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皚皚冬日了,院子裏一片銀裝素裹,枝丫上積攢著昨日的雪花,院子裏很靜,素池扶著一臉病態的太子寧璃臻在院子裏走動。寧璃臻的傷已經好了一些,外傷倒是恢複的不錯,但是這腹部的傷傷及髒器,一時難以康複。


    禦醫的話說得有多保留,素池與寧璃臻心裏都很清楚,素池私底下問過太醫。那不過是兩三句,太醫已經嚇得腳都軟了,竟然連話也不敢迴,素池便知此事不簡單。後來寧璃臻私底下詢問太醫,素池在門外聽到“從此春夏之際必有心痛之疾,切忌大喜大悲。刀傷深入心肺,必然壽數難長。”這話後來也被素婭證實了。


    素池原本往近踏的腳步就這麽生生停下來,這些日子太子哥哥絕口不提此事,他照常地飲茶、吃些清淡飲食,按時熄燈安寢,舉行行措並無半點不妥。一日日地將養,他卻一日日消瘦下去,素池將他房中的花草日日換,羹湯甚至親自動手,隻想讓他能快快好些。他隻是比往日更沉默了,雖然也插科打諢,玩笑打趣,但是那笑容扯得讓素池心疼。知道這次的事情非比尋常,素岑一早就去查了。


    素岑的腳步聲一聽就是練家子因此格外不同,素池不用轉頭也知道他來了。寧璃臻望著院子裏的紅梅,也不迴頭對素岑說:“世子來了?”


    素岑抱拳行禮,答道:“殿下。”


    素池並不退下,縱然是政務,隻要不是血腥殘暴的事,寧璃臻從不避讓著她。素岑更是她的兄長,素池扶寧璃臻坐下,寧璃臻才道:“這梅花真是一日開得比一日好!”


    素池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那紅梅果然在白雪中傲然獨立,不禁歎道:“愈經風霜,愈見風骨,確是人間第一香!”


    素池這話一語雙關,寧璃臻聽了微微失神,想起自己的殘破之軀有些動容,從前的自己既可開弓射箭,也可西風狩獵,而如今連這個院子都難以走出去。難不成這便是北宛的儲君風儀麽?寧璃臻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和著素池口中那句詩:“清泉冷浸疏梅蕊,共領人間第一香。從前太傅總說心不同則所見之景必有所不同,而今才知原來真的是這樣。”


    素岑從來不是傷春悲秋的人,因而他開門見山:“殿下,此番賑災事情大多完畢,隻剩下······”


    寧璃臻卻反常地打斷了他,揮揮手:“賑災之事你們商議就好,事畢之後將奏疏呈給孤就是了。孤累了,要早些休息了。”寧璃臻一起身,便有本來守在一側的侍衛扶著進屋了。


    素岑無奈苦笑著,被素池拉出了院子,寧璃臻昏睡之後,素岑手上的賑災事宜反倒快速張羅起來。先前因為太子和素岑觀點不和,很多事情反而難辦,太子昏睡之後,素岑加快腳步,緊急安排,素岑一連下獄了十幾個貪官之後,賑災的糧食便有了著落。


    等到寧璃臻在素婭的調養下從病中醒來,已經是另一番景象了,索性既然素岑的法子有效,寧璃臻幹脆公開支持他,公然將法令交在了他手上。寧璃臻這一番極其君子的大度做法,令道不同的素岑也十分欽佩。因而二人雖然有些坊間說得不合,卻在大方向上是戰友,是同仇敵愾共同作戰的人。


    因為寧璃臻的病,素池半點不敢掉以輕心,平日雖然是太醫配藥,但都是要過素婭的手。素池也常常在這邊留心著,生怕再有什麽幺蛾子。素岑看著素池一天天地往這跑,不禁有些不爽,“你畢竟還未出閣,男女有別,別給人說閑話的機會。”


    素池並不在乎這個,“太子哥哥的傷情如此古怪,大哥查得有線索了麽?”


    素岑低下頭往前走了兩步,才答道:“確實有一些線索。”


    素池奇怪素岑做事大膽,這次抓了那些個大官也不見遲疑,怎麽現在竟然拖拖吐吐。素池挑眉,“可是有什麽問題?”


    素岑抬頭:“確如你所料,此事並非意外。”


    素池並不詫異,“一樁樁,一件件,哪裏像是意外?隻怕是易牙的話本子都沒這般有劇情。雖是兩地民眾爭鬥,但是平頭百姓,縱然不全然相信太子哥哥的儲君身份,但是臨場還敢動武的又豈會是旁人。太子哥哥已經被放逐到這種地方了,他們竟然還是這般忌憚麽?若是他們還好,隻要不是······”隻要不是來自於陛下的猜忌,那麽寧璃臻想翻身,總是有機會的。


    素岑聽到素池的話輕笑道:“易牙?你的活話本子?你的戲社開張那麽久,大哥去的話能不能記在素老板你賬上?我們阿池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也不知這些日子賺夠了嫁妝沒有?”陶丘戲社的事情素岑一早就知道,素池喜歡聽戲是金陵貴族圈都知道的事情。在在素岑看來也不過是個小愛好罷了,有人愛楊柳細腰,有人愛睢園綠竹,素池喜歡個戲詞也無傷大雅。但是有心人偏偏說素池喜歡的是戲台上的名角,這話傳著傳著就變了味道。素池既然自己有了戲社,來來去去也方便,不用聽人閑話是最好了。


    素池本來也沒想刻意瞞著素岑,無論是素岑、素淵還是重曜,這個時代賦予男子的權限注定了這些事情隻要想查終究不會是難事。所以素池想知道外麵的事情,才不得不需要借助素岑素淵、重曜,和易牙、謝彧。但是素池顯然不打算把這事扯上話題,於是她輕輕揭過:“大哥隨便去,旁人去了最多五折,大哥這等有錢人去了怎麽也得宰上五六倍的價錢吧。對了,大哥到底查到些什麽?”


    “我當初便覺察這事有異狀,便連夜提審了當初帶頭動手的人,沒想到眾人推推搡搡,竟然都不承認。於是我和當地的伍長鄉紳逐一排查,錦州城還好,宣州百姓四散哪裏還能找到同鄉?但凡能驗證身份的人都是些老弱病殘,要麽就是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其他的人都堅稱從未動手過。”


    素池反駁,“這不可能,太子哥哥雖然生性柔弱,但是那是他的性格,而非體格。他雖然不好習武,卻也是皇家子弟出身,弓馬騎射無一不精。至於身手雖然不及帶兵沙場的豫王殿下,但是自保足矣。何況我已經問過了太子身邊的人,隻說當時情況危急,他們四人攔也攔不住,可見是有人絆住了那些侍衛的腳步。如此看來,這本身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謀殺。”


    “或者說,是謀殺未遂。”素岑出其不意地補充了一句。


    這倒是脫離了素池的推理,十分驚訝:“謀殺未遂?怎麽講?”難道費心安排這些不是為了一招製敵,而是步步緊逼?


    素岑轉過身來,“你忘了那位寧太醫?”


    “當初大哥將這事報給爹爹,爹爹擔心陛下的迴複太過遲緩誤了太子哥哥的傷情,這才派了寧太醫來。據我所知,這位寧太醫不僅是杏林聖手,而且是這病的擅長者,且醫術精湛,醫德感人。”素池麵無表情地和素岑說著自己的見聞。


    素岑嗤笑道:“這些市井傳聞,難不成你還真的信?”


    “我雖然也對這位寧大人多有懷疑,但是有兩個理由將他暫擱。一則,寧太醫來自民間,雖然在太醫院有存檔在冊,但是遠離金陵,身份上不偏不倚;二來,寧太醫乃是爹爹寫信送過來的人,若非忠良之輩怎會如此信任於他?諸皇子中,爹爹最看重的就是太子哥哥了。爹爹說過,隻要陛下沒有明旨廢黜太子,那麽素家就會擁護陛下所定的儲君。”


    聽到素池的最後一句話,素岑有微微的失神,關於素家未來在諸皇子中的選擇,素岑旁擊側敲過很多次,但是素淵從來不鬆口,而今竟然這樣輕輕鬆鬆地告訴了阿池。素岑不至於沒胸襟到去嫉妒自己的妹妹,但是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親身體會到血親這個詞的含義。素岑佯裝無事,隻反問道:“你可知道,大姐懷孕了?”


    素池看著素岑,半晌才點點頭。


    素岑歎一口氣,“那麽你還覺得父親會站在太子殿下這邊麽?”


    素池沉思良久,才說:“我知道大哥的意思,大哥是覺得既然未來的豫王長子乃是素氏所出,憑大姐的本事將長子變為嫡子,甚至變為繼承人也不難。隻要這樣,那麽素家扶持太子或者扶持豫王又有什麽區別?”


    素岑眼睛一亮,“正是這個意思。”不過素岑倒是沒有忽略素池眼裏的不讚同,於是問道:“阿池不這麽覺得?”


    “大哥說的在理,但我隻有一個理由:從古至今,但凡素家扶持的君主都有一個共同點。”素池的臉沉了沉,聲音也壓低了一半。


    素岑也是從小將素家的史冊背得滾瓜爛熟的人,再加上素池這個表情怎麽會不懂她的意思,所以素岑略做遲疑,就準確地說出了四個字:“慈不掌兵。”


    幾乎是同時,素池也輕聲說出這四個字,二人相視一笑,均是無奈。過了好半晌,素池倚著門外幹枯的梨花樹才悠悠道:“從小到大,我都覺得爹爹是這北宛少有的忠臣,在權力的傾軋下,他從來不畏強權,縱然是陛下,爹爹也敢在朝堂上相勸。舒大將軍去世,爹爹借酒消愁,心中失意,我以為他因為沒能保住當年相交的朋友而難過。即使所有人都說爹爹背信棄義帶頭誅殺大將軍府我也不信,可是大哥告訴我這是實情。舒皇後與我素家無冤無仇,可是她被姑母燒死在宮中,清河王因此怨上靖國公府如今想來也不算冤枉。靖國公府的俸祿和賞賜幾輩子都花不完,可是仍然用不同的身份在全國各地經商,大肆斂財。奇怪的是送到主家的銀子卻年年虧空,爹爹明知大筆銀子不知去向,卻要我莫要插手此事。金陵的貴族有些臉麵排場的都養部曲,可是有幾個能跟素殺的戰鬥力相提並論······大哥,把這些事情連起來,難道你不覺得可怕麽?”


    素岑沒想到素池會突然說出這番話,他注視素池良久,終於體會到這個妹妹並非一時感歎,隻能安慰道:“我們不是都裝聾作啞很久了麽?怎麽突然又計較起來?”


    “我不是一時感慨,這些話我藏在心裏已經很久了。從前我總是聽別人講素家的女孩子有多幸福,衣食住行都比別人金貴。但在我看來,素家讓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起讀書,一起習字,既教導琴棋書畫,也講經史子集,我覺得素家的女孩子就憑這些已經見識不輸男子了。但是你看看姑母和大姐,都過得不快樂,那時候我年紀小,不知道她們的婚姻是怎麽一迴事,隻覺得陛下獨寵姑母,豫王與大姐更是舉案齊眉,便覺得縱然有些不滿,到底是可圈可點的。可如今呢?爹爹逼著四姐嫁,四姐不願意變成了五姐,爹爹要我在一邊看著。大哥你知道我是什麽心情?”素池最近在錦州看了不少悲戚的場麵,今日又跟素婭飲了幾杯酒,心情有些激憤。


    素岑拍著她的背,素淵做的事情他知道一些,但是父親的命令從來無人敢置喙。父親,您到底想要什麽呢?或者說,素家到底想要什麽呢?


    素岑一邊送素池迴房間,一邊小聲告訴他:“這事你隻怕是想錯了,我看這事不是父親的安排。那寧安乃是舒家的舊部,從前是軍隊的軍醫,後來被舒家推舉上去,在宮裏給貴人治病有功,這才封了禦醫的。”


    素淵是素岑和素池兄妹最不願意猜忌的人,但是聽到“舒家”,素池心裏突突地跳,摸了摸額頭,試探著問了句:“清河王?”


    素岑點點頭,“如今天下,除了清河王寧瓊臻,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能動用舒家的舊部了。”


    素池卻幽幽道:“不,還有一個人或許可以。”


    素岑驚奇問:“誰?”


    “禦林軍副統領,舒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素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許清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許清池並收藏素婚最新章節