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雲銷雨霽,晴空朗朗,但都靈內外已徹徹底底成為了一片汪洋。


    在地勢較低的西側,這裏最深處的積水已然能夠沒過成人的脖頸,根本看不清浮滿雜質的黃褐色水麵之下是何路況,水性不好的市民日常出行甚至都有溺死的風險。


    而城東區域的情況也沒有好到哪去,大部分街道的水麵都已經達到了成年男人的胸膛處,這樣的深度足以將都靈城內近三分之一的低矮房屋淹沒,使近六萬人無家可歸,流離失所。


    甚至國王陛下的居所——都靈王宮也沒有逃過這一浩劫,盡管王宮的廷臣們使盡全力阻止洪水湧入,但終究隻是徒勞一場。


    國王最喜愛的後花園,那座弗洛倫薩式的巴洛克風格花園如今已經被臭氣熏天的洪水所占據,名貴的蘭花香草,價值千金的楠木家具,看來也隻能靜靜泡在水中等待腐爛了。


    整個王宮的第一層,連同內部那些精美豪華的庭院、噴泉、劇院以及教堂,也無不是在這三日之內變得泥濘不堪、肮髒無比。


    就連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本人,也被迫頂著腿腳的不便搬進了王宮高層的房間。


    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治國四十餘年,卡洛·埃馬努埃萊三從未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但是與都靈城中的窘境與民眾所受的苦難相比,這位老國王也根本顧不上自己個人的榮辱了:


    如今城內將近三分之一的人口無家可歸、居無定所,這在天氣轉涼的十月底絕對是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要麵臨的頭等大事。


    每日夜裏不知道有多少民眾連塊安身之地都找不到,穿著單薄潮濕的襯衣在蕭瑟寒冷的秋風中徹夜無眠,為此而染上風寒,高燒不退的民眾更是不計其數。


    幸運的市民可以撿到些木板拚湊成簡易的浮台,但大多數人都隻能蜷縮在那些被淹沒的房屋屋頂上席地而睡。


    盡管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已經在極力協調安頓這些市民,不僅將市政廳和各政府部門的建築向民眾開放,甚至連軍隊駐紮的棱堡和都靈王宮之中都專門劃出了一片區域,用來安置流民。


    可這些措施頂多也隻能收納數千人而已,在那高達六萬的流離失所的民眾麵前,無疑隻是杯水車薪。


    除此之外,都靈城市如今不隻是糧食短缺,就連幹淨的水源也成了一個莫大的難題。


    要知道,城中那齊胸深的積水可都是從下水道裏倒灌出來的,況且歐洲城市的街道上本就是藏汙納垢、汙穢不堪,誰也不知道那水裏究竟泡了多少蛇蟲鼠蟻以及其他動物的腐爛屍體。


    甚至單單看一眼那令人作嘔的昏黃色水麵,再聞一聞無處不在的刺鼻惡臭,絕對沒有人會想讓這裏麵的任何一滴水沾進自己的口中。


    但民眾們又能從哪裏得到幹淨的水源呢?


    基本每一口水井都被洪水所吞沒了,那些地下水也同樣遭到了汙染,王宮與那些貴族豪門還可以將這些汙水過濾煮沸之後飲用,但那些普通民眾們又能怎麽辦呢,他們在寒冬之中都不一定有足夠的柴火儲備,又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生火燒水呢?


    最初的兩天,民眾們還可以從那傾盆大雨中收集到幹淨的雨水,可隨著昨日的雲銷雨霽,市民們手中僅有的一點淨水也即將要被消耗殆盡。


    有些走投無路的市民根本顧不上那麽多,直接紮進了身下的汙水之中開始痛飲,結果不少人當天下午便腹瀉難止,高燒不退,為此而脫水死亡的更是不在少數。


    在都靈的每條街道上,都幾乎能看到一具具浮腫的屍體漂在水麵上,而生者們甚至沒有一絲精力去給這些死者施以同情和祈禱。


    更要命的是,正所謂大水之後必有大疫,盡管還不確定都靈城內是否爆發了傳染性瘟疫,但是看著那成百上千因風寒或痢疾而高燒發熱的民眾,剩下的市民也不禁感到人心惶惶,驚恐不安。


    畢竟誰也不知道某個倒在角落裏昏迷不醒的男人是不是就感染了霍亂或鼠疫。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也命令了都靈大學的醫生與學者們協助市民預防災疫,可那些學者們此時也是自身難保,根本派不上什麽用場。


    絕望,無邊的絕望,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多久,誰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這樣的浩劫中存活下去。


    此時都靈城內二十萬民眾已經猶如一個巨大的火藥桶,他們悲哀,他們憤怒,他們痛恨,不隻是對城外的科西嘉人,更是對那些屍位素餐的達官貴族和深宮之中的國王陛下。


    而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關於削減配給份額和再次征收儲糧的命令,也徹底成為了引爆這個火藥桶的第一顆火星。


    ...


    10月28日的中午,聖馬蒂諾廣場上已經擠滿了成千上萬的難民,他們饑腸轆轆,情緒低落,但還是翹首以盼著今日的糧食配給送達。


    這處廣場是城市中僅有的幾處高地,洪水對其影響不大,因此無數的難民都在這幾天蜂擁而至,一塊庭院大小的空地都能擠上五十名民眾,整座廣場更是聚集了數千名避災的市民。


    很快,一名市政主管帶著數十名官吏及警察押送著一批運糧馬車進入了廣場。


    市民們見狀立刻起身,爭先恐後地在馬車周圍排起了長隊,他們每日的配給就隻有這一頓餐食,倘若在這裏沒有領到糧食,他們今夜就隻能勒緊腰帶艱難入眠了。


    市政官僚和警察們先是花了好一會兒的功夫維持秩序,製止並逮捕了十幾個為了爭奪靠前位置而大打出手的難民,隨後才開始今日的配給發放。


    然而,每一個領到配給的市民都立刻沉默了,他們看著手上的食物,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們一整天的食糧:


    一片薄如蟬翼的麵包,一碗散發著可疑氣味、淡的和水一樣的蔬菜燉湯,還是涼的。


    這還是成年男性的每日配額,至於女人與孩童,他們連那片麵包都領不到,隻有一碗所謂的蔬菜燉湯。


    隻是一瞬間,此起彼伏的抱怨與怒吼響徹了聖馬蒂諾廣場:


    “開什麽玩笑!昨天還能領到一塊麵包呢,今天就隻有這一小片?!”


    “我上交了足足三袋麵粉,那都夠我一直吃到冬天了,結果現在每天隻能領到一片麵包?!”


    “他媽的,我的麵包都發黴了!這能給人吃嗎!”


    “老子的湯裏麵有死老鼠和蟑螂!”


    ...


    幾千名難民憤怒地揮舞著拳頭,一步步朝著那市政主管和運糧車隊逼近。


    那主管嚇得連手裏的賬簿都掉在地上,麵前可是數千名悲憤交加、義憤填膺的難民,光靠他和幾十名警察可根本不可能對付的了。


    而正當局麵愈發難以收拾之時,隻見一名軍官忽然帶著百餘名士兵趕到了現場。


    看見軍隊入場,振臂高唿的難民們頓時收斂了許多。


    但他們沒有散去,他們心中的憤怒與不甘也沒有散去,所有人仍站在原地冷眼注視著這些不速之客。


    市政主管也立馬鬆了口氣,盡管他也不知道這支軍隊來此有何目的,但他還是趕緊上前同那軍官握手言謝:


    “您來得真及時,長官,不然我真要被這群刁民活活打死...您的部隊若是沒有其他任務,不知可否幫助我們維持現場秩序,今天的配給很快就能發放完...”


    “維持秩序?抱歉,我們現在有其他任務。”


    軍官冷笑了一聲,毫不遮掩自己對麵前這群刁民的蔑視,他徑直走到一輛運糧馬車旁邊,拍了拍車軸,大聲命令道:


    “來人呐,把這些馬車都運迴西南棱堡去!”


    不止是在場的市民們瞪大雙眼,就連市政主管也大吃一驚,連忙製止道:


    “這...這是在幹什麽!長官,這都是要發放給市民們的配給糧啊!”


    軍官根本沒有理會市政主管,一邊命令部下開始趕車,一邊從容不迫地掏出一根剪好的雪茄叼在嘴裏,在當下的都靈,這些軍人們的生活條件無疑是最優渥的。


    他在原地吞雲吐霧了好一會兒,毫不在意那些市民們的仇恨眼光,隨後將手中抽了一半的雪茄隨手丟在了腳邊的水窪裏:


    “我是城防部隊的征糧官,我接到的任務是再一次對民眾手中的儲糧進行征收,正好你這邊的配給糧還沒發下去,省的我們要再從這些泥腿子手裏要迴來。”


    聽到這話的市民們愣住了,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親眼見到如此荒唐的一幕。


    市政廳甚至還沒有將救濟糧發到自己手上,軍隊便要將這些糧食再次征收給上級。


    這到底算什麽,左手倒右手?那他們這些饑腸轆轆的平民怎麽辦?!這世界本就是如此荒誕不經嗎?!


    市政主管同樣大受震撼,張大了嘴巴,半天才擠出來一句話:


    “可...可是,那這些災民該...”


    軍官顯然沒有什麽耐心了,掏了掏耳朵,歎氣道:


    “老兄,你的任務是把糧食發給平民,我的任務是從平民手裏征收糧食,那幹嘛要多此一舉呢,我直接帶走這批車隊不就完事了嗎,咱們都兩全其美,好了,別廢話了,我今天的征糧指標還沒完成呢。”


    軍官的話語雲淡風輕,絲毫不在乎廣場上的民眾,在他眼中,這些需要擠在聖馬蒂諾廣場上領取配給糧的,平日裏也都不過是城市中最為低賤的底層貧民罷了。


    沉默了,眾人都為這荒唐的一幕沉默了,而在這沉默之中,無盡的怒火也在悄然醞積。


    城市裏關於為何突然削減配給額度早就傳遍了流言蜚語。


    有人稱是軍隊裏的那些酒囊飯袋看管不佳,市民們砸鍋賣鐵上繳的儲糧全都毀在了洪水裏,也有人稱這是腐敗叢生的軍隊內部的一個縮影,他們上繳的糧食要麽流通在了黑市裏,要麽被諂媚的軍官轉手獻給了那些大人們。


    但不管真相如何,當看到眼前這支部隊竟然要將他們最後一口救命糧也要拉走時,所有人都離奇地憤怒了。


    一位忍無可忍的市民跳了出來,他直接了攔在了車隊之前,破口大罵道:


    “你是要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同胞餓死在都靈王城嗎!你這國民的叛徒!”


    軍官不屑一顧地輕笑道:


    “叛徒?我是軍人,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征收儲糧是國王陛下的命令,我要做的隻有將其貫徹到底,倒是你這狂徒,你是在質疑陛下的決策嗎?你想要把都靈拱手讓給科西嘉人嗎!”


    這一連串的逼問令人膽寒,戰爭時期,誰都不敢背上一個叛國賊的罪名。


    那市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然而,他卻驚訝地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起,他的身後竟多出一道數十名義憤填膺的市民組成的人牆。


    所有人怒視著為首的那名軍官,目光如炬,好似方才那番話根本進入他們的耳朵。


    他們自知是螳臂擋車,卻還是奮不顧身。


    “去他媽的!”


    那市民不再後退了,他攥緊拳頭,竟出乎意料地朝著那軍官猛撲了過去:


    “國王的命令又如何!不愛護子民的國王,也不配得到我們的擁護!”


    伴隨著這聲怒吼,暴動開始了。


    整個聖馬蒂諾廣場的難民都聚了過來,將這支試圖拉走配給糧的部隊徹底包圍。


    士兵們舉起火槍想要反抗,可雙方距離太近,他們甚至連彈藥都來不及裝填、連刺刀都來不及裝配,便被蜂擁而至的市民們所淹沒了。


    那名軍官更是早就在眾人的群毆之下徹底沒了生息,或許他到死都不敢相信,這群該死的泥腿子竟然敢對一位貴族軍官動手。


    慘叫聲與怒吼聲交織在聖馬蒂若廣場,僅僅隻用了不到十分鍾,這支前來沒收救濟糧的征糧隊伍便被怒火滔天的市民們給活活打死。


    那市政廳的官僚與警察們見狀更是拔腿就跑,不敢在這種是非之地停留哪怕一秒。


    廣場的地磚上濺滿血跡,士兵與民眾的屍體橫七豎八,一群黑鴉盤旋空中,隨時準備享受它們的美餐。


    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民眾們這時才終於冷靜下來,怔怔地望著彼此,一言不發,臉上根本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與勝利的喜悅,反倒充滿了苦澀與迷茫。


    是啊,他們從這群強盜手中守護了自己應有的東西,可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那些逃跑的官吏們必然會將這裏的情況向上稟報,要不了多長時間,聖馬蒂若廣場上的暴動就會引來大股軍隊的鎮壓。


    到了那時,他們這些手無寸鐵的普通民眾除了束手就擒,坐以待斃之外,還有什麽其他方法嗎?


    作鳥獸散般地逃跑嗎?不,即使自己能夠僥幸逃過軍隊的追捕,可接下來不仍然要在這都靈之圍的地獄中掙紮求生嗎。


    每個人都在思索這個問題,但其實每個人也都心照不宣地有了同一個答案:


    一不做,二不休。


    ......


    聖馬蒂若廣場的暴動頃刻間點燃了都靈。


    在陰暗角落裏苟且求生的平民們再也不能忍受這種地獄般的日子了,即使城外有一支敵國軍隊正在虎視眈眈,也沒有人覺得自己有義務為那些權貴們獻出生命。


    他們並不想叛國,他們隻是想活著。


    不計其數的民眾們加入到了暴亂之中,他們匯聚成一股勢不可擋的人流,目的地隻有一個——都靈王宮。


    在暴亂初期,受到城市積水造成的交通影響,各部軍隊和警察的響應都極為緩慢,根本來不及將這場叛亂撲滅在萌芽階段。


    而當市民們大股集結起來之後,軍警們又都不敢貿然對這人山人海進行鎮壓,在得到上級和國王的命令之前,沒有人敢將事態進一步擴大。


    很快,成千上萬的苦難大眾將王宮徹底包圍起來,街道的水麵之上飄滿了浮舟,此起彼伏的漫罵聲更是終日不絕,所有人都在大聲嘶吼著要求國王陛下給他們一條生路。


    正在主持庭前議事的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得知消息恍惚了良久,他的確預料到了民心的不安,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一場暴動會來的如此迅猛。


    動用軍隊鎮壓這場暴亂顯然是不可能的,小半個都靈都已經舉起了反抗的大旗,如果在這時大開殺戒,先不說城外的科西嘉人會不會趁虛而入,光是這般血腥鎮壓造成的威望損失就不是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能夠接受的。


    這位老國王絕對不想將一個民心動蕩的撒丁王國留給維托裏奧王子。


    市政官、內政大臣以及陸軍大臣輪番出麵,試圖代表國王陛下與暴民們談判換取他們離開。


    但憤怒至極的市民們根本不接受這些大臣們的勸說,他們要求必須見到國王陛下本人,得到國王本人的承諾。


    民眾們更加惱怒了,他們甚至開始衝擊王宮衛隊組成的防線,就連暴躁的陸軍大臣也在訓斥市民時被石塊砸傷了腦袋。


    事態愈發不可收拾,但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仍舊不能接受親自與民意代表們進行談判。


    盡管老國王著實是一位傑出的談判專家,在數場外交談判上給撒丁王國帶來了巨大利益,但這樣一位出身於古老薩伏伊王朝的國王陛下是絕對不會與暴民們談判的。


    放下身段親自與這些暴民們的代表和談,這對一位高貴的國王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恥辱,這是他的底線。


    而正當國王陛下一意孤行,局勢愈發緊張之時,察覺到都靈城市動亂的科西嘉軍有所動作了。


    ...


    他們並沒有派出軍隊進攻,反倒是派出一名使者孤身一人乘著小船靠近都靈城牆,聲稱是代表波拿巴首相與撒丁國王陛下商談合約。


    而在獲得許可進入都靈城市之後,這使者沒有在士兵的護送下進入都靈王宮,反而是以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為由,要求在王宮之外,在萬千都靈民眾的注視之下,當眾向撒丁王國告知和遞交和平條款。


    這使者帶來的條約總結起來隻有簡單的四條:


    第一:撒丁王國正式宣布將撒丁尼亞及其附屬島嶼主權轉讓於科西嘉王國,並永久放棄對撒丁尼亞及其附屬島嶼的一切宣稱;撒丁王國可保留王國法理地位,改稱薩伏伊王國。


    第二:撒丁王國在《1748亞琛條約》中得到的尼斯地區需歸還給法蘭西王國。


    第三:撒丁王國每年向科西嘉王國支付一億兩千萬利弗爾或等值金銀的戰爭賠款,持續十年,該賠款由聖喬治銀行接收,其中三分之一的賠款用於組建都靈投資基金,用於都靈城市的災後重建及恢複。


    第四:撒丁王國與那不勒斯王國、西班牙王國達成無條件和平,並放棄與西西裏叛軍勢力的一切外交關係,退出意大利戰爭。


    在當眾宣讀完科西嘉軍帶來的和平條約之後,使者還以波拿巴首相的名義向在場的萬千市民承諾:


    如果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與他的內閣接受這份條約,科西嘉軍不僅可以不進入都靈,還會立即將波河堤壩拆除,解除對都靈城市的水攻。


    甚至麵對城市內部糧食短缺的窘境,波拿巴首相表示出於人本主義以及對意大利同胞的同情,他可以立即將一批科西嘉軍的輜重補給贈送給都靈人民,即使撒丁國王不接受這份和約。


    聽著使者的話語迴蕩在庭前廣場,成千上萬的市民們都沉默了,現場一片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憎恨帶來這場浩劫的科西嘉人,可是站在現實的角度,站在他們的角度,站在一群圍城之中的掙紮求生的小市民的角度,科西嘉人送出的條約和波拿巴首相的承諾又的確是極具吸引力的。


    條約中最主要的兩條無非就是割讓撒丁島與尼斯,可這和他們這些蜉蝣小民又有什麽關係呢。


    難道撒丁島上的黃金白銀,尼斯城內的絲綢珍珠,會落入到他們這些一無所有的底層貧民口袋中嗎?


    至於失去這兩片領土會給國家帶來何等影響,幾乎沒有多少小市民會去考慮了。


    “去他媽的國家大事,我隻想要一塊麵包和一張幹燥的床鋪。”


    這是萬萬千千在洪水中掙紮求生的平民心底的呐喊。


    況且勞倫斯·波拿巴首相還承諾了軍隊不進入都靈城市,這讓那些擔心科西嘉人進城之後燒殺搶掠的市民們都長鬆了一口氣,已經掙紮在生死邊緣的他們絕對不想再去麵對茹毛飲血的科西嘉人的利刃了。


    至於這份和約中關於將三分之一戰爭賠款用於都靈投資的部分,以及波拿巴首相願意將科西嘉軍輜重補給贈送給都靈民眾的承諾,更是讓在場市民們感到難以置信。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每個人都明白的道理。


    從來沒聽說過敵軍指揮官主動提出要給受圍城池運送補給的,更別說是將白花花的戰爭賠款花在敵國國民身上了。


    但勞倫斯·波拿巴的行為對於一位勝券在握的圍城指揮官來說,已經完全不亞於聖母的仁慈,畢竟他大可以靜待城中糧食耗盡,坐看都靈之內饑荒瘟疫肆虐,最終輕而易舉地拿下城池。


    而如果拒絕了科西嘉人的好意,雖然那使者沒有明說,但他的言語之間已然暗示,都靈將會在它的城破之日,在這洪水、饑荒以及瘟疫肆虐之後,再迎來一場屠殺的浩劫。


    盡管沒有互相交談,但絕大多數市民心中都不約而同地升起一個想法:


    讓這洪水褪去吧,讓這地獄消散吧,讓和平到來吧,這一切的苦難,都已經夠了!


    自那洪水灌入城中的第一天起,都靈本就不可能守得住了!


    貴族老爺們能在府邸裏笙歌豔舞守到老死,可我們這些人連明天的太陽都不一定能看見了!


    很快,民眾們對都靈王宮的訴求便發生了改變。


    他們不再要求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提高每人的配給額度並整治軍隊和市政廳的腐敗行為,沒有人會再對那些高高在上而又愚蠢無能的軍官和市政官僚寄予希望了。


    和平,一勞永逸的和平,這現在是近十萬都靈民眾的唯一訴求。


    ...


    片刻之後,外交大臣將科西嘉使者帶來的和平條約,以及王宮之外民眾們的最新訴求轉呈給了國王陛下。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聽完這一切之後神情恍惚了良久,足足五分鍾之後才勉強迴過神來,口中隻吐出來一句話:


    “勞倫斯·波拿巴...陰險如毒蛇,狡猾如雪貂,果然名不虛傳...”


    “陛下...”


    外交大臣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自以為聰明地勸說道:


    “既然科西嘉人想用他們的後勤物資來收買人心,我們何不將計就計,先接受他們送來的物資守住都靈,再等待維托裏奧殿下...”


    “你這蠢貨!”


    國王陛下頓時暴起,言語之中的失望已經毫不掩飾,都到這種時候了,國王也根本懶得再和這廢物一樣的外交大臣有任何客套:


    “你以為勞倫斯·波拿巴提出給我們運送補給真的是出於什麽人本主義?是出於什麽對意大利同胞的同情?他是料定了我根本不會接受這個提議,才故意說給那些市民聽的!”


    這位老國王如何不清楚,城內守軍是絕對不可能接受科西嘉人這個荒唐提議的,倘若他們接受,屆時科西嘉人必定會趁勢提出一係列附加要求,比如所有的物資都要由科西嘉人親自押送進城。


    而到了那時誰又可以保證,科西嘉人用來運糧的船艙裏會不會塞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準備在十八世紀上演一出特洛伊木馬?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此時已經可以斷定,勞倫斯·波拿巴就是吃準了自己不會接受,才會故意將這個消息泄露給成千上萬的民眾。


    畢竟這樣一來,輿論上就成了:


    “勞倫斯·波拿巴首相悲天憫人,主動為苦難之中的民眾送出物資;國王陛下惱羞成怒,寧可子民餓死也不接受科西嘉人的施舍”


    屆時,那些民眾才不會去管科西嘉人的提議會不會導致都靈淪陷,他們隻會覺得是那深宮之中的國王陛下將他的麵子置於了子民的生命之上。


    至於這張和平條約中所謂的將三分之一的戰爭賠款成立都靈投資基金的部分,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更是能一眼看出,這根本不是那使者所宣稱的,什麽為了補償普通民眾在戰爭中的損失。


    勞倫斯·波拿巴此舉的目的,不過是裹挾都靈民意,從而在未來壟斷控製整個撒丁王宮的金融界罷了。


    盡管還沒有看到科西嘉人送遞的詳細條約,但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已經能夠猜到,科西嘉人必然會添加大量附加條款,用來保證這個投資基金在王國金融界的特權,以及科西嘉人對基金會的完全控製。


    一旦這個所謂的投資基金成立,那麽它將同時擁有雄厚的資金、強大的政治特權,以及普羅大眾的熱烈支持,憑借這些得天獨厚的優勢,都靈投資基金將會在極短時間內成為王國金融界的翹楚。


    而這樣一個代表市民階級的、壟斷整個國家金融產業的基金會,竟然是由科西嘉人所控製的。


    那麽它所賺取的無數利潤自然也將源源不斷地流向阿雅克肖,而不是留在都靈。


    但是,能夠看到這一層次的,注定隻有像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這樣的,接受過良好外交教育的極少數人。


    民眾都是無知的,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再一次深深體會到了這個道理。


    事到如今,如果他對都靈投資基金的成立表示反對,恐怕最先憤怒的不是科西嘉人,而是都靈城內的二十萬民眾,他們隻會斥責國王陛下寧願將黃金白銀送給科西嘉人,也不願意留下來造福自己的子民。


    而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也已然意識到,那名科西嘉使者來到都靈的最大目的根本不是遞交這份條約,他從一開始就是奉了波拿巴之命前來蠱惑人心,給已經是燃眉之急的都靈暴亂再添上一把猛火。


    到了最後,穩居幕後的勞倫斯·波拿巴即可名利雙收,在都靈市民的頂禮膜拜之下摘取勝利的果實。


    “高明,實在是高明...”


    暴怒之後的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筋疲力竭地癱在禦座上,口中喃喃自語著:


    “登陸瓦多利多雷,突襲熱那亞,分兵牽製維托裏奧,自熱那亞方向奇襲都靈,兩周時間築堤水攻,最後蠱惑人心,操控民意,勞倫斯·波拿巴,真是好一套手段,縱使我年輕二十歲,恐怕也...”


    事態已到眼下關頭,這位老國王沒有精力,也不想再去叱責那勞倫斯·波拿巴虛偽的言行了。


    兩人同為一方土地、萬人之上的最高統治者,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自己也很明白,虛偽不過是一位野心家的必修課罷了。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同樣明白,盡管他已經識破了勞倫斯·波拿巴的計謀,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都靈之圍已成死局,縱使換成最高明的棋手接管此局,依舊無濟於事,更何況自己本就是這歐陸之上最為出色的一批棋手。


    如此想著,老國王將目光看向了手邊的那份和平條約。


    “陛下!”


    看見國王陛下似乎在認真思量著手上的條約,外交大臣頓時大驚失色,他不論如何也不接受王國戰敗的事實。


    維托裏奧王子還率領著一萬大軍,占據著絕對兵力優勢,怎麽能夠在未戰一兵一卒的情況下簽下這份屈辱的條約:


    “王儲殿下的軍隊還沒有與科西嘉軍主力交戰,我們完全可以詐降拖延時間,待到...”


    “不必了。”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輕聲打斷了外交大臣,在內心接受撒丁王國戰敗的一瞬間,他的身心反而全都放鬆了下來,聲音也平靜了許多:


    “這份條約需要法國人簽字,如果在簽訂之後貿然撕毀,到時候丟掉的就不止是撒丁島和尼斯了。”


    與上次和熱那亞共和國簽訂的條約一樣,勞倫斯同樣將法蘭西王國作為了條約的共同簽定方,以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的外交經驗自然能夠看出來勞倫斯的用意。


    盡管路易十五的厭戰心態人人皆知,可是法蘭西對於收複薩伏伊地區同樣是虎視眈眈,自從法蘭西與奧地利結盟之後,法國在歐陸的擴張重心便放在了南部的薩伏伊和尼斯之上。


    而表麵上倒台的舒瓦瑟爾公爵也仍在竭盡全力試圖擴大意大利的戰火,如果撒丁王國在這時撕毀和約,無疑是在對法蘭西王國授人以柄,法蘭西的陸軍恐怕三天之後就會開進薩伏伊。


    而薩伏伊和皮埃蒙特地區可是整個王國的國本,其重要性遠不是撒丁島可以比擬的,如果為了保全撒丁島而丟掉薩伏伊,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自己都無顏在天上麵對薩伏伊王朝的曆代先祖。


    “可是...!”


    外交大臣還想說些什麽,但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已然不耐煩去聽了。


    他也不得不承認,勞倫斯·波拿巴這份條約擬定的十分恰到好處,獅子大開口的同時還正好將力度控製在了自己的底線之上。


    如果條約中要求的是將薩伏伊割讓給法國,那麽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寧可冒著被二十萬暴民推翻的風險也絕對要死守都靈,甚至哪怕是都靈失守了也要命令維托裏奧王子抵抗到底。


    但如果是撒丁島,這座海島本就是王國從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得到的戰利品,其最大作用也隻是給王國上繳些財政收入並提供了一個王國頭銜而已。


    至於尼斯,在持有撒丁島時,這座海港城市是王國最為重要的貿易出海口,可既然撒丁島即將被割讓給科西嘉人,這座城市的重要性也就隨之大打折扣了。


    空蕩蕩的禦座廳內隻有外交大臣與國王兩人,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手上的條約,一言不發,但其實他清楚自己根本沒有與科西嘉人討價還價的本錢了。


    ...


    突然之間,一位王家衛隊軍官闖進了禦座廳,焦急請示道:


    “暴民們已經在衝擊王宮大門了,他們不少人都持有武器!陛下,請求您下達開火指令,否則都靈王宮將...”


    “唉...”


    悠長的歎息迴蕩在禦座廳,甚至蓋過了那軍官的焦急大喊。


    時間已經不多了。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還是在外交大臣和那軍官的攙扶下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盡管深知這是最明智最理性的決策,盡管自認為已經做好了準備,但一想到自己將在那份恥辱的條約上簽下名氏,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仍然止不住地一陣眩暈。


    國王的眼睛模糊一片,已然看不見眼前的大殿,滿目都是曾經四十年的金戈鐵馬與樽俎折衝。


    他曾率領兩萬軍隊與近六萬的法西聯軍周旋,在兩大列強的圍攻之下保全國土;也曾在阿西塔戰役中大敗法軍,被譽為當世難得之戰爭天才。


    法蘭西、西班牙,奧地利,三大列強環伺著撒丁王國的土地;波蘭王位繼承戰爭、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七年戰爭,三場大戰的風波席卷了撒丁王國的土地。


    他在這一道道夾縫中尋求著機遇,保全著王國的同時在北意大利開疆擴土。


    在維也納,他的口才博得了滿堂喝彩,在亞琛,他的外交手段令人驚奇,而《1738維也納和約》與《1748亞琛條約》的簽訂也為整個王國帶來了大片領土。


    朗格、托爾托、諾瓦拉以及尼斯,他親手將這些土地納入到王國的疆域之中。


    普魯士的腓特烈大帝對他稱讚有加,法蘭西的路易十五則對這位親舅舅忌憚三分。


    過去四十年的豐功偉業不斷在老國王的眼前劃過,卻喚不起一絲一毫的喜悅與自豪,隻讓他覺得麵前的現實愈發冰冷殘酷:


    撒丁王國敗了,敗在了科西嘉人手上。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敗了,敗在了勞倫斯·波拿巴手上。


    治國四十年來的基業,也在一朝之間便全盤送給了科西嘉王國。


    如果,自己再年輕二十歲,如果自己對王國的掌控還和二十年前一樣,這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老國王搖搖頭,將所有的幻象都拋到九霄雲外:


    “取筆墨和印章來。”


    片刻之後,他接過侍從遞來的鵝毛筆,顫顫巍巍地在這份和約上簽下了自己的花體姓名,筆劃很慢,但沒有遲疑。


    隨後,在外交大臣怔怔地注視下,老國王打開金璽印章,用盡全身力氣在簽名下方蓋上了薩伏伊王朝的白十字紋章。


    自從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繼位以來,這紋章曾無數次地出現在了勝利和約之上,而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某天會在一份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上蓋上這枚優雅精美的紋章。


    他將簽好的和約塞給外交大臣,手中的鵝毛筆也不經意間滑落在了地上:


    “給科西嘉軍的使者迴信吧,撒丁王國接受了他們的條件,這個消息也通告給全城市民,他們要的和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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