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燃著的蠟燭“啪”的聲爆開個火花。玄霜微微一震,抬眼斜瞟,待到辨清聲音來源,連連搖頭苦笑,深深垂首,道:“你瞧,我說的這麽感人,連蠟燭也會為此觸動,怎地隻有你無動於衷?”


    雙眼看定了火苗忽高忽低,微光明明滅滅,沒來由的有了種生命之燭燃到盡頭之驚恐。越是不願去想,思緒越要在腦中縈繞不去。


    看了看程嘉璿安詳的睡顏,輕聲道:“小璿,任何時候,你都是最安靜的一個。其實你心裏也有許多想法,隻是從來不肯講,但我隻能說,你是個失敗的沉默者。許多背後的秘密,隻要肯下工夫,都能查得出來。恰恰是你的苦衷,既然不說,也沒有人會在乎。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局中,套用我師父最推崇的一句話,勝者為王敗者寇。弱者除了受人唏噓,卻不會得到任何真心同情。也隻有我時不時地偷看你幾眼,知道你還像個尋常人一樣,有所欲,有所求。”


    起身在房中兜了幾圈,再迴到床邊。見程嘉璿臉上似乎添了幾分哀戚,再經細看,又仿佛是自己的錯覺。歎道:“你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現在我也像你一樣,變得神經兮兮了。你不是個最好的情人,僅是一堆可憐的傾慕者之一。我師父心裏沒有你,你我都很清楚,但你雖‘知難’,卻不肯退。這半年多來,不論是起初的全無交集,還是其後的冷漠無情,你始終堅持愛著他,不肯放棄,也不肯後退一步。你的感情,如此卑微,卻又如此強烈,連我都忍不住為你感動。愛情就好像一張網,然而你是個沒用的裁縫,也是失敗的獵人,網不住他的人,更網不住他的心。此後,還是別再以他的救命恩人自居了。你還是不夠了解,這對他不是恩典,而是最殘酷的折磨。試想,他是何等傲氣,一心要以最高的姿態,展現在世人麵前。他要的是敬畏,不是傾慕。你對他百般熱戀,倒顯得他與那些尋常男人無異,他怎能歡喜?最重要的是,他與人比武贏多輸少,唯一一次傷重垂死,不得已躲在深郊荒廟中養傷,偏偏又是給你見著了。往後他隻要看到你,就能自然想起這一次的奇恥大辱,你說他是何種感受?他不想領人恩惠,寧可世人都對他不起,那麽他再禍亂為魔,向世間報複,也算順理成章。偏生你待他好,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他這個人麽,也很是善鑽牛角尖,一方麵借此發泄,另一方麵,則是用百倍對你的壞,以抵消此中差異。我一早說過,他隻能被人管束,卻是捧不得的。哎,其實你們兩個,我都能理解,偏是一個也幫不上----”


    正自滿懷愁苦,忽聽到房外隱隱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他如今耳目極靈,任何細微響動都瞞他不過。抬起頭四麵張望,擔心有人欲對程嘉璿不利,果斷吹熄蠟燭,從偏側小窗一躍出屋,繞了個圈子,重新從側麵轉迴正首。


    果然遠遠地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殿前,長身而立,背麵看來頗有幾分訴不盡的悲涼愁苦。單憑這第一眼,就能覺出他絕非惡類。起生推斷,往往隻因初時微不足道的一點心思。有意不去聲張,悄悄掩近。直到得他背後不逾半尺之處,忽而“嚓”的聲燃著了火把,喝道:“什麽人?”


    那人似是吃了一驚,含糊應道:“別動手,是我。”玄霜道:“誰知道你是誰?”拔出腰間匕首,對準那人腰間刺了出去。這一招出手純為試探,而無傷敵之意。


    那人匆忙迴轉,堪堪避過,玄霜趁隙舉起火把,向他臉上照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為驚愕,道:“咦?承王爺?怎麽是你?”上官耀華見自己左右已給他認出,再不存遮掩必要,悻悻地垂下手臂,板起臉道:“是又如何?你卻待怎地?”


    玄霜笑道:“我才沒想怎樣,咱們兩個是兄弟啊,你忘記了?哎,現下為我師父,舉宮上下防守極嚴,你夜闖吟雪宮,虧得是遇到我。假如遇上巡邏侍衛,怕是二話不說,就將你當刺客綁了。到時皇阿瑪追究起來,福親王也脫不了幹係。”上官耀華冷哼一聲,道:“這麽說,我倒是應該多謝你了?”


    玄霜笑道:“客氣,客氣,這個可不敢當。”見他視線躲躲閃閃,直往正殿一邊瞟去。本自不解,與他對答幾句後,眼前一亮,眉開眼笑道:“哦,我知道啦!你哪會有這般好的賞月興致,也怪我腦子笨!你是來看小璿的吧?這就對了,她受傷這幾日,盡是皇阿瑪與諸位王公大臣奔前跑後,但管做出形式,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偏生你這個做哥哥的,連一次都沒來探過病,我還曾私下裏罵過你沒良心。而今看來,這句話是可以收迴的了。”


    上官耀華麵容在夜色中看來,更顯暗黑如墨,冷冰冰的道:“她又不是我的什麽人,我為何要來看她?”


    玄霜認準一事,哪還肯輕易放棄,笑道:“沒有麽?那這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覺,來吟雪宮晃蕩什麽?”上官耀華也正是如他一般認死理,說出的話不肯反口,強辯道:“奉義父之命,前來打探情形。”


    玄霜笑道:“行呀,打探什麽情形?難不成你擔心我吟雪宮再有刺客進犯,特地前來候著,隻等時不時再擋上一劍?我該說你義父是防患於未然呢,還是讚他未卜先知呢?”


    上官耀華臉色更僵幾分,道:“被你看出來了。不錯,上次刺殺一事,的確是出於我義父的精心設計。他想脅迫韻貴妃就範,同時也是…;…;”


    玄霜接口道:“也是自表忠心,是不是?瞧瞧人家的義子,都甘願拚出性命來救她了,其中誠心與否,豈非不言而喻?哎,誰曉得那卻是個可憐的犧牲品。權算福親王百密一疏,此事不僅是我,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對他的居心,唯有加倍提防。”


    上官耀華黯然苦笑,道:“我知道他所行有誤,然而既為人子,複為人臣,對他的命令,隻得遵從,哪有質疑的機會?你該知道,我唯有依附強權而生,卻不可能自立門戶。在這宮裏,唯一能理解我的,也隻有你了。”


    玄霜點了點頭,道:“不過,在我的立場,也得教訓你幾句。做人總得敢於麵對自己,既然你關心她,為什麽卻不說出來,也不肯進去看她?你們兄妹倆都是一個樣子,為這該死的麵子吃盡了虧。”


    上官耀華道:“不對,我與她不同。或者說,她的生活比我簡單得多,我們要追求的,乃至於要守護的東西,都不相同…;…;”玄霜道:“有什麽不同?別盡想著推托責任,你不該是那麽懦弱的人吧?”


    上官耀華不自然的轉過身子,背對著他,言談間才少許恢複了些底氣,道:“不處在我的立場,你不能明白我的心情。”


    玄霜憤然道:“我明白啊!我當然明白了!我知道你是擔心,覺得一旦認下這門親戚,就會給她帶來麻煩,福親王定不會放過這送上來的把柄。為了保護她,你寧可犧牲小利,親兄妹相見而不能相認。寧願傷害她的感情,也不願危及她的平安。但天生的骨肉親情,哪裏是這般易於割舍?因此你表麵雖說不關心,在背地裏,卻仍然注意著她,是冷是暖,是開心還是難過。時不時地照顧她,隻不過是用你的方式。”


    上官耀華心頭猶如萬把利劍齊剜,一時間又是心酸,又是悲涼。仰頭望著當空明月,緩慢地道:“你錯了,若是認下她,也必須同時承擔起反賊之後的包袱。皇上再如何開明,饒我不死,也絕不肯再留下我,在他身邊辦事。失去一切的我,不過是個人盡可欺的草賤之民,我過夠了苦日子,實在不願再經曆一遍。實話實說,我隻是舍不下到手的榮華富貴而已,沒有騙你的必要。你不要將我想得太高尚了。”


    玄霜惱得在他胳膊上狠捶了一拳,怒道:“你在裝什麽小人?我向來可都隻聽說過偽君子,第一次見識了你這‘偽小人’。一切的真實想法,都要隱藏起來,教誰都不能了解,這對你到底有什麽好處?”上官耀華手臂猛然迴縮,倒吸了一口涼氣。玄霜知他好強尚自不及,絕無可能有意示軟,奇道:“喂,你怎麽啦?”


    上官耀華迅速調整了表情,冷笑道:“沒有什麽。或許你說的對,我連自己都不敢麵對。但我所要顧慮的,遠遠是你這種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公子哥兒永遠無法理解。你們可以犯錯,因為另有改正之機,而我拚盡全力,才爬到今天的地位。一步走錯,滿盤皆輸。”邁開步子,複向來路行去,影子在夜色中被拖得極長。


    直到左腳拖過半步,跟上了右腳,再也踏不下去,又開口道:“我今天跟你說的話,你就當做是喝醉了酒,醒後盡數忘光了吧。別向她說起我來過。別給她空虛的希望,我也是絕不會承認的。要是不願在她眼裏成為一個信口開河的小人,最好聽我的去做。”


    玄霜道:“我本來就是真小人,才無所謂啊。不過,你敢做又不敢認,是個賴皮鬼。”上官耀華苦笑道:“隨便你怎麽說,反正我的名字前頭,便是給旁人隨意加些罵名的。比這更難聽的,有得是了,也不在乎多這一個。”不等玄霜打話,猛然轉過身,將手中一物遞了出去,道:“丟到藥罐子裏,一塊兒攪和去吧。”


    玄霜一頭霧水,不懂他說起話來,怎麽沒頭沒腦。手中下意識的接過,感到手掌間微有些陰冷粘稠,邊緣更有些毛茸茸的觸感。


    他一向不是膽小之人,攤開手掌,湊近了火把去看。隻見握著的是一株翠綠色的長草,根莖枝枝節節,密密麻麻的生出許多小刺。花葉呈橢圓形,蒼翠盡頭另顯幾分枯黃,花苞上又生有許多小球,東一處西一處的橫生著。總覺此物極是麵熟,但又想不起是在哪裏看過。


    腦中盤旋一番,想起幾句背得爛醉如泥的短句,豁然開朗,喜道:“原來這…;…;就是那傳說中的‘神秘藥草’?你卻是從何處尋來…;…;來…;…;”映著火光,忽見上官耀華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似乎都是新近磕出的傷口。又有一處長長的劃痕,血跡剛剛結痂,看去仍顯出幾分紅腫。驚道:“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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