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年的天各一方之後,現在,她終於又站在他的房門口了。


    荇湖將那隻貼滿各國紀念貼紙的皮箱輕輕放在腳邊,注視著那扇虛掩著的門。方才在機場裏,對飛機上的鄰座女孩信誓旦旦的許諾還迴蕩在她心底,但她為了告白而穿越了千山萬水到他的麵前,卻在這離他僅咫尺之遙猶豫了片刻。


    她從沒想到他們再度見麵時,會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之下。


    臨窗的大床,他斜倚在那裏,膝上攤著一本書,有些舊了的泛黃書頁。他的頭發依然是短短的,那雙深邃的黑眸顯得更大更幽深了——一切,仿佛一如初次相遇。隻是當她悄然走進門的時候,他微側著頭,凝望著窗外;並且,沒有迴過頭來。


    她停在他身邊,嚐試著不讓眼中漲滿的淚水湧出眼眶。


    「我叫周荇湖,今年二十四歲。在來到這裏之前,因為搬家的緣故,已經到過好多地方……」他訝異的猛然迴首,仿佛無法置信般的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就在沉默的一瞬之間,她已經眼尖的看清楚了他膝上那本書,他正在看的段落。


    「拿破侖——苦杏仁露的罪過?」她輕聲念著那聳人聽聞的標題,眼中終於有一顆晶瑩的淚珠,自眼眶中墜落頰側。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來。手在膝上不自覺的緊握成拳,他緊抿了唇,胸口劇烈的起伏著,仿佛嚐試平伏那一時間向自己洶湧的席卷而來的思緒。然後他再仰首,望著她低垂的臉;眼眸是幽黑的,深不見底。


    「你的名字……怎麽叫『幸福』呢?」「因為……」她一瞬間淚盈於睫,哽咽的聲音幾乎說不出下麵的台詞。「這代表著……我今後的一生,都會過得幸福。」他微笑了。眼中亮晶晶的,閃爍著溫暖的光芒。


    「這……真是個很棒的名字,是我所聽過的最好的名字。」她再也無法站在床邊,這樣的望著他。她伸出手去,慢慢的自他膝上拿起那本泛黃的書,輕輕的合了起來,放到他枕邊那幾本書的最上麵。然後,她慢慢的在床邊坐了下來,定定的直視著他的眼。


    「我一直……很喜歡你。」他吃驚的盯著她,那麽訝然的,仿佛從來沒有想到過這樣的可能性。


    「所以,我想留在這裏,留在一座有你的城市中,留在一個能夠注視著你的地方,留在與你相同的一片天空之下,和你唿吸著同樣的空氣……」淚水沾濕了她的臉。她沒法說得如想象中那麽平靜淡然,她的語調泄露了太多長久以來無法形諸於口的、最隱密的心事。真是糟糕,她這樣精心構想的、完美的重逢,全被自己毀了。她悲傷的想著,忍不住將臉深深的埋進了自己雙手的掌心中,無法再假裝若無其事的注視著他的臉。


    他突然伸手,溫柔的擁抱著她。他的唿吸,熱熱的吹在她的頰畔。


    「好的。」看著她吃驚的、迷惑的、帶淚的眼眸,他微笑,重複了一遍。


    「我說,好的。」荇湖停在一扇門前,深唿吸一口氣,舉手輕輕敲了幾下門。


    門很快就開了,門後正在伏案寫著病曆診斷的醫師抬頭看見了她,有點意外的起身,向她禮貌的伸出手一握。「您是——」「我想請問高夙仁的具體情形。」她盡量保持聲音的鎮靜,在醫生示意下坐在桌旁的另一張椅子上。


    「……對不起,如果你不是病人親屬的話,很抱歉院方無法提供病人的任何資料給你。」那笑容很友善的老醫師歉然說道。


    她心裏一凜,失望的自言自語:「是嗎……如果不是他的親屬,就連知道他病情的權利都沒有嗎?」她抬起頭看到麵前的老醫師那愛莫能助的笑容,心裏突然不知哪裏湧起的一股勇氣,使得從不說謊的她衝口而出道:「我不是外人,不是陌生人……我是他的未婚妻,剛剛從法國趕迴來——」那老醫師聞言,卻微微擰起了雙眉,沉思的看著她。


    「可是,小姐,我記得高先生的未婚妻是另外一個女孩子,長得很漂亮,作風似乎也很強勢,好象是很有主見的一個人……」她微微一頷首,卻從容迴答了老醫師的疑問。「可是,在院方認為夙仁肝上的腫瘤很有可能是癌症,而且因為位置比較特殊、所以治愈率不高的時候,她已經決定離他而去了。」她露出一個溫煦的微笑。


    「請你告訴我他的病情,因為我從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起,就決定要迴來幫助他好好活下去,無論任何代價。」那老醫師有點吃驚的看著她,片刻之後,臉上浮現一個慈藹的笑。


    他沒有說可以或不可以,卻迴身從檔案櫃裏找出一本病曆,翻開來看著。


    「他高燒三十九度,持續三個月不退;發現肝上的腫瘤之後,因為瘤體比較大,而且位置比較特殊,所以盡管經過專家的會診,但仍不能確定是惡性或者良性。但我們初步認為,惡性的可能性比較大——」她沉默而專心的傾聽著,可是臉色卻逐漸發白了,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張不安的絞在一起。


    「因為使用抗生素時間過長,因此我們認為他的身體已對抗生素產生抗藥性,無法以藥物輔助治療。關於他長時間高燒不退,我們很抱歉,始終找不出原因……」老醫師的語氣雖然平靜,卻說得很坦誠。荇湖知道他已告訴她很多本來不應該讓她知道的事情,因此她努力控製著自己跳得很快的心髒,盡量鎮靜的問道:「那要怎樣才能治好他的病?」老醫師憐憫的看著她微微顫抖的雙唇,以及泛白的臉色。他歎息了一聲,很坦白的說:「老實說,院方對這樣的奇怪病例,已有些束手無策……」看見她的臉孔霎時間轉為死白,他低歎著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撫。「除非動手術。但是……」「但是什麽?」她哽著喉嚨問道,聲音澀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但是危險不小。」老醫師說,看著她一瞬間連纖細的肩頭都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不禁同情的搖了搖頭。


    「我們不能保證存活的幾率是多少,小姐。」他咳嗽一聲,強迫自己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將這件事的兇險程度說清楚。「我們還需要請別家醫院的麻醉師專家來會診,確定麻醉劑量,因為腫瘤的位置太兇……手術時的麻醉量掌握不好,也會有不測發生。」荇湖感覺一刹那自己身體裏的血液都被抽空。她的雙手冰涼,臉色蒼白,無法控製自己眼眶中隱含的淚意。


    這是他們唯一的一條路,但那條路也仍是前路茫茫,稍有閃失,他就會墜入死亡的幽穀。先是無可奈何的生離,複而又有死別的陰影,始終籠罩在他們的頭頂。這就是她所期待的幸福未來嗎?這就是她從初遇的那一刻起,所期待的兩人的結局嗎?


    她所有的防線突然崩潰了,她無法置信的搖著頭,將自己落淚的臉埋進了雙手的掌心。


    當她臨行前,她還殷殷的叮囑著他「要幸福喔」;她以為他那時已經是最幸福的,因此她放心的、也是決然的離開,奔向那苦杏仁露的國度,為自己尋找一個重生之地。


    而當她歸來的時候,當初所夢想著的知識、前途、還有美麗……都統統掌握在了她的掌心;可是,可是……他竟然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即使她再如何實現了自己的夢,如何擁有美麗的未來,沒有了他的世界,還有什麽為之奮鬥的意義呢?


    她想起他在初相識時,說她的名字是「真幸福」的事;她想起他們一起丟樹枝、一起跳舞的事;她想起他在課本上畫著逗趣的小兔,祝賀她背出「長恨歌」、逃過老師處罰的事……她也想起方才在病房裏他輕輕的擁抱,他溫暖的體溫,透過兩人相觸的肌膚傳到她的身上;他輕緩的唿吸,吹拂在她耳際。


    嗬,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多幸福,多幸福,多幸福的一件事!能看著他的微笑,感覺著他的唿吸,清楚知道他仍好好的活在這世界上,每天清晨一睜開眼睛,就能望見燦爛的一室陽光——「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遭遇到這種事情?」她哭泣著,毫不掩飾自己一直強抑著的悲傷。老天是那麽的不公平,從前將他判給了另一個女生,現在又來剝奪他的生命!為什麽?為什麽他們竟然是在苦痛裏重逢的?她不是一直期望,他們能在幸福裏重新再遇嗎?


    「小姐,高先生的父母……不肯簽字同意動手術,他們說下不了這個決心……」老醫師的聲音,在她哭泣的間隙裏闖入她的耳膜,使她訝然的抬起了頭。


    「你能勸一勸他們嗎?」老醫師誠懇的看著她,歎息的說:「我也知道最多隻有百分之四十的機會,是不足以說服他們;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我們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選……」「我了解了。」荇湖靜靜一點頭,從衣袋裏拿出麵紙,很仔細的擦去臉上的每一滴淚。她站起來再與那老醫師握手致謝,走到門邊停下,再一迴首時,臉上的神情已經恢複了先前的平靜,眉眼間甚至升起了一抹溫暖的情緒;這張臉,就是她將要去麵對他和他父母的表情了。


    「我一定會說服他們的,如果他們還是下不了決定,那麽我就來簽這個字。」他們的機會,最多隻有百分之四十。


    她問過了醫生,她知道這個數字是她所能期盼的最好的結局。


    而當她走迴那間灑滿了陽光的病房時,剛要推門,就聽見他那熟悉的、低而輕柔的聲音,從室內傳出來。


    「不,爸爸。我不能這樣做,你們為什麽要把荇湖叫迴來?」她聽不太清楚高伯父的迴答,但是他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那樣低而且柔,卻很堅定。


    「我對她說『好的』,是因為我當時怎樣也無法拒絕她呀!我最好最好的朋友,站在我的麵前,明明知道我來日無多,仍然哭泣著說即使能站在某處看著我,也是一種幸福……」他的聲音中斷了,再響起來時,充滿了混亂的思緒、煩躁、困擾與苦惱。


    「我能怎麽說?難道要我說,對不起,我怎樣也沒有辦法對你產生相同的感覺,我謝謝你,可是我永遠也無法迴報你的好意?」她的腦子裏有一瞬的空白。霎時間,她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整個世界都在那一刻停止了轉動。她無法反應、不能說話、不能思考,甚至連震驚或哭泣的氣力都消失了。當她再恢複感覺的時候,她聽到他正微微帶點氣憤的說著:


    「爸爸!怡如離開,我並不怪她,因為我自己無法也肯定明天自己會怎樣,是仍然活著看到這世界,還是……」他哽住了,半晌才又開口。


    「可是,你們怎麽可以這樣對待荇湖?你們要她放棄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來……迴來把自己交托給一個沒有辦法給予她任何承諾的人?隻是因為你們猜測她也許是喜歡我的,就可以拿著這種喜歡,對她做這樣逾越的要求?」也許高伯父在辯解,也許高伯父在嚐試說服自己的兒子……可是她已經完全聽不到其它的話,也不在乎了。


    ——對不起,我怎樣也沒有辦法對你產生相同的感覺,我謝謝你,可是我永遠也無法迴報你的好意……果然,果然她還是苦杏仁露。那被他所忽視、被他所忘卻、不被祝福的苦杏仁露嗬!


    她跌坐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把臉埋進了雙手之中,無聲的哭泣。倘若她能,她一定是會哭到聲嘶力竭的,她的淚水沾濕了自己的兩手、從指間的隙縫中落下,在她的裙裾上暈開了小小的一塊水跡。


    但當半小時後,她走進那間病房,站在他身畔之時,她的雙頰有著潤澤得似乎籠罩著隱隱水光的紅暈,眼眸裏如一潭湖水般的清亮,淺淺的微笑,溫暖的注視著他。


    「還不起來麽?治療的時間快到了。」「你為什麽要迴來?」有一天傍晚,當他們在醫院的庭園裏漫步的時候,高夙仁突然問著荇湖。


    荇湖楞了一下,然後笑著說:「為了向你告白呀。」「哦。」高夙仁聲調平平的答應了一聲,有片刻什麽話也沒有說。當荇湖以為自己已逃脫了這個很難迴答的話題的時候,他卻突然又說:「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同情我吧?因為我得了絕症,每個人都以為我活不久了——」「我隻為了能和你重逢而迴來。」荇湖輕輕的打斷他所說著的殘酷的話,仰起頭,對他溫暖一笑。


    「我一直相信,我們會在幸福中重逢。我隻是為了要向你告白而迴來,和其它的人、事、物,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加強了語氣,眼眸中滿是認真的堅定。


    他微微有點吃驚的看著她,歎了口氣說:「荇湖,你不用刻意避開這個話題。我知道自己也許來日無多;可是能在此刻看見你,我真的很高興——」「夙仁,你覺得,我是你的苦杏仁露嗎?」她突如其來的打斷了他,問出一個令他滿麵錯愕的奇怪問題。


    他怔了怔,下意識的提高了一點點聲調。「你在說什麽呀?你怎麽可能是苦杏仁露呢?你又沒有毒,你又不會害人……」「哦,原來我在你心目裏,形象這麽優秀。」她可親的笑著,戲謔的說道。在他能夠反應過來之前,她主動伸出手去,將他的一隻手合握在自己雙手掌心。


    「所以,你沒有苦杏仁露,怎麽會來日無多呢?」她微仰著頭,微笑的臉上沒有一絲陰影。


    他聞言,卻沒有釋然。他隻是淺淺的苦笑了一霎,輕聲說道:「可是,我也沒有甜杏仁露嗬。」甜杏仁露。這個詞一瞬間擊中她心底深藏的痛,但她卻絲毫沒有表現在神情裏。


    她仍然微笑,牽著他的手,帶他到一株大樹的樹蔭下,坐在一張長椅上,然後說:「閉起眼睛來。」他驚詫的看著她,沒有動作。她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開玩笑似的說:「放心,這裏是醫院的庭園,算是公眾場合,眾目睽睽之下,我不會當眾非禮你的。」他笑了起來,果真沒再問一個字,就合上了雙目。


    她悄悄注視著他的容顏。那炯然有神的湛深雙眸,現在被掩藏在稍長的眼睫之下。他的臉色有點蒼白,從前勤於運動所曬出的一身健康的小麥膚色已不複見。他的容顏也有點憔悴,眼下有著睡眠不足的陰影。但那俊秀的五官,溫和的神情,卻一如當年。和他們初遇時相比,他的長相幾乎沒有太大的變化,隻是臉上的稚氣,被現在的沉穩所代替。


    這張臉,曾經在她又驚又懼的邁入陌生的教室時,友善的微笑著;給了她勇敢麵對滿室陌生的臉孔,大聲說完自我介紹的勇氣。也是這張臉,曾經在她的生命裏占了那麽重要的一個位置,占據了她所有的思緒;她關於從前的每個迴憶裏,都有他的笑影,從未缺席。


    還是這張臉,雖然那樣和善的對她繼續微笑著,她卻無法感覺到那笑容裏的溫度,隻有亟欲奔向另一個女生的急切。但那急切,那心的遠離,都被他們所共度的漫長時光裏,累積起來的習慣,所掩藏著;都被他個性裏的溫柔一麵所遮蓋著,蒙蔽了她的眼,使得她在徹底輸去他的那一刻,才驚覺自己的失敗。他用溫和的微笑與包容,為她所建構起來的幸福,卻有如晴朗天空裏反射著七彩陽光的泡泡,那樣不堪一擊,輕輕一碰,就破碎得徹徹底底。


    「……荇湖?」他等了許久,卻不見她有任何言語或動作,忍不住從眼瞼底下偷偷瞟著她,仿佛想要看透徹她此刻的思緒。


    也許他以為她也像其它人一樣,為了他的病情而焦慮、而絕望,但他在她臉上,隻看見平靜如水的神情;並沒有他母親那般每每強忍著眼淚的悲楚,也沒有他所失去的甜杏仁露那般拒絕相信的任性,繼而迅速失去了勇氣、恐懼的想要從他身邊、從這即將降臨的死亡裏逃離的不安。


    她難道不為他的病情而緊張嗎?他思忖著,卻找不出答案。她就是那樣平靜的接受著一切,一如從前。她從不費力的拒絕相信現實裏發生的任何事情,從不執著於在旁人口中,尋求一個自己想聽到的答案。他從不知道這初識時,臉上帶著那樣畏怯恐懼表情的女孩,竟然會這樣堅強的麵對一切突來的變故;甚至是連他自己也恐懼不已的病痛與死亡,她也能從容的麵對,並且總是對他、對其他任何人,都露出溫柔的、可親的、可以在瞬時間安定人心的笑容。


    荇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匆忙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喉嚨。他沒有說話,卻靜靜的揚起唇角,微微一笑,使得她的臉色有點發紅了。


    「夙仁……」她正在考慮著應該怎樣說服他的心灰意冷,突然腦海中閃過一絲靈感。


    「告訴我,你聽到耳邊的風聲了嗎?」他的雙眉微微蹙起,不經意的表達出他的疑惑不解。不過,他卻隻是簡單的點了點頭。


    「那麽,告訴我,你感覺到清風拂過你的臉,陽光暖暖的投射在你臉上的溫暖了嗎?」她繼續問,語氣很輕很輕。


    他臉上浮現了一抹疑惑的神情,還是配合的點點頭。


    「告訴我,你聽到鳥兒在你耳邊一直叫著的聲音了嗎?」他臉上疑惑的神情擴大,卻仍然點點頭。


    「告訴我,你聞到身旁這株大樹的樹木清香、草坪上的草香、暖暖空氣裏浮動著的各種各樣大自然的香氣了嗎?」他臉上的疑惑幾乎擴展為莫名其妙了,但繼續點點頭。


    「還有,告訴我,你聽見庭院裏的其它人,散步時踩在石子路上的輕響、漫步於草坪上沙沙的足音,還有他們說笑著、小孩玩耍打鬧的聲音了嗎?」他的神情裏開始有一點微微的緊張了,不知道她到底要說些什麽;可是他依然保持了自己的沉默,還是點點頭。


    她彎起一雙美麗的眼睛,微笑了。「很好。」她向前跨了一步,在他能夠反應之前,右手輕輕搭上他的左肩。


    「告訴我,你的肩膀,能感覺到我手的碰觸,我掌心的溫度嗎?」他緊張的倒吸了一口氣,顯然完全沒想到她會這樣做。不過,他仍然點點頭。隻是他的身體微微的繃直了,雙手好象突然沒有地方可以放,最後隻好合握在一起,局促不安的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她輕聲的笑了。然後,她突然對著他微仰的臉俯下身子,輕輕的在他額頭上落下有如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他的臉驟然炸成一片紅色,猛的睜開雙眼,結結巴巴的說:「荇湖!你、你……你在做什麽?!」她本來雙頰也有些發燒似的燙著,但看到他靦腆的神情和窘迫不安的慌張,她臉上的熱度稍退,竟然「噗哧」一聲失笑了出來。


    「看來,我是不需要再問你,有沒有感覺到我方才的……」他的臉漲成紫紅色,為原先蒼白的病容平添了許多生的氣息。他急急忙忙的搶在她把那個要命的字眼說出來之前,截斷她的話;但自己的語調,卻總不是太俐落。


    「當、當然感覺到了!荇湖,你、你究竟要說些什麽呀?」她笑得更燦爛,黃昏夕陽的光暈在她身後形成了一道眩目的光影,包圍著她;襯著她那個可以感染所有人的笑容,以及剛才那個突如其來的輕吻,他的心跳快得很不規則。他想,也許在他肝上的腫瘤被確認為惡性之前,他就要因心髒病突發而……而昏過去了。


    他想到那個殘酷無情的字眼時,心突然猛跳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避過了那個字眼。他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起來,但麵前她美麗而燦爛無雲的笑容又溫暖著他,使他竟然左右為難了起來,心情交雜著悲與喜,複雜得無法分辨。


    她終於稍稍斂起了那抹眩人眼目的笑容,蹲在他麵前,雙手放在他膝上,握住了他有點冰涼的手,仰起頭望著他,聲調很柔和。


    「聽說,人的額頭……是人身上最不敏感的一處唷。」他滿頭霧水的看著她。他不知道這是真還是假,怎麽她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是為了偷偷吻他一下,還是為了給他上一堂人的生理結構課程?


    「因為,人身上的其它地方,都會癢會痛,像皮膚、肌肉、神經、骨頭、臉、四肢、身體、內髒……」她一口氣說了一大堆人體的組成部分,看著他莫名其妙的神情,有絲屬於年少的稚拙可愛,她輕輕笑著,感覺自己的心柔軟起來。


    「就連你的耳朵,在臉紅時,一定也比額頭紅得快一些,是不是?」她笑著,伸手去拉了一拉他的耳朵。他臉上已經有點褪色的紅暈又驟然升到最高點,猛地伸手去捂那隻被她輕輕拉扯的耳朵,倉促間卻連著她的手,一並捂在了自己掌心覆蓋之下。


    她的臉也有點泛起不明顯的紅潮,但仍繼續保持著語調的溫煦,把自己真正要說的話說完。


    「可是你的額頭,盡管是那樣不敏感的地方,很少產生感覺的地方……也能清楚感受到別人的……碰觸,對不對?」她使用了一個替代詞,換下那令人窘迫尷尬的字眼,可聲音仍然無法控製的梗了一下。


    「那就代表,你活生生的在這世上啊。你有體溫、有感覺、有心跳、有思維,你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是活著的……」她仍然放在他膝蓋上的那一隻手,不禁握緊了他微顫的大手,殷殷的望著他。


    「你能聽見很多聲音,感覺到自己身畔周遭的人,還有這大自然……所以,活著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能感覺到環境、感覺到別人,也可以碰觸別人、和別人溝通,即使輸了某一件事,你以後還可以有無數無數的機會把這一局扳迴來;如果你贏了,你可以歡喜,可以微笑,可以自己叫好,也可以和別人一道慶祝;如果你恨一個人,我們就去整他,整得他連你自己也覺得他可笑了,可憐他的處境而饒過他這一迴;如果你愛一個人,就要好好的去追求,好好的珍惜每一段相聚的時光,因為即使離別後,那些日子仍然是永恆的記憶、永恆的幸福——」她的雙眼終於濕潤了。她眨著眼睛,命令自己在他麵前,無論如何也絕對不能掉一滴眼淚;但是太複雜太複雜的心情,百轉千迴的都一起湧上了她的心。


    「而且,無論如何,你活著,不僅僅是你自己的幸福嗬——」她的聲調有些顫抖了,從未有過的愛與悲傷,都一齊擠擁在了她的心口。


    「你活著,好好的活很長很長的時間,是一件會為其它人帶來快樂的事情嗬!你以後所幫助的人,會慶幸你活著;你從前認識的同學、老師和親友,也會慶幸你活著;而且,對於那些很愛很愛你的人來說,他們更會慶幸你好好的活在這世上……你每一天清晨,睜開眼睛時能看到窗外射進屋裏的陽光,能感受得到胸口的心髒溫柔的跳動,這對於那些愛著你、期待著你的人來說,就是一種幸福,就是一種不需要甜杏仁露的幫助,就能達到的幸福——」他突然伸出手,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她仰起頭,看到他動容的神情,和那重新迴到他臉上的,溫暖的微笑。


    「謝謝你,荇湖,謝謝你……」他在她耳邊輕聲的說著,他溫暖的氣息吹拂在她耳畔和脖頸上。


    「我會好好的活下去的,因為我想要好好的活著了。」他將自己的前額抵著她的前額,在咫尺之間對她微笑。


    「一直到六十年,七十年之後,我想我仍會記得,你今天說過的話。如果能這麽簡單,就給別人帶來幸福,那我有什麽理由不去認真的做呢?」她含淚,嘴角卻帶笑的,輕輕點了點頭。


    在生死的麵前,雖然也許愛情變得微不足道,但人的願望、與對於幸福的定義,卻變得非常的簡單。隻要活下去,無論今後還會遭遇什麽都好,因為不管是淚水、還是微笑,都是人生裏的一部分,是活在這個世界上才會享有的奢侈,一如愛與被愛,或那些所有的,在年輕歲月裏流動著的,幸福與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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