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一路,見多鐸在一棵大樹邊站定,瞧不清他發出何種信號,就見樹冠一陣抖動,“嘩啦”一聲,從樹頂跳下個人來,那人身材瘦削,穿一身暗綠色長衫,與樹葉顏色相近,起初竟沒發覺。頭上戴一頂寬大鬥笠,邊沿垂下一圈黑色紗簾,如幕布般將臉遮擋起來,麵目一點辨認不出。


    那人見多鐸到來,歡聲道:“辦好啦?你動作倒快,可沒讓我等急。怎麽,皇上準奏了?”是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雖說相貌與聲音並沒相幹,但貞瑩聽她話聲,有如鶯啼婉轉悅耳,想來也不會太醜,戴麵紗應是作遮掩身份之用。


    就聽多鐸冷笑道:“本王自告奮勇,意在為他捍衛疆土,好令他皇帝位子坐得更安穩些,這小子不磕頭謝恩已是失禮,哪還有不準的道理?”那少女道:“嗯,你說得對,是我糊塗了。不過我和皇上不熟,聽你話中語氣,似乎對他有極大不滿。”


    多鐸冷笑道:“那也沒什麽不滿。他登基不足半年,滿口官腔打得夠順,說到真正的分量,充其量也隻是在朝廷權益鬥爭中,被推到風口的犧牲品。不過這小子腦袋挺聰明,不僅懂得分辨忠諫讒言,更能坐懷不亂,各方周旋。可惜人無完人,不但心腸太軟,對沈世韻又過分寵愛,她說朝東,皇上不說朝西,一切機密大事對她也全不避諱。這樣也好,最難消受美人恩,為此荒廢朝綱,正方便我等私下取利。”


    那少女拍手道:“對呀,這就叫做紅顏禍水。古有商紂王為寵妃妲己造摘星樓,周幽王為褒姒烽火戲諸侯。也不知今聖上為沈世韻會做出何等出格舉動,真令人好生期待……”說到一半,才想起所舉二帝皆為亡國之君。自後金崛起,太祖努爾哈赤與太宗皇太極連年四方征討,在馬背上出戰殺敵,福臨則是大軍正式入關,根基穩妥後登基的首位皇帝,如以此作比,倒似有意咒罵大清短命而亡,慌忙擺手道:“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想,有朝一日待你登臨帝位,一覽眾山小,那才夠威風呢!”


    多鐸臉色陰沉,冷冷的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權勢固然要爭,但我從沒想過自己登基。你要是做夢都想當皇後,盡可有樣學樣,像沈世韻一般勾引皇帝,反正你的美貌也夠用,何必跟在我身邊浪費時間?”


    那少女慌道:“對不起,對不起,又是我說錯話,你別生氣。我可不想當什麽勞什子的皇後,隻要讓我跟著你,便是天王老子,我也不做。哎,其實你跟我說過的每句話,我都牢牢記著,不敢或忘一字,要說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也不誇張。你告訴我‘不想做皇帝’,加上今天這兩次,總共說過五遍,我隻是盼望著你能實現心中理想,做最強勢的霸主,既然你不願聽,那我就再不講了。”


    她言辭誠懇,說得情真意切,貞瑩暗暗念叨其中語句,心道:“這丫頭很會討饒嘛,改日皇上再生我的氣,我也這麽向他求情。”


    多鐸聽在耳中,他多年鐵血征戰,每日裏琢磨得隻是如何多斬敵人首級,早已忘卻了體貼是何種滋味。難得有人一片柔情相待,難免存著些感動,即算怒氣未消,也不好再發火。緩和了些語氣,轉移話題道:“不說這個。我剛才去見皇上,遇著一件事,極是有趣,你知道是什麽?”


    那少女道:“皇上不在乾清宮,而在吟雪宮,我早就知道啦,也沒……不過你總是不苟言笑,現在連你也覺得有趣,那一定是特別有趣的……”


    多鐸不悅道:“皇上的去處,咱們是一齊聽太監稟報過了,我當場不說,拖到此時再舊話重提,引以為趣,你以為我有毛病是怎地?你一定想不到,沈世韻已經懷了皇上的骨肉,正在臥床靜養,皇上那副高興的樣子,不用我特意形容了。”


    那少女愣了愣,忽然用力跺腳,雙手亂捶。貞瑩再聽沈世韻有身孕的消息,內心也是這般反應,不由暗自讚許,對那少女的親近又多了幾分,又聽她叫道:“那賤人懷了孩子?那……隻要我上次的一劍再刺得準些,便是一屍兩命,徹底斬草除根,毀了無影山莊最後一條血脈,堪稱完美!可我竟隻劃了她一點小傷,留得她春風得意?我……我真是個半吊子!都怪李大哥這個大傻瓜多管閑事……”


    多鐸道:“閉嘴,怕別人聽不見麽?”待她不再吵嚷,又冷笑道:“李亦傑護著他最愛的女人,要說他礙事沒錯,但怎能稱之為管閑事?”


    那少女道:“是我用詞不當。就好像我遇到了危險,你會奮不顧身的保護我,你遇到危險時,我……我也是一樣的。”她神態嬌羞,隔著麵紗,看不出臉上悄然浮起兩朵紅雲。


    多鐸不為所動,道:“少自作多情,又烏鴉嘴什麽?好端端的幹麽遇到危險?不過你老是這麽冒冒失失的,想一茬做一茬,也真難說。以後你一切依我吩咐行事,不得自作主張,懂了沒有?”那少女道:“好的,你便是天,我什麽都依著你。”


    貞瑩在樹後已是全身發冷,四肢僵硬,唯獨臉頰燒燙得厲害,聽到此處,自然猜出麵前之人便是暗殺沈世韻的刺客,並與豫親王走得很近。這一日不知是乍逢吉兆,還是噩運當頭,接連聽到宮中最隱蔽的機密,但她極少留心中原武林之事,也不知這綠衣少女楚夢琳原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隻是她與父親反目,背叛祭影教出逃後,長期以堅強外表掩蓋的脆弱洶湧爆發,性格變得時有幾分封閉,尤其每臨獨處,情緒便極端抑鬱。她對多鐸溫柔備至,百般委曲求全,一方麵因多鐸確是她深愛之人,另一方麵實在害怕被他拋下不理,若此,自己便同於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從此都將孤苦伶仃,無依無靠。若給教中舊部看到她如今逆來順受的模樣,任誰都無法相信,這就是往日那位最為驕橫任性的大小姐。


    多鐸與楚夢琳皆是武功較高之人,毫不費力就聽出附近陡然傳來的粗重唿吸聲。楚夢琳喝道:“什麽人?出來!”抬臂及肩,迅速鎖定方位,食中二指間扣了枚鋒利的六角銀鏢,雙眼一眨不眨的緊盯著左首大樹,樹後之人稍有異動,立將發鏢取其性命。


    貞瑩縮在樹後,雖看不到她眼神,也知自己行跡暴露,隨時有殺身之禍,心道:“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該當如何是好?對了,豫親王責怪那丫頭莽撞,即是說他自己行事穩妥,會顧慮大局,定然不會多難為我。他的秘密給我撞破了,可得反客為主,先嚇他一嚇,說不定就能從此讓他忠心耿耿的替我辦事,這就叫先發製人。”打定了主意,輕咳一聲,攏起袖管從樹後慢慢走出,臉上掛著閃爍不定的笑容,直走到多鐸麵前,歎道:“王爺,您果然識得那刺客,把皇上騙得好苦,嘖嘖,讓本宮說您什麽好呢……”


    多鐸道:“所以怎樣?”貞瑩微笑道:“也不怎麽樣。不過王爺在朝廷中,是有頭有臉的重臣,試想,您買通刺客,殺害侄兒的愛妃,一旦給皇上知道了,又或是傳揚出去,影響可實在不大好,您覺著對麽?”


    多鐸冷冷的道:“容我問一句,倘如真是本王雇用殺手行刺,我連皇帝最寵愛的妃子都敢毒手加害,你又是哪裏來的信心,擔保我不敢動你?”貞瑩額頭冒出冷汗,心道:“不好,我怎地卻沒想到?”楚夢琳聽多鐸稍露殺機,二指收縮,立要將飛鏢揚出。多鐸卻突然抬臂格住她手腕,楚夢琳滿心疑惑,但想他做事總有道理,慢慢將飛鏢放下。


    多鐸向貞瑩道:“我也用不著殺你,你告密前,最好想清楚皇上會更相信你,還是信我?本王論輩分好歹是他的皇叔,你不過是個滿口謊言的側室,再者我與韻妃向無過節,殺了她有何好處?況且皇上本就很討厭你,你給他的印象一跌再跌,再這般胡鬧下去,隻怕連妃子也沒得做。不在乎的話,咱們就來試試。”


    貞瑩心驚膽顫,勉強爭辯道:“你……你怎知皇上很討厭我?”多鐸道:“那還用得著問?在吟雪宮皇上看你的眼神,以及對你說話時的態度,含的是何種情緒,難道我還看不出?”


    楚夢琳點點頭,道:“作為情人,有兩類女人最討厭。一是聰明過於外露,你做什麽,她都知道,你想什麽,她都分析得出,在她麵前說幾句謊,也會輕易拆穿。久而久之,你會感到壓力極重,且更覺可怕,在她麵前就像個透明人。且大凡極具才識之士,也不會高興情人比自己聰明,風頭更蓋過他本人。其二則是不懂裝懂,以頑固掩飾無知,死不認錯,更討厭的是總會將莫須有的罪名加在你頭上,還不容你解釋。真正討人歡心的女人,她應該聰明沒錯,可也要懂得適時裝作糊塗。他有需要,你就溫柔體貼的服侍;他若是忙碌,就絕不該打擾他,最好做到‘招之即來,揮之則去’。他怎樣待你,你都不能生氣,永遠要一心一意的對他好。”


    多鐸暗覺好笑,初聽前半段還覺她研究透徹,到得後來,若真有那樣一對男女,也多半是主仆而非夫婦。遂思及沈世韻表麵柔弱,實則內心城府極深,別說後宮,整個朝廷也罕逢敵手,餘人更是鬥她不過,又不禁暗自煩躁。


    貞瑩剛經多鐸反問一句,已自膽怯,又經楚夢琳旁敲側擊,雖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所說有理,卻恰好與沈世韻觀點大同小異,暗指自己連遭滅口都不夠格。要對付此二人,憑威脅顯然行不通,至少也要拉攏關係,探知情報,好平定一場叛亂於無形,為皇室立下功勞。賠著笑臉道:“誰說我要去告密了?我這樣說過麽?我隻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聽到你們討論有個大計劃,就來關心一下。好奇心能殺死貓,非同小可。”


    多鐸冷哼一聲,背轉過身,道:“這不是你應該管的。知道太多絕無益處。好奇心能殺死貓,同樣也能殺死人,在宮中但求自保,小心駛得萬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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