,她就一直站在這裏,隔著那扇冰冷的窗,遙望著他。他睡得很安詳,臉上的神情是平和的;但他久久之後仍不曾醒來,雖然聽說這是正常現象,她卻仍然無法控製自己的擔憂。


    老醫師看了看她,歎了口氣說:「你不能進去太久,知道嗎?」她的臉上瞬間浮現了狂喜的表情,老醫師已經好久沒有看見她露出這樣真心的笑容了。自從這女孩走進他房門的一刻起,他所能看到的,始終是她淡而溫暖的笑意,適時的撫慰著所有人因為病情不明,而焦慮不安的心。


    ……而她自己的思緒呢?


    他曾經無意中發現,她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看似閉目養神;但走近細看,卻發現她緊閉的眼瞼下湧出了大顆的淚珠。但那也隻是一瞬之間的事情;她察覺到旁人的注視,就立刻睜開眼睛,臉上重新浮現煦暖的笑,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老醫師又歎了一口氣,隔著窗子,看到她小心翼翼的放輕腳步,走到了那男孩的床邊,微微俯身凝視著他的臉。


    荇湖沒察覺到身後投來的注視。她眼中,就隻有他,隻有麵容平靜的沉睡著的他。他顯得很憔悴,臉色是那麽雪白雪白,白得沒有一絲生氣;她心底輕輕一抽,又俯低了一點,視線接觸到他平穩起伏的胸口,才發現自己額頭上,竟然已經滲出了薄薄一層冷汗。


    他突然微微在枕上轉動了一下自己的頭,她緊張的屏住唿吸。


    他很慢、很慢的睜開了自己的雙眼。當那對湛深的眼眸望向她的那一刻,她眼睛都不敢稍眨的緊盯著他的臉,盯得眼睛都發酸發痛了,眼中有浮動的水汽升起——他仿佛有點吃驚的,看著一顆大大的淚珠湧出了她的眼眶,滑落下她的臉頰。似乎是想要安定她的心一般,他輕輕的對她綻放了一個淺笑。


    那一刻,她的淚水終於決堤;她無法自抑的將自己的臉埋進了他消瘦卻溫熱的手掌,縱容自己放肆的哭泣。


    他似乎有些慌張,他總是對女生的淚水沒輒的,她想。因為她感覺到他微微屈起了手指,當她茫然的抬起眼望著他時,他動作很輕的以指尖拭去了她臉頰上掛著的兩行淚跡。


    「謝謝你,荇湖。我說不出,自己有多麽感激……」是呀,他在對她表示自己的感激。可是那一瞬,她隻能楞楞的看著他,朦朧中仿佛看到那段似乎已經久遠的從前,人潮洶湧、來去匆匆的機場,她腳邊放著皮箱,伸手與他輕輕一握。


    ——祝福你能過得快樂,你們真是很相配……他有絲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微笑著接受了她的祝福。


    ——謝謝你,荇湖。我說不出,自己有多麽感激……原來,這就是她一生所能從他那裏得到的。感激。


    隻有感激。


    她哭泣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能看到他醒過來對她露出淺笑,和她當初想象的感覺一樣,是件幸福的事。但他的微笑,讓她快樂,卻也使她絕望。


    原來,愛人,也是種心碎的幸福。她對他所付出的愛與信任,最後隻換來一聲,他的感激。


    原來,真的像她的誕生花——牽牛花所代表的花語那樣,被愛,是一種奢侈的幸福。於她而言,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得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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