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都靈的街道上,幾名撐傘步行的紳士小姐卻忽然察覺到了城市的異樣。


    不知從何時起,這街道之上竟然積起了一層將近半尺深的積水,將他們的靴子和褲腳都完全浸濕了,這在往年的都靈可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昏黃色的積水散發著難以忍受的刺鼻臭味,其上還漂浮著不計其數的老鼠屍體與腐爛雜質,顯然這些積水都是從下水道裏倒灌出來的。


    滔天的雨水衝刷著城市街道,將所有的肮髒與汙垢都一並帶入了水中,那渾濁昏黃的水麵看起來簡直比鄉下農舍的糞池還要令人惡心。


    一名雍容華貴的女士尖叫著提起了自己的裙擺,她簡直不能接受如此肮髒的臭水玷汙了自己名貴的華服:


    “我的老天,這到底發生什麽了!”


    “一定是城市下水道係統出了什麽問題。”立馬有人附和道。


    “真該死,每年花了那麽多稅金修繕,竟然還出這樣的岔子,我看工程負責人應該被槍斃!”


    “唉,誰讓這裏麵有太多油水可撈了呢。”


    “等雨小一些再走吧,雨停之後這些積水自然就下去了。”


    幾名行人擠在路邊的小亭中,閑聊著等待這場惱人的大雨自行褪去。


    然而,一個小時過去了,這些市民隻驚恐地發現,不僅那傾盆大雨沒有半分停止的趨勢,就連地上的積水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猛漲著。


    僅僅一個小時,方才還隻有半尺深的水位如今已經可以完全沒過小腿,簡直令人寸步難行。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如汪洋大海一般的城市街道,半晌說不出任何話來。


    街道兩側的商鋪店主都匆忙地掛上了停止營業的牌子,並用木板將大門死死封住;路上的拴馬樁幾乎被水麵完全淹沒,隻能勉強看到尖端的圓頭。


    城市裏已經亂作一團,到處都能聽到人們的哭喊大叫。


    無數住宅房屋之內都已灌入了這肮髒渾濁的汙水,中產階級市民們慌慌張張地搶救他們地下室裏的儲物,無家可歸的貧民們則是崩潰大吼著,眼睜睜看著他們僅有的窩棚被狂風與大水衝垮。


    趁亂的作奸犯科在城市的每個角落也都有發生,強盜與竊賊的貪婪目光注視著每一個荷包鼓鼓、流離失所的可憐人。


    而在地勢更為低窪的城市西區,這裏的情況隻會更糟。


    最深處的積水已經足足漫漲到腰部,甚至已經有與父母走散的孩童溺死在了這片汪洋之中。


    到處都能看見拖家帶口、流離失所,帶著全身家當的市民茫然無措地走在街上,不知何去何從,他們的住處要麽已經被水淹沒,要麽已經在大雨和洪水的衝刷下搖搖欲墜。


    城內的官僚與警察們焦頭爛額,卻是無計可施,在他們的一生中,也從未見過如此猛烈的暴雨與洪水。


    官僚們想要打開下水道泄洪,隻發現這無邊的洪水竟就是從下水道中湧出的,還有無數道水柱也在從城牆的破損處向城內不斷湧入。


    接下來該怎麽辦?水位還會不會繼續上漲?駐紮棱堡的軍隊是不是該有所行動?沒有人能給出確切迴答。


    亂了,已經全都亂了。


    此時此刻,都靈城內將近二十萬人心中都隻有一個問題:


    這究竟發生了什麽?!這真的隻是城市下水道出了什麽問題嗎?!


    ...


    而在都靈王宮內,這裏有的隻是歲月靜好。


    花園裏的對弈持續了三個多鍾頭,將軍與國王之間已經打成了三比三平,雙方正在最後一盤決勝局中激烈搏殺著,就連花園中的皇家樂隊也將演奏曲目更換為了激昂的進行曲。


    不知是國王陛下本就技高一籌,還是這親信將軍主動示弱,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已經在這決勝局中占據一絲微弱的優勢。


    親信將軍像是嚼花生一樣抓了一把馬卡龍丟進嘴裏,國王陛下每走一步棋,他都要毫不重複地講出一句恭維話來:


    “這一手王車易位太精彩了,陛下,我看那些所謂的大師也走不出這一步棋。”


    “哼哼...”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的精力全都放在眼前的棋盤上,作為一個爭強好勝的國王,就連一場與屬下的友誼賽他也絕對要贏下。


    正在兩方於棋局中搏殺之時,一位廷臣小心翼翼地走進花園,耐心等待國王陛下行完一步棋之後才低聲通報道:


    “陛下,將軍,軍隊的軍需總長求見,他說有要事呈奏。”


    思維被打斷的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稍稍有些不悅:


    “軍需總長?那個上校嗎,他有什麽事情。”


    一旁的親信將軍更是有些不爽,對於這位下屬竟然在這個時候壞了自己與國王的好事感到很是惱火:


    “我看八成又是要訴苦吧,他整天都在跟我講,說市民們手中的糧食收不上來,說什麽配給製度弄得市民怨聲載道,哼,真是一個孬種。”


    為了最大化延長都靈的抵抗時間,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隻是給出了實行配給製度的主要方針,但具體如何執行,自然是由這位將軍一手負責了。


    而親信將軍的手段也異常簡單粗暴,直接命令軍需總長派出武裝征糧官,挨家挨戶地進行搜查征收。


    當然,這些征糧官在過程中會不會打著保家衛國之名征收一些別的東西,中飽私囊,那就誰也說不準了。


    至於這些征糧官會不會去到那些有權有勢的貴族豪門家裏,那更是說不準了。


    況且糧食收上去容易,再發下來可就難了,一個中產市民將地下室裏全部的三百磅儲糧上交給軍隊,結果一家五口人每天卻隻能分到四塊麵包與一小罐黑豆,這也是再常見不過了。


    “是嗎...”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微微蹙眉,治國統軍四十年餘年,他當然也知道圍城之中的人心與士氣是何等的重要:


    “我看也可以稍微放鬆一下配給製的要求,允許市民自己持有少部分糧食,反正科西嘉人也不至於把我們逼到彈盡糧絕的地步。”


    將軍連忙擺手,似乎對自己的工作很有信心,也是為了在國王麵前彰顯自己的能力:


    “大可不必,您的方針無疑是好的,最多是下麵的某些人執行壞了,配給製度沒必要做任何改變,陛下。”


    國王陛下聞言自然是欣慰至極,正要開口褒讚,一旁的廷臣卻忽然開口打斷道:


    “陛下...軍需總長似乎不是為了配給製而來,似乎是...因為城市內外突發的洪水。”


    “洪水?”


    將軍與國王都異口同聲地反問道,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更是臉色鐵青:


    “什麽洪水,把話說明白!”


    那廷臣趕忙將方才自己在王宮之外的見聞複述了一遍,根據他的描述,當下的都靈城市早已是人心惶惶的一鍋亂粥,這樣的亂象在之前五十年都不曾出現在都靈。


    “不可能!”


    將軍瞪大眼睛一下站起身,甚至顧不上被他臃腫肚子撞翻的棋盤,大聲指責道:


    “絕對不可能,這樣的暴雨先前又不是沒有過,怎麽可能就在今天淹了整座城市呢!你若再敢混淆陛下視聽...”


    “夠了!”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沉聲怒喝,僅一句話便瞬間讓這將軍閉上了嘴。


    他扶額沉思著,臉色煞白,腦海中不斷閃過兩周之前接到的一份無關緊要的報告——科西嘉軍正在都靈南邊修築大型工事,疑似是重新架設橋梁準備渡河。


    都靈南邊、大型工事、近幾日波河異常低落的水位、科西嘉軍在今日對都靈進行全麵封鎖...


    這些線索串成一線,瞬間在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的腦中轟然炸開。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直到這時,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才頃刻間意識到,他與整個王國都該為自己的輕敵付出代價了。


    那勞倫斯·波拿巴,絕不是什麽徒有其名之輩。


    當這位國王再度開口之時,他的聲音已不複剛才那般威嚴了:


    “讓軍需總長進來,我現在就要見他!”


    那親信將軍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還以為是自己的魯莽惹怒了國王陛下,連忙俯下身子去撿散落的棋子:


    “陛下無需擔憂,不過是些危言聳聽罷了,我們還是繼續剛才的棋局...”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頓時怒火攻心,差點氣暈過去,抓起一把棋子就直接朝著這將軍的臉上猛然砸去:


    “你這蠢豬!還不明白嗎,這是科西嘉人幹的,他們這是要水淹都靈啊!何等狠毒,何等喪盡天良!你還不滾迴你的崗位上去!”


    “是是...是!陛下,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將軍捂著劇痛的眼睛,卻是根本不敢叫出來,連忙弓著身子從後花園裏退了出來。


    迎門而入的軍需總長正好與將軍擦肩而過,看著自家長官如此狼狽的模樣,本就麵如死灰的軍需總長臉色更加難看了。


    他一來到國王麵前便直接跪了下來,連頭也不敢抬,嘴唇不停在打顫:


    “陛...陛下...”


    “都靈城內到底發生了什麽?!”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厲聲問道。


    “科西嘉人在清晨包圍封鎖了都靈,隨後斯拉夫特河的水位就開始瘋漲,不是因為暴雨,沒有任何一場暴雨能讓水位漲到那種程度...您也知道,斯拉夫特河與都靈護城河直接相連,所以護城河的水位更是直接漫過了大堤...現在不隻是城內,連城外郊區也變成了一片洪泛地。再這樣下去,都靈內外都要變成一片汪洋啊!”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冷眼聽著,額頭之上青筋暴起,幾乎不能克製自己的怒火,他如何不知道這一場洪水將會給都靈城市帶來多麽大的損傷。


    一位賢明國王勵精圖治十年的治理成果,恐怕也抵不上這一場洪水帶來的損失。


    聽完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之後,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忽然問道:


    “你似乎還有要事沒說?”


    這軍需總長如此急切地要來見自己,自然不是單單為了通風報信而來,那本來就不是他的責任。


    跪在地上的軍需總長渾身都在顫抖,語不成聲,好幾次想要開口卻都被自己打斷了,臉上的表情更是和哭喪一樣。


    直到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已然有些不耐煩之時,他才小聲呈報道:


    “我...我軍用來儲存糧食的六個倉庫,都受到了洪水影響...大批食物受潮,恐怕會很快腐爛發黴...”


    “你說什麽?!”


    “陛下,我已經派人搶救...但外麵暴雨未停,路麵上還積水重重,最終也隻有一小部分糧食被妥善轉移到了西南棱堡裏儲存...”


    軍需總長的話音剛落,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便瞬間癱倒在了躺椅裏。


    是啊,他早該想到的,科西嘉人既然想到了水攻,那麽他們的目的不就是徹底摧毀城內守軍的後勤補給嗎。


    如今再緊急命令南方的維托裏奧部迴防都靈已經不可能了,科西嘉人已經全麵封鎖了都靈。


    老國王疲倦地合上了眼睛,他如何也意料不到,他這一世英名竟然會毀在晚年的自己手中。


    跪在地上的軍需總長瑟瑟發抖,聽候處置,那六個糧倉之中的儲糧可都是層層剝削之後從市民們手中收過來的,一旦這些糧食受潮腐爛,那除非國王陛下決定向科西嘉人開城投降,否則一場饑荒是注定要在都靈發生了。


    而作為第一責任人的自己,這一顆人頭甚至都還不足以擔下全部的罪責。


    “保存的糧食還能支持配給製實行多久?”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低聲問道,他已經沒有精力再發火了。


    “大概一周...”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歎了口氣,艱難下令道:


    “削減每人每日的配額為原先的三分之一,你再帶人去向市民們征收一遍糧食,著重關注那些中產階級,唉,再苦一苦百姓吧。”


    “可是...!”軍需總長瞪大眼睛想要說什麽,將配額削減到三分之一毫無疑問會激起市民的怒火,尤其是還要他再進行一次全麵征收,那些已經流離失所、拖兒帶女的市民哪裏還有什麽餘糧呢?!


    在他看來,唯一可行的辦法就隻能向那些貴族大戶開刀,那些人家的府邸與別墅之中每日浪費的食物都足以喂飽不知多少人口了。


    但這樣的提議甚至都不用說出來,他自己便知道是何等的荒唐,在這場圍城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當下,有誰會嫌棄自家的麵包籃太沉了呢,國王陛下也怎麽可能下令對那些公侯動手呢。


    “立刻去辦!”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根本沒有給這軍需總長任何反駁的空間,擺手示意他直接離開,隨後便孤身一人待在後花園之中,久久說不出任何話來。


    即使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中,麵對孔蒂親王率領的四萬法蘭西-西班牙聯軍入侵之時,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也沒有如此焦慮擔憂。


    但是這一次,這位老國王的內心前所未有地被恐懼的海洋所吞沒了:


    都靈,難道真的要失守了嗎?!


    ...


    午後,狂風大作,暴雨如注,雷聲滾滾


    勞倫斯與一眾軍官披著油布雨衣,駐馬於都靈城郊一處丘陵高地上,冷眼注視著雨幕中的都靈逐漸淹沒在一片洪泛地中。


    那條曾被都靈市民奉為城市守衛的護城河,如今卻已成為縈繞在這座城市周圍揮之不散的夢魘。


    包圍在城市周圍的科西嘉軍也並非隻是在隔岸觀水,在貝爾蒂埃的協調指揮下,他們仍在不斷地將築堤剩下的木材與沙袋堆砌在周邊地形平坦之處,形成一道道小型堤壩,從而徹底將波河河水鎖在都靈城區。


    洶湧的波河之水咆哮著,川流不息地經斯拉夫特河湧入都靈,僅僅隻是半天時間過去,整個城市就已經被包圍在一片湖泊之中,而那湖泊的邊界仍在隨時間不斷擴大。


    若是碰巧有遠方而來的旅行者誤入此地,恐怕他會以為自己誤打誤撞地來到了威尼斯。


    固若金湯的都靈,此刻在勞倫斯眼中不過是風雨中飄搖動蕩的一葉孤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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