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同一時間,都靈城外,沿著波河上遊將近十裏外的一處工程營地內


    這營地原本隻是都靈郊外一個百十人口的小村落而已,但在僅僅兩周時間內,科西嘉軍便將此處擴建為了一個足以容納數千人的工事營地。


    三千餘名科西嘉士兵與兩千餘名高新雇傭來的皮埃蒙特農民駐紮在這營地周圍,幾乎晝夜不息,兩班倒地進行著他們的工作。


    哪怕是在夜深人靜、萬籟俱靜之時,照樣能在這燈火通明的營地內外聽到伐木斧劈在樹幹上的迴響,以及重錘落在鐵砧上的敲擊。


    科西嘉軍耗費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所修建的工事,自然不是都靈城內的撒丁軍所預測的渡河橋梁。


    而是一座令人歎為觀止的、足足長達三百餘尺、將整條波河從中攔腰截斷的木製大壩,以及一條寬四十尺、深七尺的,直接連通斯拉夫特河的大型水渠。


    當這座水壩建成之時,連波河下遊的農民們都很快察覺到了異樣。


    這夏末秋初的時節明明該是波河的汛期,在經過數場暴雨之後,這條素來溫和平靜的河流應當會展現出它那洶湧迅烈的一麵才對。


    可是在最近幾日,波河下遊的水量明顯變小,儼然一副反常的枯水期模樣。


    幾條分支河道甚至出現了枯竭幹涸,偌大的河道之中見不到一股水流,隻能看到其中沉積的堆堆淤泥。


    沒有人知道波河上遊究竟發生了什麽,甚至連這是一場天災還是一場人禍,都沒有人可以下定結論。


    那些下遊的農牧民們,包括都靈城中的軍官們都根本不可能想象得到,那些愚蠢的科西嘉人竟然在短短十五天內修建了一座將波河攔腰截斷的水壩。


    ...


    “終於...完成了。”


    參謀長貝爾蒂埃駐馬波河河畔,凝望著眼前這道長達三百餘尺的大壩,他那疲憊的眼角也終於得到了一絲放鬆。


    十五日之前,當科西嘉軍剛剛來到都靈城外,對於這座堅不可摧、固若金湯的軍事重鎮感到束手無策之時,貝爾蒂埃便突然想到一個劍走偏鋒的方案:


    眼下正是波河汛期,倘若能夠引波河之水直灌都靈,那麽一個月之內拿下都靈也並非是什麽難為之事。


    畢竟,都靈城內駐紮的不僅僅隻有那幾千名撒丁軍士兵,更是有著近二十萬的普通民眾。


    如此多的人口每日所消耗的物資數量便是一個天文數字,因此撒丁軍所麵臨的最大問題其實不是城外的科西嘉軍,而是自身的後勤補給。


    而如果真的能夠以波河之水灌入都靈,那麽對這座城市物資儲備以及人心士氣都將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屆時,城外的科西嘉軍根本不需要耗費一兵一卒,光是城內那成千上萬的餓殍與叛亂者,便足以逼迫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在屈辱的和平條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了。


    隻不過,這項計劃的風險同樣極為巨大。


    一旦水攻計劃沒有奏效,那麽科西嘉軍就將浪費這寶貴的數周時間,而那時的維托裏奧王子也隨時可能率軍迴防都靈,科西嘉軍進攻都靈的計劃無疑將完全化為泡影。


    況且,修建這座堤壩本身就是極為耗時耗力的,哪怕貝爾蒂埃計劃靈活地調動周圍的撒丁農民,全軍依然有幾乎三分之二的士兵要加入到工程之中,餘下的士兵甚至連對都靈實行全麵包圍都做不到。


    這也是為什麽一眾軍官最初都對這項劍走偏鋒的計劃提出了強烈反對。


    不過,勞倫斯·波拿巴在經過評估之後,還是力排眾議,接納了貝爾蒂埃的計策,並直接命令貝爾蒂埃作為這項計劃的主導者,允許其調動軍中所有士兵與物資,用來保證計劃的執行。


    在勞倫斯看來,這支深入敵後的軍隊絕不能坐在原地,隔著波河,對著都靈望洋興歎,他們必須立刻采取行動,即使當下最差勁的計劃,也要勝過未來最完美的計劃。


    而且,勞倫斯對於貝爾蒂埃的能力是毫不質疑的。


    盡管年輕,但貝爾蒂埃自幼便接受了良好且專業的測繪教育,他的父親便是法蘭西軍隊的一名測繪工程師上校,包括在巴黎軍校的那段時間,貝爾蒂埃也同樣是在主修測繪學。


    因此,他對地理水文知識的了解掌控絕對勝過科西嘉軍中的所有人,包括勞倫斯自己,這也是為什麽他能在第一時間結合都靈的地理位置與波河的水文信息提出水攻都靈的策略。


    同時再考慮到貝爾蒂埃那極為出色、世不二出的組織協調能力,勞倫斯也就十分放心地將這項巨大的工程交由貝爾蒂埃一手攬管了。


    日本的豐臣秀吉在水攻備中高鬆城時,十二天之內便修建了一道長達三千米的堤壩。


    雖說此次在波河水中攔河築壩的難度無疑更高,但憑借貝爾蒂埃的能力與更高水平的工程技術,勞倫斯並不懷疑他能在兩周之內完成這項任務。


    而望著眼前這道密不透風、淩駕於波河之上的木製大堤,勞倫斯也慶幸於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


    ...


    “貝爾蒂埃!堤壩的情況怎麽樣了?”


    不遠處,勞倫斯帶著一眾軍官沿著波河河畔騎馬趕來,向貝爾蒂埃揮手招唿著。


    今日上午,勞倫斯在駐地中接到了貝爾蒂埃的來信,表示攔河堤壩與通往都靈護城河的水渠都已經竣工完成,隨時可以開始執行計劃,於是便親自前來視察。


    而當科西嘉國防軍的軍官們親眼目睹了眼前這座攔河大堤之時,他們也根本掩蓋不住自己臉上的驚訝,他們很難相信麵前這個和波拿巴首相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要知道,光是管理協調工程營地裏那三千餘名士兵和兩千餘名農民便是一個極費精力的工作,更別提是用僅僅兩周時間建成計劃中的大壩了,在場的軍官們捫心自問,沒有一人可以做到年僅十八歲的貝爾蒂埃的程度。


    “波拿巴閣下!”


    貝爾蒂埃沒有理會軍官們的震驚,他翻身下馬,抬手敬禮,由於在場還有科西嘉國防軍的高層軍官,他對勞倫斯也順勢使用了尊稱:


    “工程已經基本完工,波河之水都已經被鎖在了上遊的托爾卡湖中。”


    托爾卡湖是波河上遊不遠處的一個中等大小的湖泊,當貝爾蒂埃截斷波河河流時,這個湖泊便起到了水庫的作用,用來蓄積波河之水。


    “通往斯拉夫特河的水渠也完成了?”勞倫斯點頭追問道。


    斯拉夫特河是直接與都靈護城河相連的一條小河,在貝爾蒂埃的計劃中,他便是要將波河截斷改流,使其洶湧澎湃的河水直接湧入都靈護城河之中。


    而都靈護城河又是與城市下水道係統相連相通的,如此一來,波河之水便可直接倒灌入都靈城中。


    “一並完成了。”


    貝爾蒂埃略顯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但話語卻依然清晰簡練:


    “隻要開閘放水,都靈護城河水位就會迅速上漲,根據連通器原理,城內也會立即被河水淹沒;況且都靈地勢本就處在一片窪地,東麵是一片丘陵,西麵則是阿爾卑斯山脈,根本無處泄洪,無需一周時間,整座城市都會變成一片汪洋。”


    軍官們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遠處都靈城市的輪廓,即使親眼目睹了貝爾蒂埃的傑作,他們也實在很難想象到這座巍峨宏大的城市被水淹沒的場景。


    勞倫斯則是滿意地點點頭,再一次感慨這不愧是拿破侖的參謀總長,於是親自下馬上前,拍落了貝爾蒂埃肩上的泥灰:


    “辛苦了,若能攻克都靈,我會親自將你與安德烈·達武的功勳報呈給王儲殿下。”


    一眾軍官聽罷頓時將羨慕的眼光投向了貝爾蒂埃,這個年輕人本來就與波拿巴首相和路易王儲有著良好的私交,如今他又在都靈之圍中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日後得到重用與擢升無疑是板上釘釘之事。


    當然,沒有任何一位軍官會對貝爾蒂埃抱有絲毫嫉妒的情緒,畢竟如果讓他們主導堤壩的修築工程,他們可完全沒有把握能夠接手如此重大的職責。


    貝爾蒂埃萬分感激地與勞倫斯對視了一眼,但也沒有多說什麽,在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於和平條約上簽字之前,他都還不敢有任何懈怠。


    勞倫斯的表情也變得嚴肅了一些,他一邊跟著貝爾蒂埃巡視堤壩,一邊將最新的戰況同步給自己的參謀長:


    “南方的達武部在昨日來信,表示會向西進攻尼斯,通過據守尼斯來牽製撒丁軍的主力部隊,此時此刻,恐怕他們已經在遭受撒丁軍主力的圍攻了。”


    “進攻尼斯嗎...真是十足冒險且出乎意料的一步棋,安德烈·達武,果然非同尋常,難怪他有把握牽製敵軍主力一個月以上時間。”


    貝爾蒂埃稍加思索之後也馬上明白了達武的用意,毫不吝嗇地對這位同僚的智謀給出了高度評價,緊接著縝密分析道:


    “看來我們這邊也得爭分奪秒了,一旦尼斯城破時都靈還未攻下,達武部無疑會陷入絕境,敵軍主力屆時再從後方包抄過來,我軍處境同樣難堪。”


    勞倫斯也讚同了貝爾蒂埃的判斷,科西嘉軍如今的確沒有任何時間可以耽誤了:


    “我計劃明日上午對都靈進行全麵包圍,你意下如何?”


    貝爾蒂埃停下腳步,抬頭看了一眼那被烏雲籠罩、不見天日的蒼空,即使是正午時分,也隻能勉強在那層層雲堆之中看到一個昏暗的光暈。


    狂風吹拂著波河兩岸,風中夾雜著濕潤的水汽,在那河麵上掀起一道道二十尺高的巨浪,如沸騰的獸群一般重重撞向那座木製堤壩。


    毫無疑問,明日又將是一場猛烈的暴風雨,這在雨季的波河平原上實在是太常見了:


    “明日上午嗎...時機正好。”


    ......


    翌日,10月25日


    都靈,黑雲壓城,雷聲滾滾


    傾盆的大雨自夜間便開始潑灑在這片土地,如注的雨流自天邊一直延伸到地上,空氣中滿是泥土的芬芳。


    都靈王宮內,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正躺在後花園的靠床上,靜靜聽著雨水敲打在玻璃上清脆的劈啪聲,心情大好地欣賞著這一支自然協奏曲。


    雨天,又是一個美好的雨天,這雨要是能連續下一個月該有多好。


    老國王這般想著,盡管雨天的濕氣會讓他的關節痛進一步加劇,但是身處圍城之中,這每一滴雨水的落下都讓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感到無比安心。


    曾經親自統領軍隊的國王陛下很清楚,每一個雨天基本都是軍中士兵們的休假日,大部分指揮官都不會冒著士兵們的怨言命令部隊在雨中行軍,更不會讓他們在雨中揮舞著燒火棍一般的火槍與敵軍交戰。


    這對於科西嘉軍來說也是一樣,每一個暴雨天的到來,都代表著科西嘉人隻能被迫守在營地之中,眼巴巴地對著高聳的都靈城牆幹瞪眼,就連他們僅有的幾門小型火炮也一樣變成一堆廢鐵。


    想到這裏,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不禁哼起了一段歡快的小曲,連腿腳的傷痛都被放到了一邊。


    在雨季進攻都靈,這絕對是一個愚蠢的選擇。


    連綿不絕的暴雨加上堅固的城防,都靈城內的撒丁軍毫無疑問占盡了天時地利。


    而正當老國王有些倦乏地想要起身時,負責城防的那位親信將軍走進了後花園。


    將軍的步伐不快不慢,不似平常那般輕鬆寫意,但也絲毫沒有一點慌張,他來到國王麵前鞠躬匯報道:


    “陛下,城外的科西嘉軍開始集結了,他們對都靈進行全麵包圍,徹底封鎖了所有城門。”


    聽到科西嘉軍的最新動向,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反倒是輕笑了一聲,根本不放在心上:


    “都已經半個多月過去了,他們的橋終於修好了?竟然在這個時候才開始進行圍城。”


    過去的兩周時間,由於堤壩與水渠的修築需要大量人手,科西嘉軍都沒有足夠的兵力對都靈進行全麵封鎖。


    對於城內的撒丁守軍來說,盡管物資補給的車隊依然不可能進入城內,但至少他們在這兩周時間裏還能通過信使與外界,尤其維托裏奧王子的部隊保持聯係,這也讓撒丁守軍們對於防衛都靈感到信心十足。


    而聽到科西嘉軍竟然在兩周之後才開始進行全麵封鎖,經驗豐富的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頓時感到一陣可笑,更加覺得那勞倫斯·波拿巴不過是徒有其名罷了。


    那將軍隨後又向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匯報了一些細節,但困乏無聊的國王顯然沒有興趣聽這些細枝末節、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當親信將軍完成匯報,準備告辭迴到崗位之上時,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叫住了將軍:


    “這麽大的雨,往返於王宮和堡壘也是件辛苦差事,你就留下來,陪我下兩盤棋吧,你的棋藝最近可是進步很快呐。”


    將軍立刻停住了腳步,臉上也頃刻間掛滿了諂媚的笑容,相較於待在陰暗潮濕的棱堡裏監視科西嘉人,無疑還是待在王宮花園裏與國王陛下飲茶對弈要舒服許多,許多人可是做夢都想與國王陛下近身相處哩。


    “哈哈哈在陛下麵前,我的棋藝再怎麽進步也隻能甘拜下風啊。”


    將軍脫掉軍服大衣,大笑著坐在了國王對麵,機敏的侍從們也很快端來了茶杯點心以及象牙棋盤。


    雨聲嘩嘩,好一個靜謐安寧的晨間,如此大的雨幕中,那些科西嘉人又能鬧出來多大的風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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