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道:“隻因自山林百花間提煉出毒粉,研磨為藥,這便直接塗抹在了箭杆上。百毒混雜,其烈性加倍,更能一舉而製敵死命。我們不願提早預備解藥,正為防留與七煞魔頭迴旋餘地。如今哪一種毒,對應哪一種花粉,也已無處考證。照這般發展,情勢不容樂觀,斷氣是早晚的。如今也唯有盡人事、聽天命。”頓了一頓,遲疑道:“其實,也有太醫開出方子,主張以毒攻毒,或可奏效。此事原已著手實施,偏又遇著了難題。萬事俱備,獨缺一味藥引。而如無此藥,根本無法繼續配製。”


    李亦傑道:“那是什麽藥?如此厲害?”順治道:“那也不是厲害,隻是藥物特性不同。有助於緩解方子上其餘藥引的毒性,一並灌入體內,僅殺死舊有毒素,卻與人體無損。但如不加,單憑後者毒性,已足以穿腸爛肚。然而,那是傳說中的神妙草藥,尚無人親眼見著…;…;”


    李亦傑道:“有一成的希望,也該盡到十成努力。皇上,不如發動大小官員,都到外頭尋找草藥。另外,張榜公告,民間如有能尋而獻者,則重重有賞…;…;”


    話還未說完,順治早已擺手打斷,道:“李卿家,你的用意是好的,卻未免過於小家子氣。朝中事務繁忙,半日之荒,耽擱者已不知幾何。哪能叫他們拋下公務,專去尋草藥救人?單一個太醫院全員出動,也極不明智。有時就須得狠下心來,當舍則舍。小璿不是皇室宗親,沒必要花那樣大的代價來救她。再則她是皇叔的義女,就連皇叔本人,在她傷後也一次都沒來探望過,即使我們撒手不管,想必他也不會怪罪。其實看她當初那副模樣,朕就知道兇多吉少,既是湯少師極力主張施救,朕就給他一個機會。如今也不過是意料之中的結果罷了。”


    李亦傑聽順治所言冷漠,似乎程嘉璿無關滿清全局,對她的生死也就不放在心上。還想出言爭辯幾句,順治忽地端正臉色,道:“是了,李卿家,別盡著眼於旁人事務,朕還有話問你哪。前些日子,你究竟是到哪裏去了?要是交待不清,那可要算你一個‘擅離職守’之罪。”


    李亦傑一經他提及,好不容易高漲起的氣勢登時消散得無影無蹤,好一會兒才忸怩道:“這個…;…;其實也沒什麽…;…;是卑職的一點私事…;…;”


    耳旁忽然響起一聲冷笑,沈世韻從床邊站起,輕盈上前,道:“李卿家,難為你還記得迴來。皇上,您不知道呢,李卿家在宮裏是咱們的侍衛,在武林,卻是那群江湖豪客的盟主。不論任何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來麻煩他。因此咱們李卿家,可是個大忙人呢,手邊永遠在忙著私事,倒是你我該識相些,免得打攪了他。”


    李亦傑急道:“不,不是的。是卑職終於探聽到了南宮雪師妹的下落,心中喜悅,再等不得一時半刻。同時唯恐去得晚了,再沒機會同她相見…;…;卑職既然做了,此前便已做好受罰的準備,但還請皇上…;…;手下多多留情。”


    順治道:“哦,是南宮姑娘?朕受你所托,打探了有些時日,仍是一無所獲。如今可好,不過隻要你照實說了,朕定會答應,為何要私自行事?”


    李亦傑低聲道:“隻因朝中正值用人之際,七煞魔頭也隨時可能卷土重來,我…;…;我不該看待私家情感過高。這一點,娘娘已教訓過我了。”


    沈世韻還不等順治答話,媚笑道:“哪裏的話?李卿家,隻怕你是誤解本宮之意了。我不僅不會阻止你尋南宮姑娘,相反,還鼓勵著你去呢。宮中事務再忙,也不差你一個,更不短這一時半刻。但一份難得的情緣,擺在麵前,錯過了就不能再有。臣妾不瞞皇上,此前確曾同他說起過,‘宮中內外交困,情勢危急,假如不能取明智對策,來日又不知如何?’但還是請他先去尋找師妹,大不了宮中諸將拚死抵禦,也不信憑那魔頭一人,還能掀了整座皇宮?李卿家的責任心太過強盛,又一心忠於皇上,聞得此訊,立稱要與皇室同生死、共進退。哎,皇上就瞧在他如此忠心耿耿份上,別再追究他的過錯了。”


    李亦傑在旁聽得目瞪口呆,幾次張了張口,卻又僵在半道。近月前一番痛罵,至今仍是記憶猶新。而他對沈世韻最為看重不過,連具體言詞都能背出少許,分明不是這一迴事,她卻為何要說謊?


    想到眾人對韻貴妃常有非議,稱她為攬權奪勢,不擇手段,以色相惑帝,莫非傳言屬實?但見她楚楚動人的風姿,卻又不忍拆穿。扯開話題道:“卑職擔憂皇上安危,不敢擅離。其後聽說她危在旦夕,實不能舍下青梅竹馬的師妹於不顧,如今她幾乎被逐出師門,很是可憐…;…;”


    順治道:“不錯,那確是要救她脫險。為忠而舍義,並非朕所主張。跟她過不去的,便是七煞魔頭麽?”李亦傑一怔,道:“是…;…;皇上怎會知道?”順治道:“除他之外,還有誰值得你如此擔心?那你到底找到了沒有?她可還平安?”


    李亦傑訕然一笑,搖了搖頭,忽又點一點頭,腦中再轉得幾轉,不禁又歎息搖頭。想起在原翼府中碰壁的難題,他二人都是聰明人,正好拋了出來,給他們解決。他這幾下示意倒叫順治與沈世韻糊塗起來。


    李亦傑遂道:“我並沒有見到師妹,卻遇上了一個跟她生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她自稱叫做夏笙循,很快便要嫁與我一位兄弟為妻…;…;”沈世韻道:“六年前據本宮所見,南宮姑娘對你是癡情一片,怎會背叛你?”順治也道:“是啊,李卿家,人有相似,物有相類,你又怎能肯定,那女子當真是南宮姑娘?”


    李亦傑道:“我…;…;我正是不能肯定。從她的言行舉止中,看不出一丁點破綻,但仿佛總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叫,提醒我不能掉以輕心。眼前所見,未必即是真實。還有,雪兒隻是我的師妹,或許我對她,的確有些超乎尋常的關心,但原公子相貌家世,文才武藝,無不百倍千倍的遠勝於我,雪兒能結下這一門親事,我…;…;我很是欣慰。”


    沈世韻何等冰雪聰明,聽他語焉不詳的敘述這幾句,已然猜出個大概。好整以暇的微笑道:“如此說來,這門親事是天作之合,李卿家又在不平什麽?向我們抱怨什麽呢?更何況,連那姑娘是不是你的師妹,都還無法確定。”


    李亦傑道:“正是,因此我才請教皇上、娘娘,可有什麽好主意?”將大致經過又講了一遍,說到夏笙循對自己態度冷淡,那份決絕似曾相識,卻是不應出現在南宮雪臉上的。心中又禁不住一陣深深失落。


    順治道:“此事複雜,你容朕想想。”李亦傑當真就垂下頭,不言不語,然而心頭雜亂的思緒卻無片刻止歇。沈世韻來迴打量二人,逮著處空隙,問道:“那位原公子,是否就是四大家族的後人…;…;”


    還不及細說,玄霜忽地抬手在壁上一擊,怒道:“你們吵夠了沒有?什麽要緊話,非要立即說完不可?談論李大人的終身大事,不妨到外頭去,靜下心來慢慢談,別吵著小璿休息。”


    順治麵色不悅,剛待喝罵,湯遠程在旁道:“皇上,淩貝勒語氣確然無禮,但他所說也是實情,病人的狀況,自周遭環境而論,的確不適宜太過喧鬧。不如且請皇上移駕乾清宮,此處由臣與淩貝勒看守。”


    沈世韻善於察言觀色,適時插話道:“玄霜關心小璿,那是眾所周知之事。不過他有此議,還是勸皇上保重龍體為主。近日來您常此往返,倍加勞碌,臣妾等看在眼裏,不得不擔心。”


    順治臉色漸漸緩和,他倒不是隨意為三言兩語所蒙騙,然而此地眾多臣下聚集,沈世韻畢竟是給他挽迴了麵子。微笑道:“難為淩貝勒一片孝心,如此也好,不過有甚喜訊,可不能撇下了朕。”說著話帶同沈世韻、李亦傑二人離開,幾乘軟呢小轎緩緩遠去。


    眾官員與程嘉璿全無交情,僅為討好順治與多爾袞,這才勉強放下手頭公務,前來探望。實則一位宮女死則死矣,卻又與己何幹?見到皇上先行一步,紛紛坐待不住,各自先後尋了借口告辭。到最後隻剩玄霜一人。本來熱熱鬧鬧的房中霎時安靜下來,很顯出幾分冷清。


    玄霜皺眉瞟向門前簾帳,皺了皺眉,輕哼道:“一幫子勢利小人。就連旁人病得快死了,他也能當做升官發財的契機?隻怕將來趁著發喪,更要大撈一筆。”隨後又“呸”的一聲,道:“小璿才不會死。你既然是個禍害,就拿出點頑強的樣子來。喂,聽到我說話沒有?好歹也答應一句吧?”


    程嘉璿仍如前時無異,睫毛也看不出顫動,臉頰死灰般慘白,襯得麵上幾塊瘀紫之處更為突顯。


    玄霜歎一口氣,守著她直至靜夜深沉,已是困得迷迷糊糊,單手托著下巴,腦袋一起一伏,終於額頭頓上了她胸口。猛一記柔軟觸感,倒令玄霜嚇了一跳,困意全消,慌忙直起身來,看到程嘉璿狀況並未因此有所轉變,連一丁點的跡象也察覺不出,心裏說不清應該慶幸還是沮喪。


    輕輕撥了撥她臉上幾根散落到眼睛的長發,輕聲道:“正因你聽不見,我才敢坦白跟你說。哎,咱們從小一起長大,當不成夫妻,也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了吧?我得說,你可不能死,要是你不在了,以後誰跟我搶糖吃?誰陪我捉迷藏,誰又能陪我閑聊?在我心煩的時候,安慰我,逗我發笑?我這麽說,你不覺得榮幸?舍得就這樣丟下我?據他們說,你中的毒既多且雜,好不容易有法可解,偏又缺少一味藥引子,那還是什麽‘傳說中的神秘藥草’。真說起來,我是不是該到山坡上去,不顧自身安危,漫山遍野,專程給你找藥?可我又不是你的什麽人?總之,我玄霜,我淩小爺,自尊心一向極強,從來沒有如此低聲下氣的求過別人什麽。這難得一迴,你還不肯給我幾分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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