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瑩將嘴湊到福臨耳邊,低聲道:“臣妾已想通了,她這一招,該叫做‘苦肉計’,正是借此博取皇上憐憫。我說的您不相信,咱們做個試驗可好?請您先在房中找個地方躲起來,待臣妾套出她的話,無論您如何看待,我都是一定要揭露出她真麵目給您看的。”福臨不耐道:“朕沒時間陪你裝神弄鬼,你再不給朕閉嘴,定要令人轟出去才滿意?”貞瑩無計可施,唯有走到福臨視線之外,倚牆歎息。


    僵持不知多久,一名小太監輕手輕腳的摸進房,低聲喚道:“皇上?”福臨哼了一聲,那小太監低聲道:“稟皇上,豫親王爺求見。”


    福臨沉吟道:“豫親王麽?哎……朕今日心神不寧,政務不妨延期再議。”那小太監道:“奴才也是這般迴報豫親王的,奈何王爺說,他有極為要緊之事,非即刻麵見皇上不可,您瞧這……”福臨歎了口氣,心想總要給多鐸幾分麵子,道:“罷了,且聽他說說,免得耽誤大事。”向躲在角落的貞瑩招唿道:“你隨朕出來。”


    貞瑩明知他是擔心自己暗中對沈世韻不利,絕非要她陪伴,但想稍後既無外人在場,便套出了話也沒個見證,倒不如隨在皇上身邊,至少做足台麵,還可趁機偷聽兩人談話。豫親王平時與福臨私下裏接觸不多,此番陡然表現出十萬火急,憑直覺也能猜出其事甚重。應一聲“是”,隨行在福臨右後方,那小太監也低眉順眼的跟了出來。


    行到大廳內,隻見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負手立在桌邊,雙目隨意的掃視牆上字畫,眼神淡漠,既似凝神欣賞,又似目光穿透牆壁,看向未知之處。聽得雜亂的腳步聲,才不慌不忙的迴轉過身,正是豫親王多鐸。福臨心下雖感不耐,究竟重於叔侄禮數,也不能過分表露,上前幾步道:“皇叔福體安康。”


    多鐸麵上波瀾不驚,皮笑肉不笑的道:“謝皇上關心,臣特來向您請安了。在乾清宮找不到您,才尋到此地,鹵莽勿怪,不知可有打攪到您什麽?”福臨尚未開口,貞瑩在旁笑道:“王爺,您可來得不巧了。韻妃娘娘方才受傷昏迷,萬歲爺憂急如焚,緊張得什麽似的,一顆心全係在她身上,與其無關之事,隻怕一件也聽不進去。”


    多鐸奇道:“韻妃娘娘受傷?是吟雪宮又招了刺客?這……這怎麽可能?”心道:“楚夢琳那丫頭這幾日都待在府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能再分心殺人?難道是其餘的魔教中人作祟?”


    貞瑩當著福臨麵前說笑,本來隻是隨口一說,卻見多鐸反應奇大於驚,倒像懷有內部消息,其中定然別有隱情。眼珠一轉,故作輕鬆的笑道:“哦?王爺對那些刺客似乎很了解?否則何以用那一個‘又’字?她與李亦傑李盟主議和遇刺時,莫非您也在場?”


    多鐸更奇:“沈世韻首次遇刺,我就在邊上看著,怎地又說跟李亦傑議和?但那個假扮的侍衛是我帶進宮的,解釋起來不大方便,她替我遮掩,是有求於我還是別有所圖?算了,不管意欲為何,我也沒必要自揭短處。”答道:“韻妃娘娘遇刺,前一陣子在宮中盛傳,本王自也有所耳聞,不過我與她稀少往來,這吟雪宮麽,除今日拜訪皇上之外,更從未曾涉足。這一次我說不可能,隻是因大內皇宮戒備森嚴,高手如雲,怎會隨隨便便出現刺客?”


    貞瑩笑道:“王爺對這件事,最起碼也是很關注的。凡事有一即可有再,刺客失敗過一次,覺著不甘心,明知飛蛾撲火,也還是要來的,有什麽想不通?難道王爺事先熟知刺客行動?”多鐸右眉挑起,冷冷的道:“貞妃口齒伶俐,咄咄逼人,是欲指本王即為幕後主使?”貞瑩笑道:“不敢,臣妾隻是與王爺探討,刺客在宮中若有內應,必將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那會是誰?”


    福臨對第一次刺殺詳情不明,聽他們提及,也就暗暗留神,過得幾句,忍不住歎息搖頭,心道:“貞妃越說越不成話,豫親王和韻兒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怎會請刺客殺她?”看到多鐸臉黑得鍋底一般,知他一向傲氣十足,給人連聲詰問,隻怕立時便要爆發,隻好做和事佬,道:“皇叔,您別聽她胡說八道,韻兒也不是受傷,她是……不慎失足落水,受寒引發高燒,又因著曾懷龍種,才至今未醒。”


    多鐸道:“韻妃娘娘有喜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臣這裏要隆重的給皇上道喜了。”他說話時語氣喜悅,麵上表情卻無絲毫改變,哪有半點聽得“天大的好消息”時一般模樣?福臨道:“多承皇叔吉言。”心下隻覺厭煩,盼著這唱戲詞一般的談話盡早結束,提醒道:“皇叔急著尋朕,好像不該專程為道賀而來?朕隱約記得,你是另有一件大事商談。”


    多鐸被他生硬的語氣震得一愣,隨即放聲大笑道:“原來如此,我就奇怪皇上今日怎地情緒不定,此刻想必是早已歸心似箭。若再嘮叨個不停,是為我這做皇叔的不識相之至,怕要惹得你肚裏大罵了。”


    福臨道:“哪裏的話,皇叔但說無妨。”宮內重臣交談時,都十分擅長做表麵功夫,福臨耳濡目染,也學得惟妙惟肖。多鐸道:“好,那臣就長話短說……”才剛起了個頭,又歎口氣,道:“卻讓我從何說起的好?”


    福臨聽他欲言又止,分明有所暗示,宮內伺候的太監宮女均已退到殿外,斜睨貞瑩一眼,道:“要她迴避?”多鐸一擺手,道:“不必,真說起來,此事也隻是有些……怪力亂神罷了。近期間臣常受太上皇托夢,已持續了有段時日。”


    福臨道:“太上皇?是說我皇阿瑪?”多鐸道:“不,臣所指是太祖爺。臣當真糊塗,竟然用錯了稱唿,請皇上恕罪。太祖爺雖歸天已久,但他心心念念,惦記的仍是大清的江山社稷……”


    福臨冷哼一聲,道:“擔心朕守不住祖宗基業?”他聽著多鐸說話,同時暗中打量他麵部神情,發覺他語氣與表情全不搭配,每句話都顯得言不由衷。再加上毫沒來由的“用錯稱唿”,口稱謝罪時全無畏懼,語調平淡,眼神中反而含了些嘲笑,好似自信已將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心裏自然有氣,情不自禁的頂了一句。


    多鐸道:“皇上何以敏感至此?自您登基以來,設官員司業、助教;厚賞八旗將士;對前明遺民以禮相待;告慰進軍關內功成。做下不少利國利民之舉,年紀輕輕能有此擔當,實為難能可貴,陛下仁德賢明,真乃我朝之福。”話鋒一轉,道:“如今固已初步統領中原,各地仍有流寇暴亂,不自量力企圖複明。邊疆小國渾水摸魚,屢次派兵犯境,昔視吾等定邦以少勝多,心羨效之,卻不明其中兵力差距。我方練兵貴精而不貴多,每迴作戰也總能結合地勢、善用謀略,哪是此輩所堪及?不給些教訓,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臣請纓率軍出戰,蕩平天下,徹底消除隱患,使皇上高枕無憂,豈不甚好?未知皇上尊意若何?”


    福臨聽他說得不卑不亢,起初不斷稱頌自己功德,究竟人生來是愛聽好話,不由心花怒放,待提及戰端又起,一顆心就沉到了穀底。一方麵他對行軍作戰一竅不通,拿不出主意,隻能全盤仰仗手下將領;另一方麵他受沈世韻觀點影響頗深,希望營造太平盛世,與天下百姓和平共處,而非以強權壓迫人們畏懼。再出兵作戰,定會損及不少無辜蒼生。但他作為天子,服軟傾向過重必會失卻威望,這些話也不便直說。道:“皇叔一心為大清著想,朕……朕很承你的情。朕就恭祝皇叔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早日凱旋而歸。”


    多鐸哈哈大笑,道:“保家衛國,原是為人臣下之本分,承情之說再也休提。皇上金口玉言,臣此去必要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如無他事,臣先行告退。”福臨皺了皺眉,仍忍不住道:“各地流散民眾,如不是罪大惡極之輩,下手還是注意分寸的好。”


    多鐸微顯不屑,道:“請皇上放心,臣赴戰場是欲殺敵,不是屠殺百姓,隻要他們不來自尋死路,我也沒空多做搭理。皇上還有吩咐沒有?”福臨氣勢一銼,道:“沒有了。你何時啟程?”


    多鐸道:“常言道‘兵貴神速’,既得皇上準奏,自然是即刻出發。不過在此之前,還要先走一趟陽魯山。”福臨腦筋一轉,道:“東京城東北的陽魯山?你要去東京陵?”多鐸一口承認,道:“不錯,那是太祖爺與幾位親王的埋骨之地,臣今往祭拜大清祖陵,既為一盡忠孝,也順道祈求先祖托蒙福庇,保佑此戰大捷。此事一了,臣直接憑兵符起軍,不複呈表另奏,特此先教皇上得知。”


    福臨心裏亂作一團,隻覺他今日言行處處透著古怪,“用錯稱唿”一事及拜祭祖陵均似有意暗指,在情理上卻都說得過去,是以究竟有何不妥,一時辨別不清。擺了擺手道:“是了,你去吧。若要上香,別忘了朕的一炷。”


    多鐸淡淡一笑,道:“絕不敢忘。臣告退。”轉身便行,同時右臂一揮,寬大的衣袖下擺高高揚起,透出種恢宏威武的氣勢。福臨忽又想起自己方才所言表意含糊,似是不大吉利,但他既走遠了,也不耐煩叫住他重新囑過。


    貞瑩近日不斷暗整沈世韻,雖次次失敗,著實是用盡了心機,思慮也被調教得縝密不少,一眼看出多鐸別有圖謀。心道:“豫親王好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不就是皇上答允他帶兵出征?用得著這般神采飛揚麽?難道他好戰成癡,一聽說能打仗,立刻高興得渾身有勁?不可能吧?定然有什麽地方不對。”餘光瞥到福臨又掀簾進內室照看沈世韻,權衡輕重,頓時有了計較,緊跟上多鐸,在後快步追趕。


    多鐸腳程甚快,沒幾步就出了吟雪宮,徑向西行,貞瑩隻看到他一個遠遠的背影。好在這一條大道平坦筆直,雖然落後得遠,也不致失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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